小镇青年|此心安处是吾家

这是一个潮汕边陲小镇，发展着除了工业之外的其他行业。镇上七成以上的人都是搞建筑的，拥有超过1500支施工队，连小镇边上的省道，也是乡贤们带头修缮的——当然也顺手铺一小段路直达他们的别墅。依山傍水的地方，坐落着各种风格的别墅，有占地四十多亩的皇宫式建筑，也有占地几亩的欧式别墅。这里最有钱的人基本都是搞建筑出身的，最穷的人也在工地上打零工。镇上有个建筑中专，建校多年，连镇上的医生也曾在这里上过两年学。

这里很适合本地人生活。对于外地人来说，哪怕和当地人关系非常融洽，也无法真正融入他们。因为除了法律之外，这里还有另外的社会道德准则——宗族文化。宗族讲的是血缘，讲一脉相承，很多年前大家都是一家人，但是人多就要分家。每个宗族都分支分派，人数多或者族人有本事的，这一支的老人在当地就越有声望。土地纠纷，民事纠纷，甚至是动手打架了，都由宗族理事会主持公道。我们家属于大宗族大分支，但是也被宗族内小分支的人欺负过，只记得宗族长老气得牙齿打颤，说要把那一支的人赶出小镇。

这里是为数不多充分贯彻落实“房住不炒”理念的地区，很少会有外地人想在这里买房投资或者养老。这里的农村和广东发达地区的农村不同，低矮的墙上没有画着代表发达暴富的“拆”字，没有拆迁，也没有每年几十万的村集体分红，更没有几百上千万的拆迁款。

我是个小镇青年，出生在这建筑之乡，没有跟大多数人一样搞建筑。我在上海最好的大学读金融，毕业后在黄浦江边工作过几年，后来辗转回到广东，又在深圳待过一段时间。最终我回到了小镇，涉足除建筑业和农业之外的项目——开一个杂货铺。

小镇上的人上大学的很多，上了大学回来的人寥寥无几，如果真要举个例子，他们首先能想到的就是我。镇上的老人一口一个“大学生”，我就差挂一块“大学生杂货铺”的牌子在店门口了。这是一个不足60平的小店，卖着一些常见的日用品，但凡叫得出名字的小物件，我都能在这间狭窄的杂货铺里翻出来。本来想着夏天晚上去摆宵夜摊，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毕竟我炒东西不太行，炒股票炒外汇战绩都不怎样，炒田螺炒米粉味道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我的杂货铺开在小镇的市场里。离市场不到300米的地方，那是我的家——一幢3层的小别墅。我喜欢这个市场，不大不小，我想要的刚好都有，新鲜打捞上来的海鲜、当地种植出来的蔬菜、还有一些少见但品种齐全的舶来品。这是人间最有烟火气的地方，浮生百态，在这里可以窥豹一斑。

小镇上的人对吃的追求都很高，舍不得花几块钱买个好看的餐盘，却舍得每晚花百来块钱买一桌海鲜。消费能力最高的是小镇上的青年，特别是在外面赚了点钱回家过节的人，一看到家里的东西又便宜又新鲜，掏钱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再贵都比外面便宜。靠近小镇的高速路上，来往的车辆都开得很快，特别是从外面回来的这段路，我开车时速120的时候总是被人超车，开到140的时候才勉强能跟其他车保持车距。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急着回家，除了记得自己在这里出生，从这里出去，他们对这个小镇一无所知。我的小伙伴每次回家，都会来找我。什么时候的杨梅最好吃，牛肉丸哪家最正宗，哪里能请到砌墙的师傅......但凡是在小镇生活中能遇上的问题，我大抵都知道解决的渠道。

我成了一个杂货铺老板，一个小镇生活家。有房住有车开，妻子没课的时候也会帮我看店，父母亲负责一日三餐和接送小孩上下学，每天全家人围在一起吃晚饭，共享天伦之乐。在这个小镇，嫁女儿是倒贴钱的，女方的嫁妆比男方的彩礼还高，再穷的人家嫁女儿，也要出个两三万嫁妆，资助新家庭更好地生活，说到底就是担心新娘结婚后过得不好。外界经常说潮汕重男轻女，男权横行。我倒觉得这说法并不准确，不然怎么还有人说潮汕家庭中婆婆的地位很高，说话分量最重呢？至于说男主外女主内，这点在我父辈那一代是极为正常的事，那是因为男人独自在外赚钱养家，女人自然担起在家带娃的职责。可惜时代变了，80年代开始，一个劳动力已经不足以养活一个家庭了，夫妻双方都有各自的工作，家里的事也只能双方一起承担了。哪天时代的车轮前进到提倡父爱陪伴的地步，那时候我肯定乐意当一个全职先生。

我今年30岁，儿子4岁半。朋友告诉我，我们这代人这么努力，就是为了让下一代能跟大城市里的孩子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我们不努力，孩子以后就得跟我们一样拼命才能走出去。其实无论有没有本事在大城市买房扎根，把我们的下一代人放到大城市的赛道上，起点都比城市的孩子晚了一个世纪——当我们拿所有积蓄去买房的时候，他们已经把所有积蓄拿来培养孩子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大半辈子都过得不舒坦，后半辈子哪还能指望别人？一个成功的父亲是让自己的孩子有选择的权力，而一个混蛋父亲，就是想着让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反正我不指望我儿子上清华北大，当不了功成名就的人，当一个普通人也挺好的。

我是个小镇青年，我把灵魂和肉体都安放在这里，大概率以后也会埋在这里。没想着要为社会做多大的贡献，只想把这辈子活得轻轻松松明明白白。我活在小镇，看着老房子门口晒太阳的老人，摸着孕妇肚子憨笑的男人，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的儿子，我望向闹市里那间杂货铺，这就是我的小镇生活，这就是我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