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春,凿开冰面取水的孩子渐渐多了起来,男人们则将装了满满一冬丰收的渔网甩给妻子缝补,自己拎上一个巨大的麂皮背囊,便上了雪山。
他们要在山上度过悠闲的两个月。
斯诺伯里镇有两样特色,一是比西班牙姑娘还热烈的黑麦芽威士忌,另一个便是雪山。这两者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每年都要将数人的性命收入囊中。威士忌味美香醇,后劲十足,巍巍的雪山从加纳河畔一直延绵到地平线,夜里从酒馆里出来的人往往走进万山丛中,葬身雪下。等到多年后的夏天冰雪融化,青草便从眼底探出来,紫色的小花在白森森的手指上开放。
三五成群的男人们走在小路上,睫毛上挂着雪花,常年被酒精熏蒸的眼睛里透着精亮的光,连通红的眼袋也饱满起来。欢快的气氛萦绕在众人之中。
十年一度的大日子,就要来了。
二
到了春天,阿克斯婆婆的酒馆就像之前的许多许多年那样,悄悄从一片白茫茫的山脚下钻了出来。麦芽酒蒸馏时的香气随风飘进了村子,那些夜晚恼人的犬吠也安静了不少,捕了一冬鱼的男人也睡得更加沉。
阿克斯婆婆已经很老了,慈祥流淌在她的每一条皱纹里,终年带着笑意的眼睛被衰老耷拉下来的眼皮挤成一条细缝。来到酒馆里的男人们却从来不吝赞美,大声夸耀着她的两颊像是苹果那般红润美丽,她制作的威士忌世界第一。
“婆婆,把世界第一的威士忌再给我添上一杯吧......”喝的半醉的杰森笑出了二十四颗牙,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上好的鱼干推给柜台上婆婆心爱的肥猫。
阿克斯婆婆笑眯眯地右手收起鱼干,左手将贼心不死的虎斑猫推下去,“不行哦孩子,一天一夜,一袋好麦子,十杯威士忌,我向上帝发誓,这是三十年没改过的规矩啦。”
说罢,她又看了一眼那个满脸大胡子的委屈孩子,添了一句,“三天后就是十年一次的渡雪节了,少喝点吧,要是被你家的小爱丽看到爸爸从滑雪板上摔下来可怎么办?”
晦暗的酒馆里顿时响起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杰森大叔已经不需要在渡雪上出风头了,”几个刚刚成年的男孩大着舌头冲杰森挤眉弄眼,“他十几年前就有苏珊婶婶了哈哈哈哈......”
杰森摸了摸鼻子,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大胡子底下却露出幸福的笑容。
阿克斯婆婆看着这些恣意飞扬的笑容,添了些柴,躲进了壁炉的阴影里。
三
没有人知道阿克斯婆婆到底多少岁了,正如没人知道渡雪节已经沿袭了多少年。但渡雪节的来历却随着古老的歌谣一代代流传下来。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许比“对”与“错”的出现还要早,雪山顶上生活着一个精灵般美丽,拥有魔法的种族,他们以山下的铁木木板作为滑板,在雪上自由穿行,捕猎着雪山上稀少的猎物。后来有一群披着兽皮的人类来到了山脚下,挖出雪窟,以网捕鱼,便如此定居下来。人类发现了山顶的精灵们,对于未知的恐惧使他们视其为神明,主动献上供奉。
一开始只是晒在外面的鱼和果子无故消失,然后是各家的猎犬。一股压抑怀疑的气氛在村子里蔓延开来,人们纷纷猜测是邻居顺手牵羊。
直到第一个女孩的失踪。
漫天大雪中,村民们举着火把找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也没发现她的踪迹。只是背风的山崖下多了一抹血迹,渐渐被大雪覆盖,凝结成冰。
第二日,成群的精灵们脚踏木板,手握弓箭,从雪峰上笔直滑下,头发上的饰品在疾风中有尖利的哨音。他们笑着向四处逃窜的人类射出一支支燃烧的利剑,炫耀般瞄准最远处的人。凡是中箭的人便好似被烧去了灵魂,再无逃窜之力。
他们的容貌天使一样圣洁,他们啃食人肉满嘴鲜血。
人们毫无还手之力,终日躲在地窖里,壮年的男人已经变成一滩滩血迹,散布在高高的雪山上。人们一旦踏出藏身之地,夺魂的利箭便会追踪而来,为这场单方面压倒性的杀戮再添一抹血色。
一群十几岁的小孩子,在冰凉的地窖里瑟瑟发抖。
“那人类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他们最后打败恶魔了吗?”酒馆中的人还沉浸在悲伤的氛围里,只有年纪最小的萨姆还在关心故事的发展。
阿克斯婆婆啜饮了苹果味的利口酒,卖了个关子,“......故事的最后,雪山女神为人类主持了正义,将那群残暴的精灵永远囚禁在万山深处,再也不能进行这场捕猎了......”
壁炉里的火愈燃愈弱,阿克斯婆婆捡起跟木柴丢了进去,搂紧了怀里的虎斑猫。
酒馆中的男人们一阵唏嘘。
“我想.....就算被囚禁在雪山之中,也算不得什么严厉的惩罚......”阿克斯婆婆的头渐渐低了下午,窝在躺椅上打起盹来。
男人们见状,纷纷轻手轻脚地拿起包裹,扛起半醉的同伴离开了这个小小的酒馆。天空在雪光的照耀下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远处传来不知什么动物的长鸣,夹在风里。萨姆打了个寒噤,一头钻进雪洞里不再出来。
白日登山的劳累和威士忌带来的眩晕齐齐袭来,将他砸进了梦乡。直到他被一阵喧闹吵醒,有人告诉他,杰森不见了,这个总是在笑的男人消失了。夜里的风和雪覆盖了他的脚印,猎刀被丢在离雪洞不远的地方,一切迹象都表明他会成为几年之后,路边的一堆白骨,藤蔓缠绕着指节,眼底开出紫色的小花。
萨姆和其他人一样,在栖身的雪洞周围小声喊着杰森的名字,声音回荡在空空的山地里,只有尖利的风声来回应。“.....就算被囚禁在雪山之中,也算不得什么严厉的惩罚......”前一天夜里阿克斯婆婆喃喃自语不知为何,从萨姆酒后混沌的记忆里跳出来,他下意识望向酒馆的大门。
阿克斯婆婆抱着她的猫,正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寻找一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人,她的脸藏在阴影里,她的猫悠闲地洗着脸,肮脏的围裙,臃肿的大裙子,她像是被揉皱了丢进雪水里的一块没硝的皮子,一身肮脏,一身凄惶,但又是这样一个人,却酿出了世上最好的威士忌,喝一口就恨不得醉倒在无尽的回味里。似乎是发现了他的目光,阿克斯婆婆转了转脸,眯着眼睛,在阳光下给了他一个慈祥的微笑,便转身进了酒馆。她的猫从怀里挣脱出来,攀上了小屋的窗棂,团成一团晒起了太阳。
那只猫也太大了,它的眼睛那么亮,皮毛那么光滑,萨姆不禁走进了观察起来,猫并不欢迎这个看客,举起一只爪子向他展示着自己锋利的指甲,那半透明的尖利指甲底部,结着一层血痂。
四
“什么?你说回去?”一群男人震惊地看着萨姆,“再过一天就是渡雪节了你说让我们回村子里去?”
“是的,杰森已经失踪了,这雪山上也许有着难以言说的危险,我们还是早些回村子吧。”萨姆尽量挺起胸膛,让自己看上去更可信一些。
男人中最年长的查克压低了声音说道:“渡雪节是我们村子最重要的活动之一,是用于检验我们勇气和能力的大日子。喝多了酒迷失在雪地里的人每年都有,渡雪时从山上栽下再也没有爬起来的人也有那么几个,但你会因为这个就不再喝威士忌,不再参加渡雪节了吗?我为你的家族感到羞耻,养了个如此胆小的继承人。”说完,他便带着其余人向阿克斯婆婆的酒馆去了。
萨姆急忙跑过去拦着了他们,他闭了闭眼睛,大声喊道:“杰森是被酒馆里的那只猫吃掉的,我看到它的爪子上是血!”
面前的人听到他的话后面面相觑,而后不知是谁带头,都哈哈大笑起来,“猫吃了杰森?哈哈哈哈你为什么不说是雪山上的恶魔吃了他?”
“村子里每年都有人消失在雪山上,为什么你们都能把这当做玩笑!?”萨姆看着眼前大声嘲笑他的众人,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群健壮的男人,就像是一群傻瓜。
查克正了正色说:“生活在雪山旁,这样的事并不奇怪,从很久之前开始,我们的先祖就生活在这里了。生活中总会有人离开,而这片雪山和绕山而去的河流却能给我们用以生活的一切,这难道不值得留下吗,而且......”查克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
“去年逃进来的外来者说发生了战争,孩子们连鱼干都吃不饱。我们有世界上最好的威士忌,有吃不完的鱼干,”查克看着萨姆的眼睛,“年轻人,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忘掉所有的不愉快。”
想要逃离,便无处可走。
萨姆被携裹着再次走进昏暗的酒馆里,壁炉里的火光在墙上跳动着,他眼里的一切都散发着与以往不同的气息。在被强行灌下几杯威士忌后,他便昏昏沉沉,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眼前最后的景象是一群男人举着酒杯豪饮。
五
萨姆是被一阵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弄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睛,摸索着出了雪洞。整个营地里,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噼噼啪啪”的声音从远处的酒馆里传过来,像是极坚硬的东西在燃烧时爆裂。
萨姆咽了一口口水,推了推同伴,他们还被困在酒精的囚笼里,无人应答。那声音却越发清晰起来。他拔出猎刀,向那个小小的酒馆走去。
背后的雪山高耸,雪山之上,是血色的天空。
“噼啪。”
酒馆的门很轻易便被推开了。
“噼啪。”
阿克斯婆婆站在壁炉旁,她佝偻的背影几乎与墙融为一体。
“小萨姆,好孩子,”阿克斯婆婆缓缓转过脸来,她的嘴边满是鲜血。萨姆大惊,想要转身逃出去却被绊倒在地。视物高度一变,他才望见阿克斯婆婆脚下有一小堆东西,她的猫正吃得香甜,那形状那声音,竟然是人的手指头。
萨姆大声喊着:“恶魔!恶魔!”他朝屋外大声呼喊着,向着门跑去,喊声回荡在山间,营地里依然静悄悄的。
男人们的鼾声夹在风里飘了过来,还有几声含糊的梦呓。
一柄刀子从背后扎进了萨姆的胸腔,他自己的猎刀。一天之前,少年还整日把玩着它,刀锋在指间银蝶般翻飞,如今这刀子有千斤重,径直将他撞向了地面。
“哎呀,是有恶魔,不过......”是娇滴滴的女孩声音。
萨姆猛地回头,哪里还有什么风烛残年的老婆婆,眼前的人分明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黑发绿眼,依然穿着那肮脏的,带着酒糟气味的大裙子。她的脸颊变成了真正的红苹果,鲜妍得发光。
女孩慢慢走到他身边,蹲下来,上下打量着萨姆,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他沾满眼泪的脸上。
“恶魔就在这个屋子里,但不是我,是你呀小萨姆。”女孩微笑地看着他。萨姆抖动着快要失去知觉的双腿爬着,他的手指很快鲜血淋漓。那只猫跑过来,咬住他的靴子向后拖着,直拖到壁炉旁。他的脸在地上摩擦着,终于闻到了强烈的陈旧血味,恐惧和肺部的伤口夺取了他说话的能力,血样的泡沫随着含糊不清的呼噜声擦在了地上。
女孩倒了一杯利口酒,轻轻啜饮着,她坐在高高的木椅子上,摇晃着双腿,“萨姆,想听传说真正的结尾吗?”
萨姆蠕动着,在虎斑猫的撕咬下抽搐。
“恶魔们最终进入的地窖,他们将藏在里面的人拖出来,让他们相互看到对方狰狞的伤口满脸的泪水。他们大笑着,用短笛吹奏着尖利的调子,将一个个抱在一起的人拖行直至他们分开再杀死。他们甚至想要到雪山之外去,捕杀更多的人类......”
女孩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 “最后被拖出来的是一对姐弟.....他们的名字是迪恩和娜迪亚......”
装利口酒的木杯子突然被捏成了几块。女孩冲到萨姆面前,提起他的领子用力摇晃着,“当时迪恩也是这样的,哭得全身发抖!你们大笑着,把他从最高的雪峰上扔了下来!......他才十岁!”
女孩,不,娜迪亚将已经如同烂泥的萨姆丢在地上,深吸了几口气,片刻之后,混合着小女孩的天真和恶毒的表情再次回到她的脸上,她笑了。
“我说过,永远囚禁在这片雪山之中算不得什么惩罚,”娜迪亚抱起她的猫轻轻抚摸着,“雪山女神给了你们这群贪婪的恶魔一个最称职的看门人。”
“我没有做什么......”萨姆从喉咙里挤出了最后的哀求,但他只听到了利刃破风的声音。
娜迪亚背着火光站在他的身体面前,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迪恩也是无辜的。”
第二天,人们在山间四处寻找失踪的萨姆。
第三天,渡雪节开始了。男人们踩着木板,从雪山之巅笔直滑下,身后扬起了一溜飞雪,吹着尖利的口哨,响彻山谷。
娜迪亚抱着怀里的猫,窝在壁炉前看着火焰,哼唱着数千年前的古老歌谣。
她蜷缩在肮脏肥大的裙子里,蜷缩在长达千年的噩梦里。
“迪恩,我也变成恶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