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别离》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别离这一诗歌创作的永恒主题,在唐诗中绽放出最为五彩斑斓的花朵。从纷扰混乱的两晋南北朝到隋唐统一,恬然静止、富足自洽的农耕文明把古老的诗歌艺术推上了一座真正的高峰。在这片地形多样,四季分明的古老土地上,从隋末至唐初仅数十年间,到开元天宝年间的千秋盛世,直到中晚唐的今300年间,诗国的天空群星璀璨,诗歌第一次真正渗入了我们这个古老文明的每一根毛细血管,诗意终究成为我们民族精神的底色。无论是田园牧歌、大漠孤烟,还是宗国之哀、身世之感,或是离情别绪、仕宦浮沉,诗人们都用诗歌去咏唱、记录。为什么唐朝的诗人们写下了这么多风格迥异的别离诗?在空间距离辽阔,地形地势复杂、气候鲜明更替的古代,一方面,离别往往意味着长时间不再相见,意味音书隔绝或长时间的延迟,甚至永别。对中国人而言,“生离”和“死别”是同样沉重的人生场景;另一方面,唐帝国发达安稳的农耕自然经济,以及在此基础上培育起来的浓厚的士大夫情怀,代代传承,虽历安史之乱的巨大挫败依然顽强延续、不绝如缕,为诗人们在广阔的精神世界里多角度抒发这一人生至情提供了坚实保障。   

      别离可以是激越而豪迈的。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首联“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点出送别之地和友人宦游目的地,自长安遥望蜀川,视线为风烟所遮蔽,微露伤感之意;第二联“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诗人以心比心,用彼此都是宦游人来化解友人离别的意绪。“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第三联虽是化用曹植的诗句,但青出于蓝胜于蓝,已成家喻户晓的千古名句。作者告诉友人:只要心心相印,即使远隔千山万水,我们依然比邻而居,可不要像小儿女一样哭哭啼啼。全篇一洗前朝文人黯然消魂的悲酸之态,意境开阔,独标高格。边塞诗人高适的送别诗同样意气凌云,恢弘大气。他用七言古体写成的“赋得还山吟送沈四山人”一诗描写诗人送好友沈四山人还山的情景。诗人对送别事一笔带过,着力想象其归隐后的生活情景。“山间偃仰无不至,石泉淙淙若风雨,桂花松子常满地”,表现出友人的真隐士形象,全篇浪漫洒脱,充满生活气息,“白云劝尽杯中物,明月相随何处眠?眠时忆问醒来事,梦魂可以相周旋”,诗人讴歌赞叹友人的隐居生活,全无类似题材的酸楚寂寥,郁结消沉的心态。在诗人千古名篇“别董大”一诗中,这种豪迈激昂表现得更加突出,“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种豪迈之气不同于王勃的少年任侠,书生意气,而是包含慰籍与希望,赋予别离一种燕赵高歌,满怀信念与力量的豪放色彩。还记得那年高考结束后的8月,知道我即将去上海、浙江旅游省亲,一位从初中起就是同学的老友约上我和其他几位同学(如今已不能完全想起名字),在江北江中设宴为我饯行。清楚记得那一天是人生中第一次购买并佩戴隐形眼镜,所以我走进屋子的时候,在夏日阳光下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异常的光亮清晰(虽然佩戴隐形眼镜至今,但这种视觉体验再也不曾有过,也有年龄的关系吧)。聚会的具体场景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临别时同学送我一本书《长征-闻所未闻的故事》,这本由美国记者索尔兹伯里写的长征传记一下子就吸引了我,打开书,扉页上有同学端端正正的赠言:“自认江山多少情,且做天地真英杰”。在飞往上海的飞机上,两个多小时的旅程中我手不释卷,不时眺望舷窗外被夕阳染成金红,变幻万千的云朵。那时的我,渴望与书中的英雄们一样,攀越千山万水,百折不挠,实现属于自己的人生传奇。这种心境,大抵与王勃、高适诗中所言类似吧。   

      别离可以是率真而自我的。盛唐七绝圣手王昌龄写下了大量离别诗。“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秋凉”,这首并不有名的“送魏二”开篇两句就不着痕迹地交代了送别的地点、季节,从醉饮的江楼到送行的小舟实现了自然的场景转换,读者仿佛闻到了橘柚的清香。“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后两句是虚写,离别后,友人远在潇湘僻远之地,月夜梦中听到猿啼该是多么寂寥的心境啊!全诗感情含而不露,表面是写友人的感受,其实是写作者自己在离别之后内心的寂寞。作者专注于刻画离别时自己的内心世界在《芙蓉楼送辛渐》一诗中表现得更为突出:“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诗中那苍茫的江雨和孤峙的楚山,烘托出诗人我心依旧的坦荡胸怀,读来含蓄蕴藉,回味无穷。同王昌龄一样,唐诗王国最璀璨的巨星李白的别离诗也专注于自我的内心感受,但不同于王诗的“取诸怀抱,唔言一室之内”,而是“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他的名篇《宣州谢脁饯别校书叔云》一诗,虽为送别,但不叙别,而是陡起壁立,直抒胸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把自己心中的郁结痛快淋漓抒发出来。即使直写送别,在他的《送友人》一诗中,也是写得感情真挚,豁达热烈,毫无缠绵悱恻的哀伤情调。诗中青山流水,落日白云相互映衬,色彩鲜活。临别挥手,班马长嘶,义薄云天,豪气干云。李王二人的别离诗,实在是相反而相成。回想起来,李王二人这种别离时的心境,自己其实也有过。记得上小学初年级的时候,我寄读在外婆家,只有每周爸爸才会来接我回家,周日晚上再把我送回外婆家,但有时候因为我恋家不肯走,父母会让我多住一晚,在周一早上直接送我去上学。临分别时,爸爸总是站在那个高高的半山坡路口看着我拾级而下,我也会一遍又一遍回头仰望,每一次回头,爸爸都还定定地站在那里,不停地朝我挥手,直到我下到石梯的拐弯处,最后一遍回头看看爸爸,才拐过弯,快步冲下长长的石阶。多年来当我千百次想起这幅场景时,我总是问自己:“究竟是我更加舍不得离开爸爸,还是爸爸更加舍不得离开我呢?”

      别离也可以是宁静而淡泊的。田园诗人王维的离别诗波澜不惊,顺其自然,感情冲淡内敛,引而不发。他的《送别》一诗,“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友人归隐,诗人无喜无忧,只是说:你只管去吧,我也不多问了,山中无穷无尽的白云可供慰籍。另一首《山中送别》则把诗人面对别离的这份淡然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开篇第一句“山中相送罢”,直接跳过送行的场景,用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罢”字带过,第二句“日暮掩柴扉”则是简单描写送别后傍晚的关门动作,让读者完全感觉不到全诗送别的主题。只有末尾两句“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让读者能浅浅地体会到诗人对友人的想念。但即便这种想念诗人也拒绝明示,明年芳草萋萋,朋友你还会回来饱览这春天的胜景吗?君子之交淡如水,王维的离别诗做到了。王维好友孟浩然的离别诗中的淡泊则有别于王维,他的离别诗朴实无华,自然清新,不似王维的水波不兴,浩然则是真情流露,前人评价他的诗“语淡而味终不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普通的记事,文字上毫无渲染,“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浑然天成,由近及远的写景使人清淡静谧而绝不冷僻幽暗,正是由于身处这和谐美好的环境,所以宾主临窗举杯,“开轩话场圃,把酒话桑麻”,让人领略强烈的农村风味以及农业生产的气息。末两句“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把主客之间的亲切融洽描摹得跃然纸上,离别不再是悲伤,而是憧憬再次相聚的喜悦。去年,与大学挚友相约自驾去了稻城一游,返回时在成都分别,在车中互道珍重,下车后我连忙看向朋友并挥手作别。也许是因为我在非停靠点下车的缘故吧,朋友只是匆忙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拉紧车门,居然没有再朝我的方向看上一眼就匆匆驾车离去。那一刻,心生怅惘,这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朋友吗?记得毕业后刚工作不久,与朋友中断了一段时间的联络。某日收到他寄来的一张明信片,上面写道:想方设法联系我,当年华子良找党组织也没他这般辛苦!也许人到中年,就须学会接受改变,接受平常。既已作别,又何必再回首?在一个即时通讯工具联络着地球上最遥远距离的今天,想一个人,在微信上动动手指就好,又何必浅吟低唱,黯然消魂呢?朋友离别时云淡风轻的背后,折射出的是这个时代巨大的变迁,感情早已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昂贵的奢侈品。

      别离还可以是儿女情长的。情人作别的诗在唐诗中并不多见,但李商隐和杜牧,这对晚唐小李杜却写有不少描写情人分别的诗,但风格迥异。李商隐在《板桥小别》中写道:“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这首诗写诗人与心爱的女子在汴州城外的板桥告别时的情景。全诗极富唯美与浪漫色彩,分别的时间是在长夜将尽的黎明,因为回望高高的城楼时银河已经渐渐西落,长亭则是这对情侣的分别之所。诗人用奇瑰的想象化用神话故事,离开的人乘舟就像那神话中的水仙要乘鲤鱼飞升,而美如芙蓉的女子漫漫长夜流下几多红泪。离人的轻快与送行者的凝重溶为一体,从女性视角表达出真挚深长、难舍难分的浓烈爱情。同是与情人作别,杜牧的《赠别》又写出一种轻松淡定,略带调侃的浪子风格。“多情却是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全诗未用典,平实自然,大白话一般娓娓道来。诗人仿佛在说:“我是一个多情的人,但为什么别人总觉得我无情呢?现在酒已斟满摆在面前,我只觉得笑不出来了”。诗人的举重若轻,把离别这一伤感的主题变换为轻松自然的旁白。蜡烛有心,替人垂泪,拟人化的描写貌似深情,其实也可以解释为诗人未曾流泪的轻别离。他自己就曾说过:“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记得那一年,女友几乎每个周末都会从绵阳来成都看我。她毕业后没能留在成都,分配回了绵阳,在一家电视大学做老师。虽然那个年代没有手机、微信这些即时通信工具,但仍然可以通过座机电话方便地通话交流。每次送她回去的时候,一路上我们几乎不说话,但当她坐上火车站开往绵阳的中巴车,我朝她挥手要离开的时候,远远的看见她的脸几乎贴在车窗玻璃上,两眼一眨也不眨的望着我,眼角有泪光闪动。如果时光倒流,多希望我的生命能够定格在那一个瞬间。就像歌中唱到:“相信爱的年纪,没能唱给你的歌曲,让我一生中常常追忆”。

      这是一个告别的年代。不知不觉,我们即将与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告别,与朋友告别,与亲人告别,与一份工作告别,与一段又一段的经历告别。我们身处这样一个特殊的人生时期,明年或者后年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将跨入50足周岁,它应该是我们这群同龄朋友的人生之巅,但恐怕我们中的大多数未必同意。我自己就常常有日薄西山,年华不在之感。我们的梦想大多破灭或已失去本来的颜色,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实现就不得不起身与机遇作别。人生充满遗憾,而我们来日无多,这不是说我们的生命之旅行将终结,而是指可供我们全力以赴积极践行的时日无多;另一方面,心如止水颐养天年的日子依然远在天边,无法休息,也无法更好地奋斗,不想存在,也不能离开,没有选择,但又必须选择,大概这就是我们人生困局的真实写照。读过一副对联,是康有为北洋吴佩孚大帅贺寿而作:“洛阳虎踞,百岁功名才半纪;牧野鹰扬,八方风雨会中州”。那一刻,是大帅的50寿辰,也是他的人生之巅,睥睨江山,笑傲群雄。虽然这场寿宴过去不到一年的光景,他就从顶峰急剧坠落,直至湮没无闻,但今日读来,这副对联依然是气冲斗牛,豪气万丈,毕竟人家抵达过山顶,而我们呢?也许是从未抵达过峰顶就已早早步入了下降通道吧。平心而论,这并非是硬要拿乱世枭雄与寻常人作比较,强求普通人做出惊天动地的功业。但野百合也有春天,我们普通人追求的是实现自我价值的充实感,成功的感觉是没有高低之分的。我们的人生还远未来到束手就擒的关头,为了很多活下去的理由,我们必须继续迈步前行,纵然满是尘土,满是疲惫。为了更好的前行,轻装上阵,我们必须学会告别:与朋友的每一次作别,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相聚;与上一份工作告别,是为了事业乐章的又一次昂扬;与昨天告别。是要去拥抱更精彩的明天。每一次离别,我们诗意以对,真情流露,因为人生其实就是由无数次离别组成的。在离别中,我们体味人情冷暖、悲欢离合,感叹人生无常、流年似水。虽然离别五味杂陈,一言难尽,自怜,伤情,劝勉,憧憬,感怀,不羁,这些包含在浩若烟海的唐代离别诗歌中的感情元素,其实也构成了完整的人生体验。而我们这群朋友的人生体验来到当前的阶段,就像那个嘲讽孔夫子的楚国隐士所唱:“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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