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

1980年隆冬,西伯利亚杰日多夫劳改营。早点名之后,长官把劳改犯普拉东留下:“告诉你件喜事,你妻子来了,在罗杰村租了房,这是地址。”边说边塞给他一张纸条。普拉东却摇摇头:“她来看我?好吧,来了我也不想见她!”

长官不解:“你老婆这么爱你,坐了七千公里火车赶来探亲,为啥不见?”

普拉东睁大眼睛:“她?……她爱我?”

”你愿去不去,有个任务交给你,火车站的卡里廖夫说手风琴修好了。你会弹钢琴,去看看修得怎么样,行的话就带回来。明早八点前赶回营地,迟到按逃跑论处。火车站离罗杰村不远,你还是去看看她,大老远来了,不容易!”

北西伯利亚的隆冬,常温零下30余摄氏度。这一日朔风呼啸,严寒如刀。普拉东听着此起彼伏、浅啸低吟的风声,心中暗暗叫苦,又不敢怠慢,扎裹停当,取了通行证,低头出了营地。

厚重的铁门咣当关上,普拉东摘下棉袄胸前的绿色姓名牌,揣进兜里,获得了短暂的人身自由,却感觉又被囚禁在了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之中。

天高地远、一望无际的西伯利亚,白练一样的公路上,一身蓝衣的普拉东孤独前行,历历往事慢慢涌上心头。

1.娜佳

普拉东妻子名叫娜佳,是莫斯科电视台的气象播报员。金发碧眼、娇柔可人。普拉东是莫斯科一个小乐团的钢琴师,身材颀长、儒雅、性格温顺。两人1973年成婚。

想起娜佳,一阵硬风扑面而来,普拉东喘不上气,转过身来,用后背抵挡酷寒,尖利的风声回转聒噪。

她怎么会来?她来干什么?她应该围着壁炉烤火,或者在电视台播报天气。普拉东边走边思忖着妻子的来意,一年前那不堪的一幕再次让普拉东感到痛楚苦涩。

去年冬天的一个下午,薄雾天,普拉东夫妇送友人去莫斯科火车站,娜佳执意要驾车。普拉东说能见度不好,还是由他来开吧,娜佳却坚持说她能行。

经过罗蒙托夫大街,恰好遇到一位老年妇女横穿马路。娜佳边开车边和友人聊天,突然听到“砰”的一声闷响,一个女人在车前飞过。普拉东稳住心神,下车察看。一只鞋子在车旁,另一只飞到了几十米开外,女人斜躺在车右侧十几米处,一动不动。普拉东走近看了看,不禁叹了口气。

望着那瞬间离世的不幸女人,娜佳尖叫一声:“普拉东!普拉东!你为什么不提醒我?没看到我和塔斯塔尼雅(友人)在讲话吗?我讲话时你就不能给我长只眼?呜呜呜……”

“我该怎么办啊?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工作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呜呜呜……”

“普拉东!你倒是想个办法啊,我到底该怎么办?你说啊!你说啊!”娜佳挥舞着她那漂亮的流苏包包,向普拉东扔去。

行人围了上来,普拉东不知所措,只是重复着:“别哭了,别哭了,你冷静一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你给我冷静个看看。”娜佳负气地将普拉东推开。

救护人员和警察终于赶到,现场一片忙乱。“谁开的车?”警察问。

娜佳死死地盯着普拉东,普拉东看着娜佳期盼的眼神,踌躇片刻,嗫嚅道:“我…我开的。”

娜佳抹着眼泪,剧烈地抽泣着,一副伤心的样子。普拉东则傻傻望着眼前的一切,憋闷、疲惫、深感生活的无聊、无力。

几个月后,法庭判决下来:劳改七年。普拉东对此一点不意外,也不恨娜佳,自己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呢?

天空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普拉东仰头观望,一架雅克—42呼啸而过,向家乡的方向飞去。

结婚七年,娜佳一直不要孩子。刚结婚那几年,普拉东常向娜佳倾诉:要一个孩子吧;生个孩子多好;我的父爱无处安放;生个孩子,我就不那么孤单了……

娜佳总说再等等再等等,说要了孩子电视台的工作就难保了。1975年的结婚纪念日,两人在雪地里散步,迎面走过幸福的一家六口人。四个孩子欢天喜地,打打闹闹,父亲的自豪,母亲的幸福溢于言表。

两人驻足回望,艳羡不已。普拉东将娜佳拥在怀中:“我们快点要上个一男半女吧?”

娜佳满眼感动:“普拉东,我爱你,今晚我们就要!”

烛光、晚餐、柴可夫斯基《我祝福你啊  森林》悠扬缱绻。两人你侬我侬,跌落在床上。刚刚入港,娜佳却突然坐起来:“普拉东,电视台说最近要裁员,我们目前还不能要孩子,再等等,再等等吧……”

这一等,普拉东望着路上粗犷的冰辙,掐指一算,时年已经39岁,人到中年了。

普拉东在劳改营的工作是操作车床,每天工作10个小时,晚上政治学习一个小时。艰苦枯燥的劳改生活,寒冷干燥的西伯利亚天气,让本就目光忧郁的普拉东显得更加落魄疲惫。

整天混在男人堆中,见到餐厅胖大妈也会眼前一亮。普拉东想起了那些床上的事。娜佳是个神经敏感的女人,仿佛浑身充满了G点。每次都早早地到了高点,然后就侧过身来,扔给普拉东一个后背。婉转莺啼变成面壁思过,普拉东在娜佳背后独自忙碌,就像总是自己一个人玩耍的孤独小孩。

娜佳有时会迷迷糊糊地问:普拉东,你睡了吗?每次听到这句话,普拉东要么抽身离开,要么抓紧冲刺,用纸张擦拭自己的孤单。

路两边的原始森林,就像灰白相间的海洋,绵延不息。普拉东深爱苏联这片广阔的土地、深爱那无边无际的林海。只有这壮阔无垠、雄浑沉郁的北地,方才孕育出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这样深沉厚重的文学大师。

劳改头一个月,接到过娜佳几次电话,嘘寒问暖,随后就杳无音讯了。最近的一次电话,还是半年前。她怎么会突然来看自己?电视台的差使怎么办?

想到这些过往,想到一身正装,绽放着职业微笑,用迷人声音播报天气的娜佳,普拉东不禁苦笑,将手往袖子里面使劲挤入。

这西伯利亚的寒冷啊,是那样无情冷酷!

2.薇拉

法庭判决前一个星期,普拉东乘坐莫斯科至阿拉木图的快车,前往哥里鲍耶夫市看望他72岁的老爹。法庭这一判,不知多少年后才能再见,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普拉东心情黯淡沉重。火车在扎斯图平斯克停靠,就在这里邂逅了薇拉。

车站出口附近有家餐厅,薇拉是这里的服务员。旅客们往往会在停车加水间隙,到这里填填肚子。普拉东提着旅行包,也来到这里。

餐厅窗明几净,但是饭菜简单,质量一般。“快餐”长桌上摆着一份份盛在铝盆里,看着倒胃口的红菜汤和一点热气都没有的牛肉饼。那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旅客懒得计较那么多,垫巴垫巴就走,总比在车上饿肚子强。

车一停靠,旅客蜂拥而至,薇拉和另一个服务员柳达忙得不亦乐乎。

“那位客人,你还没付钱呢!”薇拉朝一个提着箱子往外挤的中年男人喊道。

“放在桌子上了。”那人埋怨道,“就这样的饭菜,还让我付钱?我看你们应该倒贴我钱!”

薇拉耸耸肩,没理他,回头去桌子上找钱,可是桌子上空空如也:“钱呢?谁见到钱了?谁把钱拿走了?”没有人理薇拉,她站在那里凌乱且恼怒。

“姑娘!”普拉东喊道,“有没有清淡点的?”

薇拉系着白围裙,在餐厅另一头回道:“清淡的倒是有,不过等我们做好,给您端上来,您的火车估计已经到了阿拉木图了。”

“各位旅客,开往阿拉木图的列车五分钟后发车,请抓紧上车。”列车管理员开始用喇叭催促旅客。

普拉东闻声,立刻起身,提起背包,随着用餐的旅客急急忙忙往外跑。

薇拉却好像认准他了,跑过去拦住普拉东:“交一卢布二十戈比。”

“什么?我根本没吃你们的饭,凭什么交钱?看看你们这饭菜,这能吃吗?”

“一个说交钱了,却没有看到,一个又说没吃,怎么能相信你们!?”薇拉摊开双手,耸着肩膀,对着普拉东埋怨。

“我没吃,就不付钱,这是原则!”

“柳达,去把尼古拉耶奇叫来!”很快,一个大盖帽走进来,车站的警察,慢条斯理地拿出笔记本:“咋回事?做个笔录吧。”

“我没吃她们的饭,却让我交钱,这真是岂有此理!警察同志,我的车马上就要开了,我得马上上车!”

尼古拉耶奇捋了捋上唇的胡髭:“交上钱你不就能走了吗?”

“交了钱也走不了了,火车已经开了。”薇拉有点幸灾乐祸。

普拉东闻听车开了,急忙冲了出去。去往阿拉木图的火车在悠扬的汽笛声中渐渐消失在视线里,融化在蓝天中。

下一班去往阿拉木图方向的列车是晚上11点。听到列车管理员的回答,普拉东像泄气的皮球一样,低着头,蔫了。

警察跟了出来:“你说你没吃,有什么证据?得调查调查。”

普拉东说:“那你们说我吃了有什么证据?你们怎么调查?查大便吗?”

薇拉看着普拉东气急败坏的样子,扑哧笑了出来。“你还笑!都是因为你们误了车,我是要去看望我老爹的,老人家今年72岁了。”

“我看你还是把钱交上吧,要是做了笔录,更麻烦!”警察善意地提醒普拉东。

普拉东不想再麻烦了,在人家一亩三分地,别折腾,花钱买平安吧。他排出三个卢布,扔给薇拉:“给,付给那顿没吃过的份饭,不用找!剩下的给你当小费了。”

“也许我还不收小费呢!”自知有点理亏的薇拉嘴上并不服软,将找回的钱递给普拉东,普拉东高傲地扭过头,不接。

薇拉把钱放在普拉东脚下,转头对警察说:“尼古拉耶奇,你可看到了,我把他的臭钱给他了!”然后,薇拉就故意夸张地扭着臀部,走回了餐厅。

车站里只剩下普拉东一个旅客,还有旁边一个一直呆望着他们的流浪汉。普拉东假装望了望天,最后还是把钱捡起来,走了。

肚子又不争气地叫起来。没办法,普拉东又回到餐厅。薇拉看到普拉东黑着脸,又杀了回来。忍住笑,拿着菜单走过去,想好好招待一下,略尽地主之谊。

看到薇拉,他气呼呼地站起身:“我永远不吃你上的菜,请告诉我哪些不是你管理的桌子?我要换服务员!”

薇拉指指后面,柳达正与男友窃窃私语,显然没功夫招待普拉东。

普拉东没有办法,转头对薇拉说:“请拿菜单来,快!有没有清淡的?”

“你不是永远都不吃我上的菜吗,这一会就把坚持原则忘记了?”薇拉软中带硬的揶揄他。

薇拉给上了一盘母鸡肉:“这是本餐厅最清淡的菜了!”

普拉东掏出钱来:“请先收钱吧,我这人可能会吃了就跑。

“这还差不多。”薇拉笑着接过了卢布。

刀太钝,普拉东刀叉并用,那只鸡依然巍然不动。“这只鸡生前可能是位运动健将!”普拉东佩服地调侃道。

薇拉听了开心一笑。普拉东索性用手直接撕下一只鸡翅膀啃了起来。

下午三点,从塔什干开过来的慢车进站。列车服务员波波夫提着两个大箱子下了车。这是个大块头,上唇留着浓密的胡须。

波波夫直接到餐厅找薇拉,两人有说有笑的并肩走出来。

“薇拉,得找人看着这两个箱子。”

“装的什么?”

“甜瓜,察尔周甜瓜,特别甜沙。”

普拉东正坐在餐厅外晒太阳,百无聊赖。薇拉和波波夫走过去,薇拉给波波夫耳语几句,两人又折回来。

“兄弟,帮个忙,给我看会箱子。这里面是甜瓜,二十分钟后回来,送你个甜瓜。”

普拉东微笑同意,波波夫直接把箱子摆到普拉东面前。“我看看你的身份证明!”波波夫身上的铁路制服和故作严肃的表情让普拉东无法拒绝。

波波夫接过身份证明,看都没看,拽着薇拉就走:“停车时间缩短了,我们只有十分钟,得快点……”

普拉东在身后大喊:“嗨,你怎么回事,把身份证明还我,你不能拿走!”

两人上了一辆列车,拉上窗帘,波波夫就开始脱衣服。普拉东望着那个迅速拉上帘子的窗口,笑着摇摇头。

薇拉是个单亲妈妈。丈夫三年前撇下母女两个,离家出走,杳无音讯。听人说是死在了顿涅斯克矿区。

波波夫是个利用工作之便倒卖货物的人。他把薇拉的餐厅作为中转站,利用薇拉做生意。作为一个没有性生活的女人,薇拉偶尔也会和波波夫在列车上来一发。食、色,性也,这也无可厚非。

但是每次利用那短暂的十几二十分钟获得的肉体欢愉,反而让薇拉更加失落空虚。她勉强接受波波夫快餐式的性爱邀约,本来是梦想能找到一点爱的感觉。可每次穿好衣服,沿着扶梯走下火车,那每一级台阶的坠落,都让薇拉觉得堕落和后悔,心里暗暗警告自己:不能再这样了!这不是我想要的感觉。

波波夫还是老套路,一只熊掌一样的大手抓住乳房揉搓,另一只手就开始给薇拉宽衣解带,薇拉突然感到一阵厌恶和恶心。

她推开波波夫:“我心里烦,以后我们别再见了!”一言不发地离开车厢,沿着扶梯走下去了,觉得踩在铁台阶上的每一步都坚实、快乐,了无牵挂。

波波夫在后面气急败坏,不过他还没忘了生意,对着薇拉喊道:“那是察尔周甜瓜,三个卢布一公斤!”

薇拉昂头挺胸,经过普拉东和那两个大箱子。普拉东倒也不客气,已经切开一个甜瓜,正慢慢享用。看到薇拉,普拉东赞道:“这瓜简直没治了!”然后又阴阳怪气的问:“这么快就出来了?”

薇拉没理他,挨他身边坐下:“给我来一块。”普拉东又问:“我的身份证明呢?”薇拉一下子蒙了,我的天,这可怎么办,波波夫带走了普拉东的身份证明,快去追!薇拉转身跑向列车。普拉东跟在身后,举着一块甜瓜跑着,斯文扫地。

可是火车已经驶出站台……

没有了身份证明,普拉东没法买票,没法住店,没法证明他是谁?他的老爹还在等着他。而关键是,波波夫后天才能回来!

普拉东抓住薇拉的双肩:“你知道吗?我是偷跑出来看我老父亲的!我与法院签了不离开莫斯科的书面承诺,我必须尽快回去!你这个女人,你害苦我了!

薇拉觉得自己闯祸了,觉得普拉东真是一个可怜的人,觉得自己相当不地道。她非常内疚!又想到自己整天在车站忙得像条狗,天天像打仗,心累身也累,没有人可倾诉,没有人能依靠,她眼含泪花,继而梨花带雨地大哭起来。

普拉东本来想大闹一场,发泄一下自己的怒火。可是看到薇拉哭成那个样子,哭得那么有感染力,一下子啥气也生不起来了,反而开始开导薇拉。可是薇拉的情感之门一经打开,劝都劝不住。很自然的,普拉东轻轻抱了一下她,薇拉停止了哭泣,平静了下来,一双泪眼仰望着普拉东。

普拉东第一次仔细端详她:30出头、白净、秀气,一双丹凤眼,脸上有几个可爱的雀斑,栗色头发,体型瘦削。

“原谅我”,薇拉轻声说,“在这种地方,面对南来北往的人,一天天干下来,别人对你凶,你也对别人凶,人家讹你,你也讹人家,要不给自己装个硬壳,一天也混不下去!”

入夜,餐厅里响起音乐,在举办婚宴。普拉东走过来,对看门的说:“劳驾叫薇拉出来一下。”

“薇拉,早晨那个吃饭不付钱的家伙找你!”

普拉东望了望门房,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以作回应。

薇拉来到门口。“对不起,我又来了,”普拉东郁闷地说,“在这里,除了你,我谁都不认识。博物馆、公园逛了好几遍,电影也散场了,外边正下雨,没有证件,旅馆也去不了,我无处可去。”

“现在没空,你先在我的桌子那里休息,下了班我再给你安排住处。”普拉东听了这话,觉得心里有了底,暖暖的。

薇拉和一个酒鬼耐心周旋,收完酒钱,带着普拉东去车站的外宾室、派出所找住处。枉费口舌,外宾室不让住,派出所人满为患,薇拉也错过了回家的末班车,两人在车站同命相怜,相视一笑。普拉多笑着问:“现在去哪里?行李寄存处吗?”薇拉说:“只能去候车室待着了。”

“人这一辈子不就像是呆在候车室里吗?”普拉东淡然一笑,“永远在期待,有时等来了什么,然而却完全不是想要的。”

薇拉知道他摊上了官司,安慰道:“也许最后会判你无罪的。”

“也许吧。”普拉东苦笑,感觉自己的妻子还不如这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善解人意。

普拉东跑了一天,饥肠辘辘,问薇拉能否搞点吃的。薇拉回到餐厅,带回来一大包晚上喜宴未动的果馔和半瓶香槟。候车室其他人都睡下了,两人边吃边聊,玩性大发,一个扮演新郎,一个扮演新娘,以西红柿为酒杯,举杯轻声邀请睡梦中的旅客参加婚礼。然后两人就进入婚礼高潮阶段,普拉东轻声哼着婚礼圆舞曲的调子,两人相拥起舞。昏黄灯光中,在一片睡乡人的见证下,结为了夫妻。

普拉东诵道:“纵然我们互不相识,我的家又在远方……”

薇拉接过来:“纵然我们初次相识,你又是个喜欢吃白食,可是我们互相看上眼,还喜结良缘!远方来的人儿呀,让我们再干一杯……”

薇拉痴笑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我得抓紧时间还账去!”

“这么晚了,你还的哪门子账啊?”

薇拉掏出一卢布二十戈比:“还你的钱,现在我确定你没吃那份该死的份饭!”

玩够了,两人一人躺一凳,头对头准备休息。长夜难眠,辗转反侧,两人都睡不着。

“明天能不能去你家里?在走廊睡也行!”

“不行,我住在郊区,家里还有个女儿,怎么能带个男人回去呢?”

“你有丈夫吗?”

“以前有,三年前分了,他是个醉鬼。有次喝得大醉,一直没回来,听说去了乌克兰,死在了顿涅斯克。”

“薇拉!”

“怎么了?”

我想给你说件事!”

“啥事?想说你爱我吗?我累了,明天再说吧……”

“不是啊,我的钱包被偷了!”

薇拉立即坐了起来:“你咋不早吭声?丢了多少钱?”

“我刚发现,大叫大喊也没用啊,来的时候装了200卢布,除去车票、吃饭、电影票,丢了一百多卢布。”

薇拉叹了口气,又躺了下来,拍了拍普拉东的脑袋:“睡吧,远方的人……”

第二天,阳光明媚。按照薇拉的安排,普拉东把箱子拉到农贸市场,占了个摊位,平生第一次卖东西:甜瓜,察尔周甜瓜,三卢布一公斤……

他的叫卖声只有他自己能听到,半天过去了,极少有人驻足挑个瓜。普拉东望瓜兴叹,束手无策,与市场格格不入,一副文人打铁的囧样。

薇拉趁餐厅高峰期过去,到市场找普拉东,毕竟,这甜瓜一半的所有权和收益是薇拉的。

远望去,戴着茶色眼睛,分头,高挑,文质彬彬的普拉多,站在那里,仇视着甜瓜,形单影只,生意清淡,凄凄惨惨戚戚。薇拉心头一酸,很想疼一疼这个男人。

她昂头挺胸,带着风走过去。普拉东看到薇拉,心花怒放,仿佛看到救星。多么想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窒息式的。

薇拉托起一个甜瓜,嘹亮熟练的叫卖声,很快围拢一群人。薇拉称重算账,普拉东递瓜传货,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问题。薇拉要把自己那份收益都给普拉东,普拉东没有接受。

晚上,餐馆照例进行文艺活动。普拉东坐在钢琴前,神采飞扬,自信满满,与菜市场的卖瓜人判若云泥。肖邦的《夜曲》,款款深情,普拉东信手拈来,眼睛却一直注视着薇拉。这个晚上,她如此美丽,她的微笑让人心醉。

薇拉也一直望着普拉东。柳达碰了碰她的胳膊,眯着眼暧昧地笑起来。

音乐让人动情,美酒让人迷离。夜幕再次降临,这是普拉东在小站的第二个晚上,也是最后一个晚上。至于今后会不会故地重游,谁知道呢?

从餐厅出来,普拉东问:“你还回家吗?”

“我用火车调度的电话给家里说了,太晚了,回不去。”

“那我们就在小站转转,反正没地方睡觉。”明早拿到身份证明,普拉东就要离开这里,也许这就是两个人最后的一夜。

普拉东把他的婚姻,他的工作,他的苦恼,他的快乐,他的前半生都讲给了薇拉。薇拉几度抽泣,又不时欢笑。一高一矮的两人,靠在一起,就像时钟的针,在小站转了一圈又一圈。

“这是38年来最美好的一个晚上!薇拉,我感觉自己似乎化茧为蝶,飞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薇拉”,普拉东揽住她的肩,发现薇拉泪眼涟涟,“你怎么了,薇拉?”

“我很好,老东……”

外宾室的值班服务员换成了丽娜,她心领神会,把钥匙给了薇拉。

普拉东关上门,寂静无声,相对无语。

“要做点什么吗?”薇拉挑衅着普拉东。

普拉东深情地注视着薇拉,丽娜却咚咚咚敲开了门。有外宾到访,两人只好回到车站。进到一节客车厢内,普拉东拉上车门,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亲吻,摸索,薇拉却推开了普拉东。

“我们成不了!”

“为什么?”

“社会地位差别太大,你是钢琴家,我是服务员。”

“那只是职业,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我们不会有结果的……”

两人隔着座位的靠背,躺下。

“薇拉。”

“怎么了?”

“你还好吗?”

“我就在靠背后,很好!”

沉默。

“薇拉。”

“怎么了?”

“我有点想你!我能过去吗?”

“不能。”

沉默。

“薇拉。”

“晚安。”普拉东不情愿地说。

沉默。

“真是个傻瓜,远方的人!”

普拉东站起身,走到薇拉身旁。薇拉抓住他的手,两人躺在了一起。对方的身体仿佛就是自己寻找已久的家园,温暖对方的人生。

第二天一早,普拉东拿到了身份证明,警告波波夫,不要再来纠缠薇拉。波波夫当着薇拉的面,将普拉东打得鼻青脸肿。普拉东努力地还击,却怎么也碰不到对方,最后被波波夫像抓小鸡一样提了起来,重重地扔到薇拉身边。

“这就是你找的新相好?”波波夫一脸鄙夷,摇着头走了,他不明白,这个孱头有啥好的!

薇拉坐在地上,抱着普拉东的头,哭了起来。

薇拉从后门进了售票室:“来一张去哥里鲍耶夫的票。”

“硬座还是软座?”

“最软的,旅客受伤了!”

“只有硬座了。”

“他的运气可真好!”薇拉有些哭笑不得。

她站在天桥上,久久地望着远去的火车,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3.相聚

晚上七点左右,普拉东背着手风琴,离开了火车站。犹豫要不要去罗杰村。最后,他决定还是去见一下自己的妻子。

村子里,道路积雪很深。普拉东拿出纸条,寻找妻子租的房子。

村子西头,一座圆木房子,木栅栏围出一个小院。窗户透出昏暗的灯光。

普拉东在严寒中走了一天路,早已疲惫不堪,冻饿交加。距离木屋不远的这一段路,却感觉走了好久。

不知道谁家的狗叫了几声,“柴门闻犬吠  风雪夜归人”。普拉东推开木门,向屋门走去。

“有人吗?”普拉东用微弱的声音致意,无人应答。

走进屋子,一股暖意和饭菜的香味让普拉东陶醉,这是家的感觉。

昏黄灯光下,桌子上摆着馅饼、面包。普拉东忙坐下,抓起馅饼狼吞虎咽吃起来。

听到有人进屋的声音,普拉东停止咀嚼,抬头望去。

薇拉提着奶桶,默默地站在面前,打量着自己。嘴里的馅饼卡住,普拉东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不知是呛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眼里含着泪水。

薇拉放下奶桶,走过来,为普拉东敲背。

普拉东平静下来,薇拉又端上鸡汤,接着是肉饼配土豆,上面浇了酸奶油。普拉东忙不迭地、香甜地进餐,似乎入劳改营一年来没有吃过饭。

薇拉端上腌黄瓜,又打开一瓶洋葱,然后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男人。

薇拉看吃得差不多,又端上一杯牛奶和苹果馅饼。

普拉东享用着对他来说最美好的晚餐,故意挑刺,停住咀嚼说:“苹果馅烤糊了。”

“我还以为你变成哑巴了呢?”薇拉笑着说。

“我们成不了!”普拉东一边吃一边说。

“为什么?”薇拉慌慌的。

“社会地位悬殊,你是堂堂正正的餐厅服务员,我是个触犯刑法第231条的劳改犯!”

薇拉笑起来:“我吃亏了,本是来找钢琴家的,没想到找了个劳改犯。”

“我高攀不上你,我再吃点,你不介意吧?”

薇拉趴在桌子上,看着普拉东香甜地吞咽,一只手抚着普拉东的脸。

普拉东理了平头,眼窝深陷,一脸风霜之色,倒是那副亦庄亦谐的气质,还和小站里的那个普拉东一模一样。

“不介意。”薇拉眼含泪花。

普拉东放下食物,站起来,将薇拉紧紧地抱在怀里。

4.奔跑

第二天早晨,床头的闹钟响了好几遍,叫不醒这对睡得婴儿一样的夫妇。

谢天谢地,薇拉睁开眼,发现差二十分钟就七点了。薇拉惊出一身冷汗,使劲叫醒普拉东,两人手忙脚乱,跑出屋子,在大街上疯跑。

普拉东忽然停住:“我忘拿风琴了!我得回去拿!”

“来不及了,以后我给你送过去,快跑吧!”

“不行,亲爱的,长官让我出来就是为了取回风琴。

普拉东急急火火取回琴,两人在路上拼命跑起来。一边跑一边讨论今后的生活。

“普拉东,你什么时候写离婚申请?”

“你说呢?是现在写还是到了劳改营写?”

“到了劳改营再说吧!”薇拉体谅他。

“我不走了,我要在村子里住下,等着你。”

“别傻了,你女儿怎么办?”

“我要把她接过来,以后还会有我们自己的孩子。”

普拉东听到这话,抱着薇拉猛亲了一下!

离营地还有两公里,时间已经不多了。普拉东躺在地上,跑不动了。薇拉也躺在雪地里,大口地喘气。

薇拉挣扎起来,双手插到普拉东腋下,使劲往上抬。普拉东顽强地立起来,继续往前挪。

“普拉东,我希望你成为一个有名的钢琴家。”

“别说蠢话了,钢琴要天天练,难道要我在车床上练吗?而且我们也买不起钢琴。”

“我是服务员,还有些积蓄,我想着给你买个立式钢琴,要是你好好改造,说不定我给你整个三角钢琴。”

离营地还有一公里,时间还剩下十分钟。普拉东彻底趴下了,再也起不来。

“原谅我薇拉,我起不来,我动不了,我的心脏要炸了!”

“不,普拉东,你必须起来,你个没出息的!你想让我多等你两年吗?!”

普拉东听到这话,使出最后的力气,重新出发。离大门只有不到两百米,两人再也走不动了。

“薇拉,我们到不了了!”普拉东哭了起来…

薇拉开始大声地呼喊:“我们来了,我们在这里!”

突然,薇拉灵机一动:“快拉琴,普拉东,快拉琴!”

薇拉与普拉东背靠背,在西伯利亚寒冷的早晨中,共同奏出这跨越七千公里的爱情的声音。

那音符,在早晨的阳光中跳动,在雪地里撒欢前行,在森林中徜徉,抚下雪花片片……

依据影视作品改编,晚集出品,谢谢观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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