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所有的名字

你认得给你起的名字,却不认得你有的名字。    ——《确信之书》

人们早就知道,由于与生俱来的无能,或许是由于实践中学得的狡诈,死神在选择受难者时并不是根据已经活过的岁月,然而用无数对此发表过观点的哲学和神学权威的话说,也许正是这种方式,通过不同乃至截然相反的途径,在人心中间接造成一种悖论的效果,即天生对死亡恐惧的智力升华。不过,回到我们感兴趣的话题,死神唯一不会被指责的一点是,不会有一个毫无才干或其他明显特质的老人被无限期遗忘在世间,只是让他一天天变得更老。没有哪一天书记员不需要从生者的搁板中抽出卷宗将其放置到里面的仓库,也没有哪一天他们不需要把依然在世的人往顶部挪,甚至有时候神秘的命运会开点讽刺的玩笑,让他们只在那位置待一天。根据所谓的自然法则,来到架子顶部意味着你的运气已经到头,没有多少路可走了。架子的尽头,从所有意义上来说,都是坠落的开端。然而,有时候会有卷宗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一直在空白的最边上支撑着,抵抗住最后的眩晕,在超出公认的人类生命建议长度后依然年复一年地坚挺着。起初这些卷宗会在书记员中激起职业上的好奇,不过不久以后他们就开始不耐烦,仿佛这些不要脸的老寿星是在固执地削减、消耗、蚕食书记员自己生命的长度。

像这位若泽先生一样的人,我们随处可见,他们相信自己有很多空余时间,而打发时间的方式是收集邮票、钱币、纪念章、花瓶、明信片、火柴盒、书本、钟表、运动外衣、签名、石头、陶偶、空易拉罐、小天使、仙人掌、歌剧单、打火机、钢笔、猫头鹰、音乐盒、瓶子、盆景、绘画、杯子、烟斗、水晶、方尖碑、瓷鸭、古玩具、狂欢节玩具,这些东西大概会让他们产生我们所说的“形而上的痛苦”,也许是因为他们无法接受混乱是宇宙唯一的秩序,因此在没有神助的情况下,他们只好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尝试给世界一些秩序。他们甚至能够在短期内获得成功,不过期限只包括能够捍卫自己收藏的日子,因为一旦到了藏品开始离散的那一天,不管是因为死亡或是由于收藏者的疲惫,一切都回到原样,万物重归混沌,而离散的那一天不会不来。

然而众所周知,很多时候人类的头脑会做出没有道理的决定,大概是因为大脑在超高速运转后已经无法分辨思绪,更别说重新找到它们了。

太阳和月亮永不停歇地围绕着民事登记总局旋转,这里才是世界中心。为了宣告新事物的诞生,人们总是说第一天怎样怎样,而实际上第一夜才是最值得说的,夜晚是白日的先决条件,要是没有夜晚,夜晚会是永恒。若泽先生坐在局长的座位上,他会在这里待到天明,聆听生者文档沙沙作响,死者档案悄无声息。当城里华灯落尽,大门上的五扇窗现出深灰,他就从椅子上起身,回到家中,关上身后的小门。他洗了个澡,刮完胡子,用完早餐,将主教的文件归至一边,穿上自己最好的西服,到时间就从另一扇门出去,来到街上,沿着房子绕一圈进入登记总局。没有一位同事意识到是谁进来了,他们依然用惯常的方式回答问候,他们说早上好,若泽先生,却不知道他们其实是在和谁说话。

名气,哎,是来了又走的空气,是随风倒的风向标,既有默默无闻的人莫名其妙成了名人,反过来的例子也不少见,很多人在高涨的社会声望面前洋洋自得,最后却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把这些让人悲伤的现实运用在若泽先生的收藏上,我们就会明白,里面既有辉煌的崛起也有触目惊心的坠落,一个人从替补组进到正式组,另一个则在瓶中待不下去,只得被扔到外面。若泽先生的收藏和现实生活多么相像。

若泽先生的决定于两天后出现。通常我们不说一个决定“出现”在我们面前,就算它再模糊,人们总是小心保护自己的个性,还有自己的权威,就算它再缺少;他们喜欢在我们面前留下印象,他们是思考到了最后一刻,仔细权衡利弊,精打细算了各种可能和选择,最后经历了紧张的脑力劳动后才做出了决定。必须要说,这种事从来不是这样发生的。显然,要是没有足够的胃口,没人会想到要吃东西,而胃口并不取决于我们每个人的意愿,它是自己产生的,是身体客观需要的结果,是一个化学物理间题,解决它的方式是否足够令人满意需要取决于盘中是什么食物。就连去街上买报纸这么简单的活动都有假定,不仅是要有足够意愿去接受信息,既然是一种意愿,说白了它其实和胃口一样,都受身体特定的化学物理活动影响,哪怕它们性质不同,还有一个假定,那就是这一日常行为,比方说,那种无意识的确信或希望,相信报纸在分发时没有误点,或是报刊亭没有因为店主生病或者请假而关门。除此之外,如果我们坚称我们的决定是我们自己下的,那我们首先就必须阐明、分辨、识别出在我们中间谁是做决定的那个,谁又要之后完成那些不可能的任务。严格地说,我们并不做出决定,是那些决定在我们身上自己做出。证据就是,我们生活中会做出各种各样的行为,但我们在每做一个行动前并没有一段思考、衡量、算计的时间,直到行为结束,也只有在结束之后,我们才会宣称自己可以决定,我们是去吃午饭,去买报纸,还是去找一名陌生女子。

他收藏中的名人,不管去哪里都有报刊杂志追在后面,嗅探他们的气息,只是为了多照一张相,多问个问题,但是没人想了解普通人,没人真对他们感兴趣,没人关心他们做了什么,想了什么,感觉怎样,就算有时候人们想让人相信不是这样,那也都是装的。如果陌生女子出国居住了,他就力所不能及了,就如同她死了一样,画上句号,故事结束,若泽先生咕哝道,但是很快他想到情况并不一定是这样,她离开这里之前一定在她身后留下了一段岁月,也许时间很短,只有四五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也可能有十五、二十年,会有邂逅、入迷和沮丧,一些微笑,几滴眼泪,第一眼看上去所有人都一样,不过事实是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一次也不一样。我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若泽先生最后下定决心是如此平静,都不像他自己了。好像这才是对之前的事情合乎逻辑的结论,他走进文具店买了一本有横格线的厚笔记本,就是学生用来记笔记的那种,学生仿佛觉得这样做他们就学进去了。

一桩婚姻里有几个人存在;两个人,男人和女人,不是的先生,在婚姻里有三个人,有女人,有男人,还有我称作第三方的人,最后这个才是最重要的,这个人由男人和女人一起构成;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比方说,如果两人中有一个有了婚外情,不管这看上去多么难以置信,受辱最深的,受伤害最重的,不是另一方,而是第三方,是这对夫妇,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难道真的可以和两人组成的这一个人一起生活吗,自己一个人生活对我来说就已经很艰难了;婚姻中最常见的情况是看到男人或者女人,或者两人同时,一边一个,想要破坏这个他俩构成的第三方,这个反抗者,这个无论如何想要存活的人;这种算术对我来说太复杂了;结婚吧,找个妻子,然后再和我聊;但是我已经过了结婚的年纪了。

若泽先生发现自己的内心分割成两种情感,从私他很感激这一帮助,但从公又对花了这么久时间感到气恼。他用一句谢谢打发了感激之情,然后让气恼也表现了出来,虽然语调还比较温和,我不能理解您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把学校的地址给我,您明明知道,任何消息,无论看上去多么无关紧要,都可能对我至关重要;别夸张了;虽然如此,我还是很感激您,我这么说不仅代表我个人也代表民事登记总局,不过我还是坚持请您解释为何这么迟才告诉我这个地址;理由很简单,我没有人可以说话。若泽先生看了看妇人,她也在看他,没必要浪费文字解释他们眼里的表情,要紧的只是他在沉默后说出的话,我也没有。

说到底,真正赋予发现意义的是搜索过程,为了找到附近的东西也需要走很远的路。思想是这么清晰,不过是前者还是后者,是特殊的还是寻常的那个,事实上一旦到达后,如何到达就不再重要。

起初,他一看到一捆卡片就会马上翻到他感兴趣的那部分,后来他开始慢慢浏览姓名,翻照片,并没有什么理由,只不过因为它们就在那里,没有人会上这个阁楼擦掉上面覆盖的灰尘,成百上千男女生的面孔,目视前方的镜头,世界的另边不知道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登记总局不是这样,登记总局里只有文字,那里看不见一张张脸怎样改变,而实际上这却是最重要的,是时间改变的东西,而不是名字,名字永远不变。

旧照片糊弄了许多人,让我们产生错觉,好像我们活在里面,这不是事实,我们在看的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而她如果能看见我们,也不会认识我们,这个带着遗憾的表情看着我的人是谁呀,她会这么说。

我说完以后,她问我,那现在呢,您想倣什么;什么也不做,我说;您会回去收藏名人吗;我不知道,也许吧,我得找点什么打发时间,我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回答,不,我不这么认为;为什么呢;仔细一想,他们的生活都是一样的,永远不会变化,他们出来,说话,展示自己,对着摄像头微笑,他们总是在到达或者离开;就像我们任意一个人一样;我不一样;您,我,所有人,我们也在各处展示自己,我们也说话,我们也出门然后回家,有时候甚至也会微笑,区别在于没人注意我们;我们不能都成为名人;这对您可是好事,想想那样的话您的收藏就该有登记总局那么大了;比那还要大得多,登记总局感兴趣的只有我们何时出生、何时死亡,其他就没有什么了;如果我们结婚、离婚、丧偶、再婚,这中间我们是幸福还是不幸,登记总局根本无所谓;幸福和不幸就像名人,来来去去,最可怕的是登记总局不愿意了解我们是谁,对它来说我们不过是一串名字和日期;就像我教女的卡片,或是您的卡片,或者是我的。

老了以后,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这会让人觉得手上有世间所有邪恶的解药,又因为没人注意我们而绝望;我可没这么想过;会轮到您的,您还很年轻;年轻什么呀,我已经五十二岁了;还是花季呢;别逗我了;只有过了七十岁您才会变成智者,不过到那时这智慧对您已经没用了,不仅对您,对任何人都没用了。

死亡的彼岸,无人曾至,离去者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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