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蓝海战术

李叶茴给奶奶吵架了。奶奶说,院子里有人看见她和不三不四的男孩在宾馆大厅聊天,“那男孩还吸烟”。

李烨茴可是非常生气,她注重清白,讨厌嚼舌的人,而且王思能是她朋友,她更恨对朋友指手画脚的人。她逼问奶奶,是谁告的状。

她猜是不是楼上的唐奶奶,因为这唐奶奶向来不让自家孙子和李烨茴靠近,还四处讲李烨茴是危险小孩。奶奶说不是。

李烨茴是不是楼下的吴奶奶。李烨茴家的楼最高,每次她去别栋楼顶玩耍,总被窗边抽烟的吴奶奶瞅个正着,而这吴奶奶就隔空大喊救命,搞得她一次次被保安批评。奶奶也说不是。

李烨茴脑子里的假想敌太多了。这些人都曾多少在言语上、行为上戳过她的痛处,而她也欣然接受对方的“战书”,想方设法地把吃的亏全还回去了。像是楼下看车棚的秃头大叔,刘炎炎每次说李烨茴学习用功,他就反驳,说论起考试这门真本事,还是他儿子更厉害,于是李烨茴不是暗地里撅他儿子铅笔,就是把他儿子挂在教室后面的棉袄上用涂改液画猪;还有三层的大婶,有个做健身教练的儿子,传说可以抬起汽车。为了炫耀儿子的腹肌,大婶曾在大庭广众之下,拨弄着李烨茴腰间溢出的肥肚皮,嘴巴里没什么尊敬地开她身材的玩笑。为了出气,李烨茴往人家奶箱里放泥巴、把别人楼道积的塑料瓶全偷去卖了,还把可乐倒进她家楼道摆的酸菜坛子,当然,她也不知道是哪户的。她很敏感,常常猜测觉得被瞧不起,心里有点委屈就忍不住来回来去地回味,要是有气没咽下、或一口气又涌上来,她就烦恼得没法生活。每次复仇,都是暗中进行,她心思缜密,藏得不错,至少那么多“敌人”,没一个找上门的。至于他们心里究竟知不知道她的行径,李烨茴不敢打保票。她露出过些许马脚,她都记得,也常常重新判断这些马脚会不会引出真相,有时会,有时不会,最后她也糊涂了,干脆就当敌人们都知道了她的淘气,因而和他们擦肩而过时,她心里就绷着线,等着随时被反击、随时撕破脸。

李烨茴追问刘炎炎,究竟谁是告状人,老人不招。李烨茴又逼着刘炎炎道歉,“你凭什么不了解一个人,就说他不三不四?”。奶奶也不道歉。

李烨开始不好好过日子。不但跑到厨房把每道菜里撒很多辣椒,还把老人的假牙四处藏。刘炎炎可是后悔自己摊上个大麻烦,可又奈何不了这孩子。就像她奈何不了她儿子一样。虽然只能默默忍耐孩子的讨厌把戏,老人毫不气馁,教育还是要做的。面对李烨茴的蛮横脾性,老人家迎难而上,一有机会就提起那男孩的事,他是谁,多大,是你什么人。李烨茴每次出门她也追上来问,去哪,和谁,什么交通方式。不但如此,还拿个本本记下,说八点不回家,就把这些信息给警察。李烨茴反叛,偏偏八点零五回家、甚至九点回家,她看过法律进行时,一个人没消失24小时,警察才不多事。因此,每次她顶着夜色,打开家门,总能看到刘炎炎端坐在客厅没有靠背的椅子上闭目养神,像在给即将到来的持久战充电。李烨茴发出点动静,老人的开关被打开了,脸上该皱的地全叠起来,倒把她薄嘴唇拉开,露出蓄势待发的舌头,喉咙还没动,声音就出来了,你去哪,和谁,什么交通方式,那个男孩在不在?

李烨茴反抗,说了一些“与你无关”、“不要你管”的混账话,可她刚在闷热的夏夜玩得太尽兴,浑身发粘,只想冲凉,跟奶奶斗起嘴来,没什么胜算。

刘炎炎格外坚持,说了很多些“你妈妈把你交给我,我得对你负责”之类过于严肃的话。李烨茴想找个封闭空间静一静,可她没有独立卧室,十年来一直和奶奶睡一张床,于是她气呼呼地跑进厕所,控制着力道撞上门--要是把李文龙吵醒,那事情只会更麻烦。老人在门外念经,她都不回嘴,只是翻着夜市上淘来的《鬼吹灯》。后来,厕所外安静了,老人局促不安的脚步声也停了。本以为刘炎炎去睡了。可李烨茴刚把门开了拳头大,一只骨节错位的、劳动人民的手从门外飞速爬入,猛地抓住她的手!她惊声尖叫,直直后退,一个左脚踩右脚便向后摔去,被马桶稳稳接住,“你干什么!”

最后,还是锲而不舍的唠烦打败迸发性反抗。李烨茴招了,说那男孩是她小学同学,他们一起只是叙旧,“他是好孩子。他没吸烟。他别在耳朵上的是笔。”

刘炎炎本来相信的,睡到半夜,又不信了,如果事情这么简单,李烨茴何必苦苦相瞒?而且,更多的头绪涌上心来。李烨茴最近丢了杂志订购费。学校每学期会组织学生定杂志。奶奶今年养老金涨了二百,便给李烨茴多定了本杂志,原来只有《儿童文学》,现在又加上《科幻世界》,可学校的收据上只有《儿童文学》,问起《科幻世界》去哪了,李烨茴先说学校忘写了,后说其实钱丢了。

想起丢失的钱,刘炎炎很不开心。这都是她牙缝里攒下的钱、准备让子孙开心的。要只是李烨茴马虎大意,那她也无话可说,毕竟老人年轻时也丢过饭票。可要是哪家的混小子把那钱给骗了,那她真的是想去学校找老师好好揭发下的。刘炎炎一直教育李烨茴防人之心不可无,像是李烨茴报补习班,总要叮嘱“可别给别人知道,不然人家也去学,就会超越你。”;家里来了朋友,刘炎炎也会把一些较昂贵的零食偷偷藏好,“这好东西可不能让他们吃了”。虽然用的方式小器又小气,但这确实是老人很是认同的生存之道。

老人决定这事不能马虎,和真相共存亡。下定决心后,老人睡不着了,起来偷偷看了会没声的京剧,京剧完了,又看了看女排回放,等所有频道都只剩催眠的雪花后,她这才不甘不愿地去躺下,不出五分钟,又起来了,去厨房整理一下瓶瓶罐罐,再到客厅擦一下角角落落。想起那钱,越来越不甘心,眼泪都要掉下来。

终于,天亮了,老人干了一晚上活,面色不好,但精神却因为心里的石头而紧绷着。看到李烨茴把眼睛睁开,正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老人要问了,“你上次那买杂志的钱,是不是被那男的骗走了?”

李烨茴还在睁眼做梦,处理好一会才明白刘炎炎说了啥,“奶奶,我的亲奶奶,你怎么又来了!”

“你一定把钱给他花了吧?不然钱丢了,怎么可能只丢一张呢。两个杂志的钱,只丢一个杂志的?不可能。他叫什么?”

“我的亲奶奶,钱就是丢了!两张飘河里,我只捞上来一张,就这么简单。不就这么点事,我给你写张欠条,我长大还你十倍。你不要再拿这事烦我了。”

“不是钱的事……”

“你不要再烦我了。”,李烨茴一脑子扎进被子,“再烦我我就在你面前憋死我自己!”

“不是钱的事,你要是被欺负了,你得告诉大人。我去跟你老师讲。”

“没人欺负我,没人欺负我,没人欺负我!”,李烨茴在床上乱捶乱打。

刘炎炎久久坐着,什么都不说了。

李烨茴半窒息地回想着那天和王思能见面的场景。真心朋友不多的李烨茴听了王思能的推心置腹,心中很是感激对方的信任。她有一种冲动,和他并肩作战、福难共享。于是她心里下誓,要去捍卫这好友谊。她绞尽脑汁,想给王思能提点好意见,“要不我们重新撮合下你爸妈?”,过一会又说,“我们不能干涉别人的情感,我们得管好我们自己”。过了很久她才反应过来很多建议前后矛盾,为了不再露怯,她决定去厕所中场休息。

一边蹲马桶,李烨茴一边回味这失而复得的友谊。王思能的出现让她心中有股子久违的激情。这很奇怪,他们早就不在一条生活轨道了。她尊敬师长,守规矩,选择快快长大。但此刻,她突然觉得,要是一辈子这样成熟下去,那可太遗憾了。没有北京户口的小孩,只有按部就班地前进,才能有个体面的未来。可这样的循规蹈矩,也是心灵的良药吗?

蹲着马桶,她情感涌动。天,她发现自己还是忘不掉小学的校霸梦,她还是想有很多卖命的兄弟,他们用着和社会不一样的评级。这评级标准和家世、成绩、相貌通通无关,评级内的人用真正的血肉,和视死如归的斗志去赢得尊重。王思能的世界,是这样吗?人们叫他能哥,说他仗义、勇敢,不怕血。她曾经对此是鄙夷的,觉得这是年轻人的自我感动,可现在她羡慕了。或者她早就羡慕了。李烨茴没有进入校园争霸游戏的入场券、没有逆转平凡的资本、肩上还背着自己不定的未来、母亲逝去的青春。为了让自己接受现状,她花很多精力说服自己相信,规矩让世界更好、忍辱负重能解决大多麻烦、让大事化小才是聪明人的本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到最后她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认同。反正她也没得选,只有以最稳妥的方式向前。这事生存之道。听着马桶冲水在其他单间此起彼伏,她很困惑。心灵地图上疑点重重,很多涂改,她分不清是自己的杰作,还是别人的手笔,又或者别人借着她的手把她自己改造了。

出了洗手间,李烨茴就是另一个李烨茴了。她对生活的期待没变,对人生的渴望依旧,只是之前不承认的,现在承认了。虽然她还是无法分清对于游戏校园的渴望,是出于玩世不恭的本性,而是逃避勤奋的人性,但有一点她明白,她不想按着别人的规矩活,就算现在无法独立,至少也要有些自己的风格,就算风格不突出,也得帮着那些有条件独立的朋友站起来。她想着,王思能家破了产,做个仗义的人,就该付这次的账。于是用来买杂志的钱被她来付了茶钱。虽然很是心疼,但想起离别时王思能那吃惊的眼神,她觉得这还是很值。杂志可以去书报亭厚着脸皮免费看,但被刮目相看的机会可不多。

自那之后,李烨茴和王思能之间的小动作多起来。他们小学时,一旦一方淘了气,另一方就要投去个鬼脸。但凡自己的小动作没有收到对方的认可,那这顽皮带来的快乐可要减个半分。现在他们大了些,听进去的管教多了些,对于哗众取宠这件事也失了兴致,可要是身边出现什么趣味事,像是老师写板书踩空了讲台,或是谁的同桌历史课上偷吃鸡肉卷被抓包,那他们定是要好奇地看看对方的反应。对方要是笑了,那这件事才算真的好笑。

李烨茴和王思能的友谊被她写入了和家书的信里:

这不是爱情,当然不是。你知道,我一直觉得早恋是种罪过。说真的,要是你说自己忍不住在十八岁之前向心爱的姑娘表明心意,那我可也要对你另眼相看。不知怎的,没在正确的年龄做正确的事情,我总觉得时间坏事。不过,王思能是个不一样的男孩。他是我的好朋友,非常好的朋友。他知道—虽然他没表白—他知道我的本性。我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温顺,我想明白了,我现在的样貌全是被驯化的结果;我也没信里看的那么知书达理,有时候给你写信,我可是咬牙切齿。我究竟是什么样,我自己可是很清楚。人没有个定性,总是多样的性格交织在一起,像是像是电脑课说的色彩参数。每种颜色都能被相应程度的红蓝绿组成,你知道的对吧,你有听老师讲对吧。那我的组成是什么,只有他知道。当然,有时候他不知道,但他不知道的地方,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就是这样,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家书的回复还是很简单:很高兴你拥有了这样的友谊。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但友谊这件事不能总是一帆风顺,但没经历什么磨难总会更加坚固。你是明白的。你之前对那些女孩有些苛刻了,她们早恋、臭美,但不是坏人,至少不会害你。所以因为这些原因抛弃那那些女孩的友谊,我还是不赞同。人之初,谁会觉得早恋和臭美,甚至娇滴滴地讲话,是个坏事呢。如果以后王思能也破了你围墙般严丝合缝、高耸入云、不可动摇的道德体系,你别忘了今天说的话。

这个白痴,就知道教育别人。李烨茴把回信整齐叠好,放到语文课本里。她觉得自己挺厉害的,周遭那么多漂亮、或把自己打扮漂亮的女孩,可谁能像她那样得到两个像样的小伙子的尊敬呢。一个约谈家中私事,一个保持书信来往。

李烨茴和王思能的第二次密谈安排在书报亭。不准带烟,不准穿五颜六色的花衣服。

王思能穿得规规矩矩地来了。带了杯奶茶。李烨茴四处望望,把这饮料接过来了,“说吧,你家现在又怎么了。”

“我可能没法等到中考了。”

李烨茴差点一颗珍珠卡在喉咙,“什么?”

王思能脸上挺凄凉的,“我不想拿我妈坑我爸的钱读书。既然他不承认他是我爸,他就没义务帮我。之前我进这学校的钱也是他出的。他说会继续每年交赞助费,我不要。现在钱都在我妈那,他们已经分居了。我妈要继续给我交,我也不要。我得独立。可是晚了。”

“怎么晚了?”

“我成绩太差了,会拉低平均分。而且犯了不少事,之前打人下手狠了,学校商量着给我个处分。”

“那你家里人?”

“我妈说要给我解决。可她能怎么解决?就是交钱呗。钱从哪来?我真没脸说。我也挺不想出国的,窝窝囊囊的,有什么意思。”

李烨茴没想过,万一有一天,有人要花钱送她出国,她会仅凭着骨气拒绝。但今天她上了一课,未来也可能会做出类似选择。可现在,她还是矛盾。一个人还没在社会扎稳脚跟,怎么去抗衡。强大的人才有资格去抗衡。王思能失去了家庭、朋友,变得越来越弱小,底气却越来越足,脾性也越来越大。

王思能打破她的若有所思,“不过出国这件事,我也没有退路了。”

“为什么?”

“你还记得我上周请假了两天吗?”

“我记这干嘛?”

“我去见一个人。你猜是谁?”

李烨茴胡说八道了两个人。

王思能摇头,也没直接给答案。他讲起了请假两天的出行。


他被母亲带去了河北老家。他老家在一个村里,土里土气的村庄,没点现代化的影子。就连上wifi都要找村长,花几块钱,让他给连半个小时网线。

王思能是很厌恶的。这地方只在他童年和梦境出现过,导致他觉得自己的童年就是个梦。

母亲拉着他穿过几条小巷子,到了一个农户家。狗吠起来,王思能下意识地往后躲,又被母亲拽上前。一个老妇出来了,圈了一臂膀的菜,另一只手往地上撒菜叶子,家禽们一涌而上,用叽叽喳喳把老妇人嘴的嘟嘟囔囔盖住了。

“妈!”,王思能母亲大叫。

老妇人没听见,王思能母亲干脆把王思能往屋里推,“妈!”

老妇人见了他们,一篮子菜全撒了,一只鸭子被扣在里面,慌乱地挂着篮子四处飞奔,其他鸭子跟着它屁股后面捡拾掉落的菜叶。老妇人钻进屋子,吼了两声母女俩都没懂的话,尔后又钻出来,挺不自在地望着这对母亲。

“妈,他们是谁,这是哪?”,王思能问。

“你忘了?”

“我没忘。”

回忆全回来了。这是他长大的地方,他人生的第一个家。更多的回忆涌上来。他在这大院子的一个角落挖过蚂蚁,在另一个角落偷偷小便。

刚才驼背的老妇人,曾经可是身强力壮的,总是带着劳动后的汗味,脸上挂着面粉。对,这妇人是卖面条的,他还帮他把漂着粉的面条小跑着送到小卖部里的。为什么小跑,因为老妇人说了,面条送晚了,就干了,干了就卖不出去了,卖不出去,就没钱赚,没钱赚,他就没学上了。

对了,王思能想起来,自己原来是很爱学校的。不爱学习,但是爱学校。学校多好玩。每个孩子都挺怕他,但是又离不开他。他罩着他们,付出着血肉的疼痛,和领校的男孩子三不五时地比试下拳头,为的就是保全自班男生踢球的地盘、和女孩子安心跳皮筋的权益—尤其是那些把零食奉上的男生,和漂亮的女孩。他保护的人都叫他“能哥”。原来他小小年纪就被称之为能哥啊,他突然想起几个幼时来往格外密切的伙伴,他们叫“能哥”最响亮,谁不乖乖叫,他们就拿自己的身子板去给他赢点尊严回来。那些伙伴呢?记忆中的他们都只是洗衣机那么高,现在应该也是小伙子了吧。刚才路过那片枣林看见那个背着筐的男孩是不是他们中的谁呢?该死,回忆就这样停下了,按理来说,应该有更多的故事的。

王思能使劲回想,憋着一股力把回忆打通了。

他小时候可比现在勇敢、仗义、有男人味,因为他心里就存着一个拥有美好品德的高尚人物。这人是谁?他真的不记得,感觉就是心里的一个梦,不存在的。可是错了,他是存在的。

王思能忘不了,他可是在这人物的怀里睡过觉的,这人物胡子上的烟草味可让他不太舒服,但人物说了,这是男人的象征,他便也下定决心接受这气味。对,是从那时起,他就对烟草有着别样的情感。他不喜欢抽烟,也死活体验不到别人宣称的“舌根的甜味”,可烟草的味道将他和心中的人物紧紧相连,这联系超越时空、战胜回忆的失控、情怀被时光的消磨,硬是一次次地给予他一些来自家族给予的安心,和做个男子汉的灵感。

这个人物是谁,究竟是谁?回忆像奔跑的小鸭子,一溜烟地,把他在城市里筑建的价值观给撞倒了,还扬起许多灰尘,把他的思绪搅乱了。

可上天没想着用谜团,和模棱两可的回忆刁难这男孩太久。他刚刚回忆起的人物,如今从这农宅的塑料门帘后钻出来了。他浑身上下都是面粉,包括乱糟糟的鸡窝头,倔强地探出头的、直挺挺的鼻毛,以及蓬蓬裙般的黑胡子。

王思能望着这人,烟草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他使劲吸着,舌根发起甜来。

那人物看到他,他也看到那人物。他们彼此打量,看看多年后,对方究竟还是不是心里想的那个男子汉。他下意识摸兜,可兜是空的。男人也摸兜,摸出烟和火。王思能也想抽一口,便不安地咽咽口水。男人看出他的不守规矩,翘起一边的嘴,露出三两颗黄牙,样貌挺蠢地笑了。男人动动嘴,只有王思能读出了他无声的话:小坏蛋。

 王思能的母亲推了他一把,“叫爸爸。”

可是一整天,王思能都没叫一声爸爸,而那个人物也没叫他一声儿子。人物和他同样沉默,喋喋不休的是他的母亲和人物的母亲。

李珍妮问了些面条生意的事。人物的母亲说她独自撑了很多年,就是要儿子出狱后有个能活下去的营生,“一个人卖面条很辛苦的,生意不错,更是受罪。过年过节的,别人都在家吃饭,我得在家和面。那么多袋子的面啊,一袋袋地抗进库房,一呆呆一晚上,和面、揉面,把挤出来的面条装成一袋袋。热死了,灯夜不亮,我又怕,还得在里面点炷香,更热了。没办法,得赚钱。”

母亲对王思能说,“你奶奶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没什么了不起的,”,老人家包完了手头的蒜,又把处理好的菜用筷子这戳戳、那挪挪,闲不下来,“做妈的都一样。能哥怎么样?”

王思能才意识到,原来能哥是他的小名。

“能哥在学校好着呢。大学要在国外念的。”

老人家手停了,瞟瞟自己把整个屋子烘得热气腾腾的儿子,而那人物只是专心干活,“外国念书不少钱啊。能哥他后爸对他很不错吧?”

“挺好的,挺好的。不过他不同意出钱让能哥出国。”

“那咋办?”

人物揉面的动作缓下来了。

“能哥后爸做生意的,我帮着他,也赚了自己的钱。我赚的钱足够了。”

人物又恢复了节奏,他两臂的肌肉疙瘩像会呼吸般扩张、缩小,上面纹着的、半褪色的张牙舞爪的龙虎头像也不停咆哮。自从他们进家,那面团就被男人翻来覆去地折磨着。

王思能觉得羞愧。他对母亲的信任无法被修复了。这又是一个谎言。母亲说的其实没错,那钱,夫妻两人都有份。可母亲拿回自己那份的吃相太不好看。

王思能看那男人,倒感觉到一丝质朴和天生的亲近。要是让他选,他宁可在这里踏踏实实揉面,也不去骗别人的钱出国风光。可他知道,这男人不傻,是个坐过牢的人。但真是因为坐过牢,他更是亲近起来。他不少朋友都进了少管所,但他们不算坏,有些还很忠诚,坚强和勇敢就更不必说,一些难干的架,他们冲在他前面。他想知道这男人的故事,但他现在不能问。他得等个时机,女人们都睡了,或者去忙些别的鸡毛蒜皮的事了,他再开始这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

但此时,王思能有些苦恼。他早就和母亲声明了,自己死也不拿她坑蒙拐骗的钱来出国念书的。听到“坑蒙拐骗”,向来温柔的母亲也暴怒了,甚至扇了他几个耳光,虽然收着劲,但红指印可不好消。

他不住嘴,声音越来越大,一口一个“不正当”、“黑心钱”,母亲打累了,便装聋作哑,见人更加眉飞色舞地描绘她正张罗着的、儿子的美好前程。

母亲此刻还在说着,王思能按耐不住。他觉得母亲话会让自己被人看低。他羞死了,腿抖个不停。他发觉那人物的肩头浮动得颇有节奏,便在每个缓慢涨落的时刻使劲咳嗽,声音没盖过说话声,他就不停。他妄想母亲住嘴,大人们都明白。没人理睬。终于,他决定拿出点能哥的气势来。当母亲仔细盘算每家店值多少钱、她多卖出去多少钱、那男人要分走多少钱时,王思能的屁股终于摆脱个气呼呼的小人。王思能吼道,“我是不会拿这个钱出国的,绝对不。”

她母亲问,“什么叫这个钱?”

王思能说,“这都是我爸的钱。我们不能拿那么多。”

“那是我和他一起赚的。没有我,他得把所有钱都赔光。你别管你爸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都。而且,你现在叫他爸爸,他答应吗?”,王思能母亲笑了,“傻孩子,与欧点骨气,王力根本不在乎你。要是在乎你,你户口早就下来了。他就是怕我跟他离婚,一直压着你的户口不办。是他毁了你。这种男人我怎么可能和他继续下去?你是个孩子,你不懂。很多事,你长大就明白了了。”

王思能想起王力留给他的日记本,里面断断续续记载了过去四五年的故事。王力是为了他的户口跑断了腿,找律师,找法院,找维权律师。甚至前两个月,他想着去找个黑市买个户口,可刚想查查预算,户上的钱都被王思能他妈转走了。

王思能想,要是十年来没有这些事,王力就不会总是心怀怨气,就能和和气气地和食客们打交道,靠自己也能把生意做得很好。不管怎样,什么父亲出轨、办户口不合作,不过是母亲新的谎言。母亲的意志是无孔不入的涓涓细流,不是他强硬地放块石头就能堵住的。王思能一秒也待不下去,起身出屋了。

母亲问,“你干嘛去?”

“出去转转。”,王思能小快步走出院门,可还是被母亲的话追上,“你看,这孩子从小好奇心强,肯定特适合去国外生活。”

他在村里转了很久。这地方有点小风景。绿蒙蒙的山,挺宽广的河,农舍依着山路建,一直堆到山顶去。他想琢磨心事,便找了棵河边的树乘凉。周遭没人,虫声像电视雪花音般提醒他时间的流逝。直到天色渐暗,他才一觉醒来,发现入睡前盘踞心头的无助,终于绕了他了。

回去那院子的路上,迎面走来个打手电的人。那人停下来,用手电不客气地扫他的脸,“能哥?”

和亲生父亲回家的路上,王思能不停地问问题。他可从来觉得男人不该话多,可在父亲面前,他不需要做个男人。

这人物叫做秦腾飞,十年前打伤了人。前脚进了牢房,后脚离了婚。离婚是他提的,王思能母亲挣扎了好久,最终带着王思能远赴北京。

王思能问起坐牢原因,秦腾飞说,“都是些男人之间的事。”

王思能心里着火,急于证明自己是个男人,便把在北京那些打过的架、替兄弟扛过的拳头都给讲了出来。说到伤口,更是把颜色和肿胀描述得惨不忍睹。可秦腾飞只说嗯,情感饿流露一点没有。

王思能想让他说出自己的故事,两个人比试下谁更男人,可秦腾飞笑了,“血流都流了,没什么可说的。”

王思能觉得被轻视了。在他心中,拳头、流血、辱骂,都不过是发泄情绪、相互争斗,而最值得一提的,是每一拳背后的使命和道义。

王思能问秦腾飞,之前打架是因为什么道义。这颇有哲理的话没让父亲大吃一惊,别说撬出对方的故事,连对方的门牙都没撬个缝出来。

秦腾飞笑笑,“我们那个年代的道义,跟你们这个年代不一样。没什么可说的。”,他难得地笑了,“要是嘴上能说明白,当初打什么架啊。”

王思能想反驳,但七嘴八舌地说不清。等发现自己结结巴巴地、已然风度全无,他已没了翻身的机会。他们到家了,在母亲面前,他就一句话都不愿说了。

即便沉默着,他还想方设法地让自己更有男人味一点。

秦腾飞拌了大碗的面,他就盛了大勺的浇头。秦腾飞把盐撒得像落雪, 他就把辣椒倒得像刷漆。秦腾飞把大蒜嚼得嘎巴响,他就要把葱大截地直直插到喉咙。秦腾飞吃得汗流浃背,可他天生不出汗,便喊着热把手边的水浇到头上。一桌人都看着他,可他真的觉得自己把这碗面吃出了气节和道义。直到第二天,头脑降温,他回忆起这段,真实忍不住羞到床下面去。

饭后,王思能母子没有久留。李珍妮说,“太晚了,我们得回去了。市里定了酒店,入住太晚要罚钱。”

谎言。

老太太挽留,说自己把母女俩的床褥都张罗好了。

李珍妮说,“这里太冷了,王思能一到冷的地方就容易发烧。酒店有空调……”

还是谎言。

王思能心中对母亲的挑剔更上一层楼。他打量着正拿着酒瓶看电视的秦腾飞。男人没有多看他,吃完饭就把自己彻底封闭了。秦腾飞有股子神秘的力量,他的举手投足让王思能觉得之前自以为很有勇气的打架都是冲动。这男人坐过牢,见过血,没准还想过杀人。这人见过真的世面。

王思能明白,自己这晚的离去,估计是半个永别。他要做点让这男人对他刮目相看的事。这时,老妇人拿了几个红包,“都在这呢,孩子的钱。”

王思能母亲收起钱来,道了谢,“这下至少够几个月的住宿费了。”

“没办法。我们揉面条的,赚不了大钱。这都是攒下来的。能哥,你出国得好好念书。”

王思能看向秦腾飞。父亲还在看电视。父亲肩宽,和他一样。这宽肩上粘着馒头大的肌肉,都是和面揉出来的。想着母亲包里装着另一个男人多年来的心血,而他们的心血,都流给了他那没什么意义的出国梦。

王思能觉得自己要被真正在意的“道义”踩在脚下了。他大吼,“我不要这钱,我不要出国!”,他抢过母亲的包,把钱掏出来往老妇人怀里塞。

老妇人去推,王思能不敢用劲,怕推倒对方,便只得把钱丢到地上,一张张大红纸像彩炮后的纸屑,打着卷落地。

李珍妮叫着,“ 你不要任性,我这是为你好!”

老妇人说着,“这傻孩子,这傻孩子,这是奶奶给你的,奶奶给你的……”

“我不要拿这钱出国!我不要!”,两个女人把钱塞回去,王思能又掏出来,直到一张无辜的百元大钞被撕成两半,闹剧才停下。

“你看看你!”,王母气得脸发青,“你这是干嘛?”,她转向正往地上吐西瓜子的秦腾飞,“就知道看电视,看看看看看,和十年前一个样!你儿子都疯了,你还不管管!长那么壮有什么用,就知道揉面!”

男人像枚纸风筝被风刮起来了。他拖着趿拉板极慢地走来,脚趾缝都是泥。他嘴边粘着粒瓜子,耳朵被酒精熏得像卤猪耳。他把钱捡起几张,“拿着,都是干净钱。别让你妈生气。”

“我,不,要!我不出国,我不用出国。我以后自己赚钱出国。”

“钱没那么好赚。”

“那我也能赚到。”

男人笑了,满面悲情,看着像魔鬼,心中的道义全涌出来了,“孩子,你赚过钱吗?你今天跟我说那些兄弟,他们谁自己赚过钱?道义可不是过家家。你自己在社会都生存不下来,你说什么道义?别给你妈添乱了,她这么多年容易吗,她缺过你吃穿吗?她为了让你出国,来我们家多少次了?她让你活下来了,还想着让你出国,让你体面点,她这十年好过吗?不管她怎么办到的,这才是她妈的道义。我敬你妈,我告诉你,我敬你妈,你懂吗,臭小子,就知道想着自己那点尊严,臭小子……”,他掐着王思能的腮帮,把他掐成河豚。另一只手拍打他的脸颊,印上胡须般的黑手印,“臭小子,臭小子……”

“哎,行了行了,”,王母拉开秦腾飞,“王思能,你要是真不好意思用这钱,那你就以后赚了还他,行了吧。”

王思能不摇头,不点头,心里各味瓶子倒了一地。他不知该羞该怒,该低头还是再固执一把,就迷迷糊糊地站着。看大人们捡钱,他想帮忙,可怕帮了,就认了他们的道义。可他心里已不可避免地认了这套道义。牺牲,奉献,忍辱负重。三个词在他心里转着,直到他和母亲搭伴乘坐末班大巴回了城,进了酒店,被轰鸣的暖气蒸得汗流浃背,他还是满脑子道义。


说到这,王思能掏兜,摸出来一张百元大钞,是那天争执中不幸被撕碎的那张,现在被粘得很好,“上次的茶钱。我问小卖部了,能花。”

李烨茴听这故事听得出神,一下子醒了,“不不,不行,不能还给我。”

“拿着吧。”

“不能拿。我也有我的道义。下次你再请回来吧。怎么有人拿钱来还人情的。”

王思能把钱收起来,“你说得对。我觉得自己没原来想的那样会做人。我有事拜托你。”

“有屁快放。”

王思能屁股一翘,“放了,香吗?”

他们笑闹了会,王思能脸突然一沉,“李烨茴,我得争口气。”

“不蒸馒头了?”

“你别闹。说真的,我看到澳洲一学校的运动科学系,体育生学费打折,还每个月给饭费。我想去。我妈说我出国以后,她每年都要管我两个爸要钱。唉,我真的很不喜欢这样。我得争取这个名额。”

“所以你要成为体育生?”

“对。”

“怎么可能?你都初三了。人家体育生每天放学都在跑步,你怎么比得上?”

“这你就不懂了吧。”。王思能挥舞着手,“为什么体育生就一定要做跑步的呢。世界上那么多项目。人啊,不能拿自己的短板碰自己的长板。人啊,要有蓝海的开拓精神。”

“什么是蓝海?”

“就是从无到有。”,王思能摇头晃脑,“你看,学校现在有跑步,铅球,羽毛球,排球队,对吧。但是没有什么?没有击剑,跆拳道,滑旱冰。这就是蓝海。我去跟老师说,我要代表学校去参加跆拳道比赛,我自己有自己的教练,学校根本就不用费心,还能在门前那大板子上写上一句:我校跆拳道社今年一成立就参加了比赛……这种事情,就都是那么回事。”

李烨茴惊呆了。她承认王思能充满了想象力,而这种妄想是会害了他的。她劝王思能不要走火入魔了,体育生筛选严,对成绩也有要求,听说文化课总分要超过四百,而王思能只有一半。不但如此,那甩个眼神就能让最淘气的男孩服服帖帖的体育老师,可不是个能被糊弄的主。李烨茴几次做操不认真,惹毛了他,他也就真的在课堂上冷落了她。她说话,老师不想听,没带器材,那就没的练,跑步考核,那就和瘦成火柴人的闪电女孩们同场竞争,而老师也会看着吊在队伍尾巴挣扎的她,带动全班同学的笑声。要是想让这种严苛的人认同花把戏,那真是痴心妄想。

李烨茴把顾虑全说了。王思能不领情,甚至攻击起了她,“总是把困难想在前头的人,是做不成大事的。”,可一下子又意识到自己说了狠话,他又赶集把氛围圆回来,“你说的都对,确实不容易。但是遇到挑战就不行动,可不是你的风格啊。我跟你商量可不是让你打击的。你聪明,我是让你出注意的。你说这事怎么办好。”

李烨茴自认为聪明,却很少被夸奖聪明,这下高兴了,脑子一热,同意加入了王思能的计划,还把这事当成了正事来做。她花了几天时间咂摸这事,上课时魂不守舍,老师的话断断续续地听,汇到脑子里盛了一团密码。她一半脑子像王思能的事,一半脑子想自己的事。

王思能说的对,自己早就成了胆小鬼。母亲让自己伸手管仇人李书要钱时,自己可没王思能那般拒绝的勇气。她心里不服,自己本心可不是个孬种。她决定借这个事改变下自己,既然王思能坚信,怎么出格的计划都有实现的可能,那她就要绞尽脑汁给他出格个够。

一周后,她把计划和盘脱出,“我们就这样办。你从小就学跆拳道,可是没比过赛,对吧。你不知道怎么证明自己,对吧?我告诉你件事,你那个死对头,就是一四五中总是来找你麻烦的那男的,跆拳道可是厉害得很,小学还没毕业就黑带了。他得了很多奖,海淀的,北京市的,还有全国赛的奖。你要是能把他打赢了,就说明你也能拿这些奖。你别笑,这逻辑很清晰。你得像体育老师证明,你能把厉害的人打得五体投地,这样,你就能说服他们让你组个校队什么的。而且,到时候你可不止是个体育生,你还是个校队队长,还是创始人。外国学校不就爱听这些吗,你就去可劲造。你还有半年毕业,那你就用这半年你就去参加比赛。比赛还挺多的,毕竟这玩意升学能加分。然后呢,你就去招募队员。你不是一堆兄弟吗,不都喜欢打架吗,你就给他们洗白,你是队长,你就可以有副队长,社团财务部长,宣传部长,反正就是学生会有的那一套官你也来一套。除此之外,你还可以有秘书,队长秘书,副队长秘书,财务部长秘书。以后打架就用这些名号,去申请国外的好学校,不出国的,就申请好高中,考不上好高中的,就去垃圾高中成立自己的帮派。不仅如此,你们不是打架吗,以后你们打架就不叫违反校规,叫日常训练。你们群体打架就不叫破坏校风,叫交流赛。你想想,北京市海淀区高校跆拳道交流赛,我就问你,听着风不风光,排不排场。王思能,你任命我做军师,真是你慧眼识珠。”

王思能听愣了,哭笑不得。他琢磨会,测不出这大计的可行性。他问,“关键吧,就是,你怎么说服学校,我打过了厉害的人,我就成了厉害的人呢?这逻辑你认别人不认啊。”

“那你就打一个大家公认的,很有工夫的人。你就当着体育老师的面打,也不是打,咱们跟他说,来一场表演赛。你给他点甜头,比如让他当副队长……不,你不是很多很贵的鞋吗,给人家来一双。反正到时候你们就找个机会在体育老师面前打,也不能乱打,要打出专业性。我们拿成绩说话,就不信他们不认。”

王思能笑岔气,“李烨茴啊,我真是小看你了。论起胡思乱想,你可真是比我强多了。上周不还说这事肯定不行,现在你的大脑可真是突破天际。”

李烨茴急了,“倒是你,上周还自信满满,现在成小狗了。你要是有更好的办法你就说,说不出来你就按我的来。我知道整体计划听着很难,我自己写这计划时我自己都吓一跳。但是,只要每一步之间都环环相扣,逻辑上就说得通。逻辑上说得通,这事就能办成。”

王思能像是消化不良,“你说的挺好。我回去好好想想。不过成为体育生要真像你计划得那样难,比如在老师面前打架,就好像在老虎头上动土,我可能就不参与了。万一被记过,那可上了黑名单,留学学费没准还涨价。”

“你怕什么?”,李烨茴把纸笔往桌上一拍。

“不怕。”,王思能突然笑了,“我错了,我没想到这事真挺不好办的。我这两天想了想,觉得自己有点异想天开了。我对不起你,茴姐,我错了,茴姐,我请你吃饭,吃肯德基,吃必胜客,吃吉野家……”,王思能顽皮地拍着李烨茴的背。后者气呼呼地把费了不少时辰准备好的战略图塞回书包,“吃屎去吧。”,走了。

李烨茴提案被否决,心里很不快。设计方案时有多畅快,现在就有多不快。她不甘心心血就这么被忘了,便把自己的思路全写在给家书的信里。在信里她骂了王思能:这个好家伙不能就这样忽视我的劳动成果。他找我参谋,就要考虑我的意见。他拿我当兄弟,就要理解我的思想。他就是个空想家,纸上谈兵时聊得快乐得很,真要做大事就成了小乌龟。

家书这次回信很快。上午写的埋怨,下午就收到了安慰。家书先是画了个巨大的笑脸。这脸被折痕切割成不对称的四块,从不同角度看,时而愤怒,时而微笑。家书在心里说:你的计划真的很酷。我不知道能不能行,但是我是想不出来的。你有当作家的天赋。

李烨茴生起气来就听不出好赖话,要与全世界为敌。她在心里“呸”了几声。作家?还不是在嘲讽她编故事?而且,就算是编故事,她也要当导演,绝不当作家。家里的大人都说作家是不能糊口的营生,没其他本事的人才能当作家。因此,当有人夸她文笔好,措辞漂亮,可以当作家时,她就激动地反驳,语无伦次。语文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夸她是个小作家,下一篇作文,她就刻意写得语病通篇、词不达意。

这件事在心头缠了她不少天。李烨茴偶尔也会觉得她和王思能的友谊是个旧梦。他们怎么可能做朋友呢。什么破产,父母离异,两个爸爸……王思能那伙子人就喜欢捉弄别人的、,而她也一定不过是被耍弄的对象,现在骗她说了傻话,这帮人肯定在角落嘲笑她……胡思乱想着,肩膀上多了只手,“嘿。”,是王思能。

“我找到一个人。”

“什么人?”

“会打架,跆拳道得过大奖。他是好班的,老师特认可。而且,这人跟咱俩都有过交情。我打了招呼,他说这忙他会帮。”

李烨茴又惊又喜,却忘了换表情,依旧满脸警惕,“谁……谁啊?”

“你猜。”

“不说算了。”,李烨茴可立志再也不给这坏小子任何耍她的机会。

“好了好了,我告诉你,你可不能生气。”,王思能做着鬼脸,“他就是我们曾经同甘共苦、如今苦尽甘来,立志成为哈佛明日之星的一考场考霸,鲍建行!他是体育老师的御用篮球助攻,有他跟老师说这事,八字就有了一撇。”

你可能感兴趣的:(第二十一章,蓝海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