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回去的家乡

在福建省福清市与长乐市中间的绵延群山中,一些村庄的村民好几代都在这里繁衍生息。

我就出生在其中的一个小山村,据说我们的祖先是某个朝代的前朝武将,因为朝代灭亡逃难至此,这边一带人的族谱多数都记载自己的祖先来自中原地区。我们的村庄坐落在一座大山半山腰较平坦的地方,背靠大山,面朝福清的平原地带,下山的路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石头铺就的古驿道,驿道两边杂草灌木丛生,茂密葱茏,穿行其中,常可听到不同的鸟鸣声以及不知名的小动物发出动来的叫声,夜间独行,令人毛骨悚然。从平地登上山村大约需要1个小时,从山村下山大约半个小时,因为有些路段比较徒,上山容易把人累得气喘吁吁,下山腿关节受重力压得难受,所以村民常调侃这条路是“上山气管炎,下山关节炎”。

山村不通公路,要运输任何东西都是肩挑背扛,包括村里的小杂货铺,所有的货物都是一担一担从山下挑上来的。当时挣钱的门路很少,除了养牛养羊外,基本没有其他经济来源,很多村民都是靠挑柴火到海口镇卖换回一些日用品。当时村民对孩子的最大期望是走出村前的这条山道,不要再回来,不要留在这个山村。

在当时,能够走出去的途径只有两个,一个是当兵,一个是念书。事实上,很多人通过当兵后都成了市里不大不小的官,而靠念书走出去的相对要少得多。因为村里没有象样的学校,师资力量极其薄弱,学生基础差,与山外的学生比毫无竞争力。能够靠学习改变命运的山村孩子,都不是一般的聪明与刻苦。据我所知我们的山村是批量生产基层官员最多的一个村庄。

上世纪90年代初,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加上大批华侨的热情帮助,福清发展得比较快,到处都在建设,需要大量的劳动力,也创造了很多商机。村民们大部分都走出那条山道,或经商、或打工,许多人口袋里的钞票慢慢多起来,有人就开始在山下建房子,把家搬到山下,在这些前行者的带动下,几年后整个村庄都搬到了山下,村民集体走出了那条山道,小山村随即整个被荒弃。

山下的村庄用的是山上同一个村名,住的也是同样的村民,但是山下村庄的条件与先前山村有着天壤之别,整个村庄铺满水泥路,道路可以通往市区,几乎家家户都盖上漂亮的洋房,村里还盖有在农村来说比较不错的村部、教堂与祠堂,村里通了自来水,还配备了环卫工人负责村庄的卫生。除了硬件设施外,自然环境也不错,距离村庄100多米的地方就是一个小型的景区,山上溪水潺潺从那个景区流下,再缓缓流入村庄,在村庄里分开两道水沟,成一个人字型的结构,许多村妇还保留着以前的传统,喜欢结伴在水沟里洗衣服。在中国,特别是在经济发达地区,村里的水沟还能流衣服的已是凤毛麟角。

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的举村搬迁的过程中,我也在山下的新村子里修了一幢两层的小楼,虽然房子的结构与位置都不理想,目前也应该是村里最矮最破旧的房子之一,但至少拥有一个几十平方的院落,里面可以种植各种花草,虽不是面朝大海,至少也可以春暖花开。从心底里我一直认为老家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四季常绿,物产丰富,我们村庄占着福清市的最上游地带,没有任何污染,又可以很容易在经济相对发达的福清找到一份谋生的行当,但是经过十多年的漂泊,我越来越发现我已经无法回去了。

阻碍我回去因素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我经常梦见的家乡不是这个新的村庄,而是那个被废弃的小山村,我至今依然经常梦到山村的很多细节、很多往事,那三个都游过泳的小水库、现在是新村庄自来水厂的水源地的大水库、春天漂过山坳的云雾、甘甜的白色的油茶树叶饼、各种不知名的野果、爬满蜈蚣草的山坡、小溪里的鱼、稻田里的泥鳅、憨厚可爱的大黄牛……,一切的一切,经常在我的梦里闪现。

住在山村的时候,村民都比较纯朴,不忙的时候,村民常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天马行空胡侃,村子中间的大榕树下是村民最常聚集的地方,山上也有足够的去处让孩子永远都不会感到无趣。除了交通不便,山村绝对是一个好地方,空气之好自然是不用说了,一到山上,举目望去到处都是各种植物,整个村庄淹没在树影之中,在炎热的夏天,我们经常在树上结网休息,沐浴习习凉风,非常的惬意,山村的夏夜,常让人不耐凉爽而需要盖上冬天的暖被。

住在山村里时,好象很少听到有人生病,即使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山野中有的是治各种疾病的草药,老人们不仅寿命都特别长,而且多数年纪很大了还可以在田间劳作。

那时候,一家有事,大家都来帮忙,从来都是义务劳动,只需管饭即可。

许多美好的东西自从搬到新村后就一去不复返了,虽然大家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各种条件也好了,但是空间小了,除了盖房子的宅基地外,村民没有更多的空地,没有山村拥有的任人驰骋的广阔的山野,人与人之间交往也少了,义务劳动没有了,一切都成了商品,包括劳动力。经济的发展给村民带来的除了漂亮的楼房、体面的衣服、小车、以及更好、更便捷的生活条件外,似乎没有带来更多应该有的精神层面的东西,这个村庄如同整个中国的缩影,产生了不少有钱的暴发户,但是没有产生体面优雅的贵族。闲在家的村民的业余时间要吗摆八卦,张家长李家短的,特别是爱用一种愤世嫉俗的口吻抨击那些较成功的村民的种种不是,要吗就是昏天黑地地打麻将,边打麻将边骂娘,边骂娘边怨恨自己命不好没有发财,越是没有本事、没有什么见识的村民,在村里越是声音多,条件好的,吃皇粮的,基本都搬到市里去了,没有条件的,又有点文化的,在这里找不到共鸣。

我不敢自称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但我是一个渴求知识的人,我希望在我生活的地方有一个有上进心的文化人的圈子。年轻的时候年少轻狂,或者是因为对前途的绝望,我做了不少错事,走了不少弯路,我是一个从来不回避错误的人,也是一个力求人生完美的人,年轻时犯的错对我来说是一个绑在我身上的非常沉重的十字架,可能终我一生都无法卸下。虽然有时候我也暗自庆幸,不管怎么混蛋,我终究还是没有走上犯罪的道路,那时候,杀人放火没有什么事我不敢干。现在的我与年轻的时候已完全是两个人,年纪大了,生活阅历丰富了,心胸更宽广了,心理更成熟了,很多事情也看得开了,可是对于生活质量与对圈子的追求,却极不愿意妥协

在一个种满花花草草的庭院,有一个美式户外休闲桌子,中间插着一个大遮阳伞,桌上放着一杯刚冲泡的还冒着热气的咖啡,我躺在休闲椅上,闭着眼睛在享受BLUES或者JAZZ音乐,或者在鸟儿的歌声与花儿的幽香中安静地阅读智者的书。这个场景是我所追求的生活,恬淡、自如、优雅,我不需要很多钱,不需要豪宅,也不需要BMW或者BENZ,我只需要能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不被打扰。但是这种生活态度在那个地方现在是很难想象的,在村民眼里,评判一个人只有一个标准,就是钱多与钱少,至于你的人生态度、你对社会是否有贡献、你是否给年轻人精神以正面引导等等都不重要,只要你有钱,哪怕你的钱是作奸犯科得来的,你都是一个受人景仰的人,有文化的穷人在那个地方是很不受人待见。我可以努力做一个有文化的人,但我是不是会成为有钱人我一点把握都没有,至少至今我还没有多少钱,所以对于回到那个地方生活,心底里有点发怵。我没有在中国的其他农村生活过,我不知道其他地区的农村是不是也是这样。

另一方面,我想,我可能与中国无数的流动人口一样,患上了城市病。由于万恶的户口制度,我们明明在城市工作、生活了十几二十年,却无法成为城里人,孩子无法在城里上学,家里人无法享受当地与户口挂钩的各种权利,我们象天上的风筝,被一个叫户口的线牵引着。我们的观念、生活习惯都已完全城市化,我们已根本无法融入农村的环境,但是我们却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我们是农村人,城市只是我们工作流汗做奉献的地方,不是享受生活的地方。

在下面的两个选择之间如何取舍让人相当纠结。

要吗等年老的时候回到小山村,那里有无穷无尽的大自然的乐趣,山野之大,有足够的空间与可以做事情来填满我的时间,我可以养一群鸡鸭鹅,可以种很多瓜果蔬菜,可以到山上采各种野菇与竹笋,可以到小溪去抓鱼,可以在树上弄一个秋千,躺在上面看书,过一个融入自然与世无争的生活。但是小山村已荒废了这么多年,基本的生活设施估计已无法使用,很多房子早已倒塌,最令人伤心的是村子所属山地已被村干部出租给一家公司搞农业开发,山上原来茂密的树林已被砍光,连形状各异的石头都已被挖空,只留下光秃秃的山坡。

要吗我在城市的一角,与大多数的城市平民一样,终生过一个平平淡淡的生活。城市里大家都很忙,没有那么多的对小人物的八卦,没有人在乎你的生活方式,甚至不会有人注意到你的存在。如果有稳定的收入,在城市里更有可能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在城市里,我更容易找到我的圈子。不过想留在城市至少在城市里得有一套房子,而且得付出巨大的代价来换取城市的户口与孩子上学的权利,年纪大了还得在城市里呼吸污浊不堪的空气、忍受拥挤的人群、远离自己的亲人与儿时的朋友、无法照顾自己年迈的父母、户口变成城市户口后再也变不回去,付出的这一切是不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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