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这曲《聪明累》大家知道唱的是谁吗?——“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她就是我们探讨的主角“(凤姐)王熙凤”。
一 王熙凤在小说中的地位和作用:
• 红学前辈王昆仑先生在《红楼梦人物论》中说:“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
• 如果《红楼梦》里没有凤姐的话,那么它的篇幅就得要去掉二分之一。
• 另外就是在众多的人物当中,如果少了王熙凤这样一个人物,人物的架构就会坍塌。
• 在可读性和艺术魅力方面,如果没有王熙凤这个形象,那么《红楼梦》的可读性,要去掉三分之二。王熙凤是《红楼梦》中最生活化、最生动、最丰富的一个形象。王熙凤最显著的性格特点:“五辣俱全”,即香辣、麻辣、泼辣、酸辣、毒辣。王熙凤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中首屈一指的“末世之才”。
可见,王熙凤在小说中地位和作用的重要性。
三、鉴赏小说人物形象的方法
了解了分析鉴赏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大致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
1、通过环境分析人物形象(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
2、通过情节分析人物形象(如人物的矛盾、人物的出场等)
3、通过人物形象的描写把握人物的性格(肖像、语言、动作、心理描写等)
四、特别的出场
王熙凤声势非凡的出场,是本文最为精彩的一笔,历来为读者所称道:“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然后才见“一群媳妇丫环拥一个人从后门进来。”难怪黛玉纳罕,觉得与那些个“敛声屏气,恭肃严整”的人们相比,实在是“放诞无礼”,正说明她在贾府的特殊身份和地位。通过贾母的介绍,更证明了这一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你管叫他‘凤辣子’就是了。”老祖宗能够用这样戏谑的语言与之谈笑的人实在不多,除了说明她性格泼辣之外,更说明她是深得贾母宠爱的特殊人物。
2、肖像的描绘 她的外表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这么漂亮的一个女性,
不但具体细腻刻画人物外部特征,而且透露出人物性格特征和精神世界。头饰 集珍宝珠玉于一身——贪婪。粉面、丹唇、三角眼吊梢眉 美丽外表——刁钻狡黠(本性)
3、见黛玉
通过她的言谈举止表现她的感情变化,反映她的内心世界。
先是恭维(因为待遇是贾母最疼爱的外孙女儿,不惜恭维到了令人肉麻的地步)“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
继而拭泪(提到黛玉母亲,想到贾母定会为女儿去世而掉眼泪,抢先“以巾拭泪”)
转悲为喜(因为她见贾母笑了,便匆忙完成这个感情转变)
王熙凤的“察言观色,机变逢迎”——得宠原因。
4、回王夫人
一笔带过,进一步说明由于她的察言观色,已取得王夫人欢心,成为贾府中的实际掌权人。
五、王熙凤的“辣”
王熙凤是一个精明能干、惯于玩弄权术的人。其为人刁钻狡黠、善于阿谀奉承、见风使舵、笑里藏刀。但纵观全书,王熙凤的性格特点有一个字就很可以诠释,那就是“辣”字。这在王熙凤一出场时,贾母所说的话里便有所体现:“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 可这里的辣,不是一个简单的,辣椒的辣:
王熙凤的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所以她这个辣,不是一个简单的,辣椒的辣,所以我给她概括成五辣俱全,就是香辣、麻辣、泼辣、酸辣、毒辣。香辣这个最典型,刚开始出现的时候就是黛玉进府,她拉着黛玉的手,说了一大通好话。后来她就说最重要的你得让老太太高兴。所以她常常用这种香辣的话,让人听了很舒服,但是有时候,就透露出来不太真诚的一面,就是在做戏,用咱们现在的话来说,在做秀。而这个香辣呢,有时候让人听得很舒服,麻酥酥的,进一步就演变为麻辣,就能够对人起了一种麻痹的作用。比如说,贾母就是第一个受害者,贾母就是常常被她的香辣,哄骗得信以为真。
而这个当中受害最厉害的,受麻痹的谁呢?是尤二姐,尤二姐之所以会被王熙凤骗入府中不得脱身,最后被害,关键之处她就是听了王熙凤的,这一通好话,她以为王熙凤真是很同情她,因为自己不能生育等等。结果尤二姐一想,你这个正室,她本身是侧室,是妾,这么真诚地来请我进府,我能不去吗?那一番话,假话说得比真话还要真,王熙凤讲的时候非常真诚,打动人。因此,尤二姐在关键的一招上,出了错了,她进了贾府以后,她就出不来,她就处处受制,最后是被迫自尽,这个就是什么呢,就是王熙凤由香辣,说的甜言蜜语 ,花言巧语,让尤二姐上当,麻痹,这个香辣就变成了麻辣。
泼辣最大的代表作,那就是协理宁国府,这个地方看得出来,王熙凤确是才干过人,女中豪杰,说她是脂粉队里的英雄,那是毫不过分的。那么泼辣下面,就是酸辣,酸辣在好几件事情里面,都可以看出来,回目里面就有,照理讲贾琏,不论是跟鲍二家的,或者是跟尤二姐等等,像这种事情,应该说,王熙凤她本来处于一个被损害的地位,她的丈夫和别的女人有外遇嘛,她本来应该处于一个被损害、被同情的地位。因此她的酸辣,本来有值得同情可取的一面,问题是什么呢?问题是王熙凤做得太过分了,她是把人置于死地,而且是想尽各种办法,因此这个酸辣就发展成为毒辣。
所以总的说来,王熙凤为什么成为整部《红楼梦》当中,这么一个特别突出的艺术形象,为大家所喜爱,琢磨,而且她很难琢磨透,你很难说透她,就是因为这个形象本身,她是非常复杂的,她是多侧面的,是立体的。但是读王熙凤的段落,人人都读得懂,而且人人都感到特别感兴趣,特别生动特别有意思。她是最生活化的一个人,所以她的可读性,《红楼梦》的可读性,应该说三分之二来自王熙凤这个形象,所以如果没有王熙凤这个形象,《红楼梦》就不成其为《红楼梦》,那么为什么曹雪芹塑造王熙凤这个形象,那么成功、那么生动、那么丰满呢?她其中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啊,王熙凤这个人是一个有生活原型的人,王熙凤实有其人,而且生活当中的王熙凤。
六王熙凤的欲望
外在的辣和凤姐内在的欲是联系在一起的,它是有一种有机的关系的。辣是形之于外能感受到欲是在她的内心来骚动。尽管她是一个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对于她的欲望,我们要持一种比较审慎的分析态度。
在王熙凤身上有种表现欲,非常想展才,因为协理宁国府是贾宝玉推荐的,推荐人是贾宝玉,当事人当然是贾珍,说外面的大事有人料理,内里是很混乱的,她受命于混乱之际。那么在这个时候,王熙凤心里怎么想呢?她非常想揽这件事,那么像这样一种心态,很想有一个舞台展现一下她的才能。那么我说如果一个人,一个女性,尤其在过去时代,有这样一个心态是比较稀罕的。是女性自觉意识的鲜明鲜明体现,是女性地位提升的展现。所以在这一点上如果作为王熙凤来说,她只是想展才,只是想表现自己,想有个更大的舞台来展现一下她的治理的才能。我觉得这个没有什么错,这个是无可厚非的。如果她没有这个欲望就看不到这些精彩场面了,协理宁国府也好,其他这些属于她展才的场面都看不到了。所以在这一点上,仅仅是在这一点上是不应该完全粗暴地加以抹杀的。
问题在哪里呢?问题在于王熙凤的这个欲,常常她是不能够节制的,她对于金钱和权势的这种欲望是无休止的,是无底洞。她对于金钱的那种贪欲,拿那个月钱,不光是苛扣下人的月钱,连贾母——王夫人的都敢苛扣,先不发,然后把这个钱拿去放高利,取了利息再把这笔钱发放出去。她惩治下人,那种是很苛刻的,拿着所谓香闺刑具,拿着一丈青来杵丫鬟的嘴。所以在这种地方呢,王熙凤的权欲,她对金钱和权势的贪欲就是说没有底。凤姐说,我是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凡什么事我说干就要干,这段话并不说明她不迷信。王熙凤她也和世俗的女性一样,给巧姐起名呀,送痘神呀,这些她都是有的。她的那种利己、那种实用,到了那种登峰造极的地步,什么事情我说要行就要行,惟我独尊,我要行就行,说明她无顾忌,她没有后怕,她不留后路,什么事情都是赶尽杀绝,只是说明她这种欲,膨胀到这份儿上。如果说这个欲,合理地表现自己的才能,这应该是允许的。但是如果要危及他人的权益,以至于他人的生存,那么这个欲就非常可怕了,那就是洪水猛兽了。
就是关于王熙凤的欲的问题,王熙凤她不仅仅是能干,而且她具有一些在当时广大女性当中所缺乏的女性意识和独立人格。这就是她希望自己能有像男人那样得以表现自己才干,施展才能的机会。
最重要的就是表现在协理宁国府上,你看贾珍进来的时候那些女的都忙不迭地藏起来,你不能见到年轻的男主人,王熙凤是怎么样?不仅没躲,而且是款款地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当贾珍求王夫人请妹妹到我那儿帮忙的时候,王夫人心里没底,是悄悄地问她你可能吗?你行吗?还是轻轻地问她,还不敢声儿大了,不能让贾珍听见了,王熙凤说有什么不能的,讲得多么自信!这是一般女性在当时那种情况是讲不出来的,林黛玉也讲不出来,薛宝钗倒是能讲出来,但她不会讲,因为不符合道德规范,女人不应该如此露才扬己。所以王熙凤在这点上应该讲是很不简单的,王熙凤这个人物之所以这么禁得起琢磨,值得咱们的大美学家王朝闻先生为她写一本厚厚的专著,正因为这个人身上有很多你一时半会说不清的东西,她是把许多各种各样的色彩,各种各样的成分都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成了一个非常丰富多彩的艺术典型。
七 毒设相思局之辨
如果王熙凤放在今天可能好多作法我们都会允许了。比如说她对贾瑞的这种设计,那么可能好多我们现实生活中的女性就觉得,这样一个坏男人,老打我坏主意,最后当然要置他于死地,解气。
这个我倒想说点不同意见了,贾瑞的问题上我一直觉得,这个王熙凤做得太过分了,贾瑞不要说放在现在,就是搁在《红楼梦》当时的时代,他没出大错,贾瑞这么一个年轻轻的小伙子,他喜欢王熙凤这非常正常。而且贾瑞当时第一次在半道上截住王熙凤的时候,没有太出格的言行,他是试探呢。问题在哪呢?这个地方正好是反映出王熙凤不好的地方,王熙凤是有意挑逗。就是度,做过了头了。王熙凤本来原来可以,因为王熙凤觉得按照封建道德伦理来讲的话,贾瑞这样做是很不好的,而且王熙凤认为是冒犯了她,所以王熙凤下决心要狠狠地治他,实际上王熙凤如果当时骂他几句或者对他非常冷淡,这个事本来就不了了之了。因此这个贾瑞之死,在红学界长期以来我认为都没有得到正确表现。王熙凤当时为了惩罚他,她故意带有一些挑逗性言论,使得贾瑞产生误解,因此贾瑞就进一步滑向深渊。
给凤姐说几句公道话,凤姐毒设相思局,她出了那个点子,让贾瑞去入套,这个确实就过分了点。但是我们话得说回来,这里边就有许多作法不是凤姐的,是贾蓉和贾蔷干的。你比如说,把他关在夹道里边,冻了一夜。屎,马桶倒在他的头上,还勒索很多的银子,这都不是凤姐指示具体干的。是贾蓉、贾蔷两个人锦上添花给他加上的,这事王熙凤应该负领导责任。王熙凤她出了这么一个主意,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其中最主要的一点,大家都觉得王熙凤设这个计是要搞死贾瑞。这点是个误解,书上有一句话不能忽略,“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她还是希望他 重新做人,她的出发点是给他出路的政策,她不是要治死他,她是想一个办法,让那个不知人伦的畜生改过错误,出发点是好的,结果效果不好,方法不好,再加上贾蓉、贾蔷他们一来,贾瑞执迷不悟,反复犯低级错误,后来看风月宝镜沉溺在色欲中死去。这贾瑞的死亡很大一方面也是由于贾瑞的蠢与死不悔改。
关于这个毒设相思局,比较中庸一点,刚才我觉得有两个条件。一个凤姐模样极标致,再一个凤姐心机极深细,因为这个罗网是凤姐张设的,所以我觉得应该就是说要合起来才能造成这样一个后果。因为贾瑞明明知道,他就是我死也要来,他有这样的话嘛,死也要来。另外她对平儿还有一句话,就说这个东西不知人伦的东西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这也是凤姐讲的,所以应该说凤姐有相当的自觉性,她张设这个罗网,但如果贾瑞真是知过能改那也不至于造成这个后果,如果凤姐不是这么心计深细步步为营也不至于这样。
八 凤姐在处理黛玉和宝钗对宝玉的感情上,到底起什么样一个作用?
我们现在来讨论王熙凤这个形象,和宝黛钗的爱情和整个故事爱情悲剧的结局,我们必须注意前80回是曹雪芹写的,而后40回不是他写的。她在后四十回里设计的这个调包计,王熙凤设计的这个调包计,从前80回来看这是不可能的。从前80回来看,看不出贾母和王夫人对对林黛玉的态度有任何变化,她们态度是一贯的。
在前八十回里王熙凤是支持林黛玉的。在书里有很多地方可以看到,凤姐对宝黛爱情,不能说支持,还是很热心的。一开始,喝茶的时候,她就开玩笑跟黛玉说,你既喝了我们家的茶,为什么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呀,这就是她第一次,也就是凤姐很明确地挑破了宝黛两个人的关系。因为我们看,贾府选择儿媳妇的标准,它有两个,当时贾母是这么讲的,她说模样、性格。模样好嘛,国公府的孙媳妇,那当然要经常接待外宾的,各方面的客人,模样好、性格好,你得上下左右关系,你得处理好。但是到底贾母倾向于谁,确实她从前80回来看,一直没有做最后决定,那么王熙凤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是怎么样的?她显然是倾向于林黛玉的,为什么,因为王熙凤认为林黛玉只会作诗,不会做人,她如果成了宝二奶奶,那么将来,她是不会管好荣国府的。那么这个大权,掌握荣国府大权,能够从管理荣国府当中,谋取私利,王熙凤都可以继续进行。可是如果薛宝钗成了宝二奶奶,那王熙凤可就只能回到邢夫人手下当儿媳妇去了。为什么呢?因为薛宝钗非常能干。在前80回,王熙凤对黛玉一直是一种爱护的态度,她并没有偏向谁,至于后来出现这个调包计,这是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的,但是曹雪芹原来写的稿子,到底是怎么个写法,我们现在已经不清楚了。
九 王熙凤有着非常丰富的社会容量和心理容量。把小说的视角通过王熙凤延展到社会的各个层面,反映的广度与深厚度很大。
假如说,我们把王熙凤这个人物,从《红楼梦》里面抽掉,那么《红楼梦》的艺术结构就要坍塌,她有一种“支柱”的作用。这个“支柱”不是建筑学意义上的,我觉得,是一种艺术结构,是艺术机体意义上的一种“坍塌”。也可以说是一种“聚焦”的作用,或者说是一种“辐射”的作用。因为《红楼梦》它不但是写宝、钗、黛的爱情婚姻这些,它还写这么大的一个家族,这么四百多个人物,那么你设想,如果没有了王熙凤,这个书会怎么样?那么在这里,我们可以这样说,如果把贾府当中的长幼、尊卑、亲疏、嫡庶、主奴等等关系,交织成一张网的话,那么王熙凤这个人物,就处在一个相对中心的位置上,她要同各种各样的人物打交道,所谓上有三层公婆,中有无数的妯娌、叔嫂、兄弟、姐妹、以至于姨娘、侍妾,底下还有大群的管家、陪房、奴仆、丫鬟、小厮等等,那么凤姐同其中任何一个人,或者是连接,或者是矛盾,或者是又连接又矛盾这样的关系,那么都是某一种社会关系的反映。通过王熙凤这样一个人,家族内外的各种矛盾,都可以集中到她身上,家里不用说了,上有三层公婆,中有无数的叔伯、妯娌、姐妹,下有那么多的仆妇、管家、丫鬟、小厮,那么矛盾都集中到她的身上,像在一个火山口上,所以概括在王熙凤身上的矛盾,特别具有鲜明性和尖锐性。
所以众多旧矛盾的结果,又会引发无数的新矛盾。那么我们说,在凤姐身上概括了各种各样的矛盾,不能够看做很琐碎的家长里短的那种家务事,所谓叔嫂斗法、妇姑勃谿那样的,不是那么样。因为在中国的封建宗法社会里面,是家、国同构的,家是国的一种简化的形式。我刚才说到的那么种种色色各方各面的矛盾,我们说,封建国家的这种派系,这种争斗,它的这种雏形,它的这种胚胎,都可以在家族里面看到。你看王熙凤面临很多矛盾斗争,夫权的压制,贾琏的不忠甚至有一回拿着刀追杀她,吓得她寻求贾母保护;贾赦塞给贾琏一个秋桐当侍妾;贾珍贾蓉教唆贾琏偷娶尤二姐;邢夫人的责难,赵姨娘的陷害,恶奴的刁钻:不一而足。如果王熙凤没有这样的心机与手段,也在那人人如斗眼鸡的恶劣人际环境中被打下去了。所以,以王熙凤为焦点的,或者说,她辐射出去的这种种矛盾,我们可以从这里头,就是她给人一种纵深感,不能够就事论事,就看成是一个家族的一种矛盾。凤姐这个人物,就是这样地能够开拓人的视野,能够增长无数阅历,就是开拓人的心胸。
我们从凤姐这个艺术形象所能包容的社会生活的广阔程度来说,也是其他形象难以企及的。这里我们仅举一例,比方说,放债生息这样的一个细节,凤姐是把月钱拿出去放高利贷,那么小说里面不止一次地写到。那么她放出去的话,平儿说过,每年少说也能翻出一千银子来,连数字都很具体。那么这样的经济细节,在别的人物身上是不可能有的。比如说,老爷、太太他们不会做这种事,不屑做这种事,姑娘小姐她们根本是不理财,连戥子都不识,就是说,是完全不会做。也包括探春,探春虽然很精明,但是探春是循规蹈矩,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只有王熙凤这样的艺术形象,才能够承担起把这样一类经济细节概括到我们的作品里面去。所以凤姐这个形象的社会的触角是最长的,可以越出贾府的门墙,可以伸向官府,可以伸向佛门,也可以伸向宫廷,等等。也就是说,从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广度来说,王熙凤这个艺术形象是不可代替的,是不可缺少的。如果少了王熙凤,那么《红楼梦》在它反映生活的深、广度方面,那就要受到极大地削弱,甚至就不成其为《红楼梦》。
凤姐这个人物,就是这样地能够开拓人的视野,能够增长无数阅历,就是开拓人的心胸。如果说,像宝、黛这些人物更多地寄予了作者的理想,他们比较空灵;那么凤姐这个人物,更多的是来自于生活。当然,文学作品它是一种精神产品,文学作品是创造精神价值的,它是作家心智的结晶,同时它也应该是客观生活的反映。我们看《红楼梦》,凤姐这个人好像要从纸上活跳出来。假如没有王熙凤,《红楼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好看。
那么,王熙凤这个人写得这样地鲜活、生动,这样丰满,我们怎么来把握这个人物,怎么样来领略这个人物的风采?这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王熙凤形象的丰满与对王熙凤的文学评论的贫乏是共存的。就是她的形象这么丰满,那么我们有的时候很担心,由于我们评论的贫困,把这个形象损害了,把它简单化、表浅化了。那我们还是要努力来把握这个人物的,努力把握她全部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十 大胆设想一下,后八十回以后,阿凤是一个怎样的结局?她的命运最后有一个怎样的归宿?
我们在前面可以注意到有关王熙凤跟她结局有关的几个细节,一个就是尤二姐死了以后,贾琏曾经表示要为她报仇,而贾琏是很清楚,尤二姐是被王熙凤逼死,这是一个。还有王熙凤放高利贷,这个事情本身红学界有不少人都认为,这和后来抄家什么等等,都有很直接的关系。因此“一从二令三人木”,这个恐怕最后的王熙凤随着整个贾府被抄家,她被休,就是家族的败落,她个人的命运非常悲惨,可能就和这些事情会有关系。
“一从二令三人木”,有各种解释,三十多种。我的理解是这样的,一从就是脂价讲的很明确的:主妇主谋,愚夫从命,这是琏凤夫妇的第一个阶段。就是凤姐英气胆大,贾琏怕老婆,惟命是从,只有从命的份,这是“一从”,第一个阶段。“二令”,凤姐到了后来,落到了冬天扫雪的地步,比丫头还要惨,在扫雪的时候,拾到了贾宝玉失去的那块通灵玉,叫扫雪拾玉,不是叫扫雪滑玉,那么这个阶段凤姐已经沦落到了被喝令驱使的这么一个地步,这第二个阶段,“二令”;“三人木”,“人木”是拆字法,“人”,单人加上木是个休字,她第三个阶段被贾琏给休弃,哭向金陵事更哀。所以“一从二令三人木”,概括了贾琏对他琏凤夫妇的三个阶段,正好概括了凤姐一生的三个阶段。所以在当时这样的女性,像王熙凤那样强的一个女英雄,在当时这种情况之下,在夫权、在宗法制度这种情况之下,她也只能是走上很悲惨的,哭向金陵这么一条道路。
十一 王熙凤的魔力与魅力之心机与口才
王熙凤的“机心”表现得非常突出,她的“机心”固然是用于聚钱敛财方面,但是更主要的是体现在处理人际关系上,她机心深细,谋略周密,她常常像一个极其高明的心理学家,非常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别人的心理,辨风测向。她常常能够顺应对方的心理,并且能够急转直下,像这样一种本领,在《红楼梦》中,我们只能在王熙凤身上可以看到。王熙凤的这种“机心”,她的这种机变之速,确实令人惊叹!
在“毒设相思局”这一回合里面,几乎可以说,王熙凤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她运用自己“模样极标致,心机极深细”这样的优势,最终置贾瑞于死地。但在“尤二姐事件”当中 ,王熙凤并非轻而易举就取得胜利,她是狠下了一番功夫,一步一步地将尤二姐引向绝境……
那么在红学史上,除了我刚才说的有一些那样的“女曹操”、“胭脂虎”的评论以外,也有一些很有见地的评论。“吾读《红楼梦》,第一爱看凤姐儿。人畏其险,我赏其辣,人畏其荡,我赏其骚。读之开拓无限心胸,增长无数阅历。”(野鹤《读红楼札记》)那么,我觉得像野鹤这样的一段评论,他就不但是把凤姐作为一个社会的人,是多少带有一种美学意味的一种批评。
那么下面,我们来谈谈“机心”。话,你去看,那番话很长,里面完全是自责自怨:“只求姐姐进去,和我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姐妹,和比骨肉。……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方便方便,容我一席安身……”这一席话,不要说尤二姐把她认作好人,她把尤二姐迎进去了,连大观园里头,除了少数比较有头脑的人,都觉得凤姐真是改弦更张了,这下都觉得她很“贤良”。那么这是一个方面,是她“赚取尤二姐”。
同时,凤姐有胆量发动一场官司,唆使张华去告贾琏,她就说,你就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就是告他仗势依财,强迫退亲,停妻再娶,等等。并且,把贾蓉扯出来,同时她就借此生事,就大闹宁国府。大闹宁国府的时候,吓得“威烈将军”贾珍,贾珍这个“威烈将军”既不“威”也不“烈”,立马就溜走。那么这个时候,就是把尤氏和贾蓉母子,搓揉得面团一样,赔罪不及。那么在凤姐,衙门不过是一个手中的傀儡,收和放的线头都在她手里面。那么从都察院这官府来说,它两边受贿,何乐而不为呢!收了贾珍、尤氏那边的贿,又收了凤姐这边的贿,什么“吃了原告吃被告”,这不是乐得的事嘛!所以我们说,凤姐是紧紧抓住了尤二姐的弱点,所谓“淫奔无行”--一女侍二夫。那么牢牢地抓住张华这张王牌,收放自如,行云布雨,凭借衙门的法,凭借家族的礼,造足了舆论,布满了流言,使得二姐陷入一种软绵绵、黑沉沉的一个陷阱当中,不能自拔,最终走向绝路。
所以,这个也像用兵一样,凤姐她是知己知彼的,她在明处,对方在暗处,即使她暂时处于被动,但是她也能够充分地利用对方的弱点,把自身的优势发挥到最大的限度,使得事态沿着她设计的轨道来发展。
那么在这个过程当中,凤姐不仅要越过种种外部的障碍,而且,还要克服自身种种的矛盾。我们说,比方说吧,她同贾琏是合法的夫妻,但是并没有真正的这种真情来维系;比方说,她要巩固自己在家族当中的地位,但是,她又没有子嗣,凤姐没有儿子;比方说,她要博取“贤良”的美名,但是她又容不得贾琏娶二房;比方说,她要唆使张华告状,又不使他把贾府告倒。那么还有,她要把尤二姐至于死地,但又不能够丝毫地露出行迹,所谓“不露丝毫坏行”。你想想,要越过外部的种种障碍,要克服自身的种种矛盾,这需要怎么样一种深细的“机心”和周密的谋略!所以这个事件所展示给世人的,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事件的本身。所以说“机关算尽太聪明”--这个“机心”是凤姐的过人之处,也是凤姐最后身败名裂,凤姐致祸的一个内因。
下面我们再谈“刚口”。这个是在《红楼梦》五十四回里面,大家可以去翻,这个是在庆元宵的时候,请了女艺人来说书,女先生来说书,就是贾母掰谎的那一回。那些说书的女艺人说嘛,就是讲凤姐,说:“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了”。“刚口”是指的口才,连说书艺人都甘拜下风,足见王熙凤的口才不凡。这个并不是吹捧,女艺人不是说一味地吹捧,凤姐确实是当之无愧的。那么我们借用说书女艺人的话,来标举凤姐的语言才能,也就是冷子兴介绍的时候说,“言谈极爽利”这样的风采。
凤姐曾经很赞赏一个小丫头,叫红玉。这个小丫头把什么奶奶爷爷一大堆四五门子的话,说得齐全,说得利落,凤姐就很赞成,她说,我就喜欢这样子,她说,我就喜欢“声口简断”的,不喜欢哼哼唧唧的。其实,这也是凤姐本人的话风,凤姐的话风,你看她一出场,从凤姐一出场开始:“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还有像凤姐去劝架,跟宝、黛劝架,说:“黄莺抓住鹞子的脚,都扣了环了。”这都是凤姐的语言,就说:“我要不入大观园花几个钱,我不入社,我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吗?”这些话就是凤姐有她的话风,包括她,就是说,联诗的起句“一夜北风紧”,这个话虽然浅,但并不俗。关于凤姐的语言才能,我们也想从几个方面来看看。
首先,我们说,会说话不等于就是会耍嘴皮子。像我们今天说,什么什么人的嘴很贫,这个并不是说,他会说话,并不是说,他很有语言的才能。所谓会说话,言谈极爽利,和心机极深细,是密不可分的。在这里,我们可以举,从不同的角度来看,来领略凤姐的语言风采。我们先从一个角度,就说同一件事,别人说和凤姐说,它的效果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效果。比如,五十四回“元宵夜宴”的时候,贾母就问,袭人为什么没有跟宝玉来啊?言下有责怪的意思,贾母不高兴。那么王夫人立马就回,说:“她妈前日没了,去世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听了不以为然,她说:“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她还跟我。说,如果袭人还跟自己,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奴才她没有什么个人的自由,跟了主子,一切就要以主子的意志为转移了。所以贾母在这个地方,对袭人没有跟来,她不满意。那么王夫人这个解释,贾母也觉得不以为然。凤姐听了以后,她马上接过来,解释,说出一番三处有益的话来。凤姐怎么说呢?她说:“袭人没有跟来,”一则因为那个是元宵节,她说:“灯烛花炮是最耽险的”。那园子须得细心的袭人来照看;这是从安全的角度;再则“屋子里的铺盖茶水,袭人都会精心准备,宝兄弟回去睡觉,色色都是齐全的,”;三则“又可全袭人的礼”。凤姐就这样说,那么这番话,既符合主仆上下名分次序,而且更投合老太太的心理,一个,老太太很怕元宵节到处是灯火,灯花花烛,怕失火。另外,更投合了老太太疼爱孙子的心理,那么宝兄弟回去了,色色都是齐全的,袭人在屋里妥当。那么贾母听了以后就称赞,说:“这话极是,比我想得周到。”她不但不怪袭人,反而是关爱有加,反而说袭人自己在屋子里头,那么让鸳鸯,因为鸳鸯的母亲也故去了,让她们两个做伴,还说应该拿点心,拿什么给袭人吃。你看看,同是一件事,可以有截然不同的效果。王夫人说了以后,就是这样子,那么凤姐就说出三处有益的理由。我们是讲,这个是同一件事,由于凤姐说,它就有不同的效果。
另外,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就是说,同一个主体,同是凤姐,对待不同的人,她可以对待不同的对象,那么她就有不同的语言。因为凤姐是个当家人,凤姐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她的交接对应,我们说,凤姐能够分寸得宜,不卑不亢地处理各种人际关系,那个语言的艺术也是很值得我们来欣赏,来体味的。这里我们也可以举两个例,一个我们可以举大家熟悉的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有的时候,我们因为很熟了,也许不以为意就看过去了。那么在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来打抽风,凤姐怎么样来接待刘姥姥?怎么说话呢?因为刘姥姥,就是凤姐要揣度对方的身份,和彼此的关系。刘姥姥是一个年高积古的,她年岁很大,辈分很高,那么也很有生活经验,她是一个年高积古的一个农村的老太太,她跟贾府并不沾亲带故,只不过偶尔来走动,那么也不能够简慢。那么凤姐揣度着对方的身份和彼此的关系,那么神态之间,当然她有一种凤姐的那种高贵,凤姐的那种矜持,自然可以看得出来,但是她说话还是很得体的。怎么得体呢?说出来的话,比如说,她既有谦辞,有比较谦逊的地方,说:“我年轻,不大认得,也不知道什么辈数,不敢称呼”。那么知道自己是小辈,有谦辞。另外,就是说,自己家里“不过借赖祖父的虚名,做个穷官儿”。同时她又告艰难,说:“外头看着轰轰烈烈,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这句话很有名了--“大有大的难处”,这句话常被引用,甚至在国际关系里头都引用,“大有大的难处”。这是凤姐的话。她就说,“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既有谦辞,又告艰难。而且她还不乏人情味,她对刘姥姥讲:“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才有照应才是,那么你又是第一次来,第一次开口,不好叫你空手回去,如果你不嫌少,这五十两银子暂且拿了去。”你看,这样一些语言,这样的接待,应该说,凤姐这次接待,她是请示过王夫人的,她的语言应该说是符合,既不过分地热络,又不过分地简慢;既不丢份,也不炫耀,还是很得体的。可以算作一个上对下,就说看作一个豪门的一个当家的一个人,来接见打抽丰穷亲戚的这么一个例子。
那么我们可以再举一个下对上,就是凤姐怎么样对待宫里来的那些太监,这是一个下对上的例子。这个也在小说里面,在七十二回,宫里的夏太府打发这个小内监来借银子。他怎么说呀?他说:“夏爷爷买房子,短二百两,上回借的一千二百两,年底再还。”其实说是借贷,其实也是一种勒索,那么凤姐在这个之前,她就听说,太监来了,她就叫贾琏先躲起来,她打发贾琏躲起来,自己出面来应付。这个地方,贾琏是不如凤姐的,贾琏不灵,要凤姐出马,她就叫贾琏躲起来,她说,我来。那么小太监说了这个话之后,凤姐怎么说啊?小太监说借二百两,还说上次欠的一千二百两就是没得还,年底再还。凤姐就说,接口就说:“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放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都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一面说这个话,一面打发人把自己的首饰拿去押了银子,拿去抵押了银子,来开发那个小太监,他不是要二百两吗?那么让他拿走。
那么刚才我举的凤姐这几句话,看上去她并没有得罪小太监,其实这个话是软中有硬,还是绵里藏针的,她有一种警示,就是说,像这样子名为借贷,实为敲诈,不知多少回了,已经“不知凡几”了,已经不止一次了,很多回了。她不是说嘛,若这样都记清了还我们,都不知还了多少了。而且她一方面命人去抵押,就预告我这个府里头就已经被掏空了,我要靠典当度日了。所以你看凤姐她就会这样来应对宫里的太监,所以有的评论者,就把这个细节拿出来评论的时候,就说,弱国的使者若能这样对付,贪得无厌的强国,也算得上“不辱使命”了。就说,凤姐她这个人她还真具有当“外交使节”、“公关经理”这样的一种潜能,有这种潜在的能力。这个是我们讲凤姐的语言才能。我们说,同是凤姐这个主体,对不同的人,各色人等,她都能够分寸得宜的,能够不卑不亢地,这样来体现在她的语言上。
下面我们再谈一个方面,就是说,她的语言的幽默和谐趣。这个是不得不说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凤姐语言的幽默和诙谐,这个也是很有名的。谁都知道,凤姐是贾母的一个“开心果”,可以说,是一个“顺气丸”。曾经有一个回目点明,我们说,所谓叫做“王熙凤戏彩斑衣”嘛。“斑衣戏彩”是“二十四孝”的一个故事,老莱子娱亲,鲁迅对这个很反感的,对这个,鲁迅觉得很矫揉造作,老莱子这么大岁数了,还要来娱亲。那么我们说,在《红楼梦》里面,贾政的娱亲倒有点这个味道,贾政因为他也是在贾母面前,他是儿子,也要承欢取乐。贾政不是说过一个笑话嘛,讲裹脚布什么的,特别恶心,讲那个笑话。另外,贾政他要逗贾母喜欢是很笨拙的。有一次他出了一个谜语,他就悄悄地把这个谜底告诉贾宝玉,然后叫宝玉告诉老祖宗,让老祖宗猜着,就是这样子。所以贾政的承欢娱亲,就是很笨拙,王熙凤就要高明得多。对王熙凤来说,最精彩的还不是“聋子放炮仗”的那一类的笑话,王熙凤她的那些幽默、谐趣的东西吧,好就好在,她的精彩的地方,是所谓“对景”。她是有一种随机性,她是随机而出,自然天成,经常是这样的。
这个例子很多,我们稍微举一个例子。比如说,贾母的饮食,贾母每天轮流着根据水牌来吃,都想绝了。那么王熙凤就会说:“老祖宗就是嫌人肉酸,如果不嫌人肉酸,早就把我都吃了呢。”那么她就会这样说。另外,还有一个例子,大家都是很熟的,在逛大观园的时候,贾母说,她从小因为淘气,跌了一跤,头上落下一个疤,一个窝。凤姐马上就说,可知老祖宗从小的福寿就不小,鬼使神差碰出那个窝来,好盛福寿的,老寿星头上原来是个窝,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就凸出来了。咱们都看过寿星的那些年画,那个寿星的年画,不是像个桃子凸出来的,那么凤姐这个笑话没说完,大家都笑了。
你看看,一个疤,一个疤痕都能讨出吉利的口彩!虽然像这样的笑话,大家都知道,她是随口编的,可是编得这样地喜庆,编得这样地圆满,而且她是随机就编出来,我们不能不佩服凤姐的这种即兴地发挥。而且像这样的,应该说还比较容易,难就难在如果贾母很生气,你要使贾母在气头上,让她转怒为喜,这就更难了。这也有一个例子,邢夫人要讨鸳鸯,那么贾母气得浑身乱颤,简直就把谁都怪了,不仅怪邢夫人,还怪王夫人,怪宝玉,统统地怪,连凤姐都怪了,那么空气很紧张。在这种情况底下,谁都不敢吱声,只有凤姐她开口了,她一张嘴,怎么说呀?她说:“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大家很奇怪,怎么老太太还有不是呢?那么凤姐就说出理由来,她说:“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如果我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就有点奇兵突出,贾母先是愣了,怎么我有什么错呢?原来,她就说凤姐的这个说法,她有一种新鲜感,有一种刺激性,看起来,好像说是贾母的不是,其实她是夸奖贾母会调理人,像鸳鸯这样的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所以,贾母很快的,她就转怒为喜,气也消了,心也开了,空气也缓解了,又有说有笑的了。
那么类似这样的,贾母是长辈,就说,在尊亲长辈面前,凤姐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取笑,就是对着大人物,说小家子话。不仅对贾母,比如说,对张道士,张道士是很有地位的,是一个人人尊敬的,叫做有职的法官,他有一个职务的。那么大家见了都是要敬着的。那么凤姐见了张道士托了个盘子,她就会取笑,说,你这个老道,你是来化布施了,就会这样说。那么就说,对于薛姨妈,对贾母,她都经常会用这些会躲债,就是说会用一些,好像是对这些尊长说一些失调少教的,好像是很冒失,是没有礼貌的,很粗俗的话,而且实际的效果,恰恰会使得对方开心大笑。那么因为凤姐的这种笑,总是伴随着一种新鲜感,和一种刺激性。可见凤姐的承欢取乐,也是不一般的,跟一般不一样。那么王夫人,曾经对于凤姐的这种说笑,提出过异议。王夫人对贾母说,说:“惯得她这样,明儿越发无理了。”但是贾母怎么说?贾母说:“我喜欢这样。”她说:“在家里娘儿们原该这样。”如果整天都是很正经的,贾母反而不喜欢。正因为贾母是一个比较开明的,情趣不俗的长辈,才能够容纳,才能够赞赏凤姐的这种所谓“放诞”。所以凤姐的这种承欢取乐,少有一种媚态。你奉承人,你讨人喜欢,有的人有一种谄媚相,但是在凤姐那里应该说,比较少,不是那么俗气。当然,凤姐为了行权,为了掌握大权,为了固宠,为了要老太太宠她,她巴结、奉承老祖宗的这种功利之心,应该是很清楚的,连小厮兴儿都看得清楚,这一点是不能抹煞的。但是凤姐的巴结、奉承,确实不同庸流,我们刚才举过了,也不同于贾政了,也不同于尤氏,不同于别人,她很有特色,这个是谁也不能否认的。我们还可以补充一个例子。
五十四回里面,贾母跑到大观园来赏雪,自己跑来了,凤姐随后就跟过来,贾母就说:“你真是个鬼精灵,到底找了来,”贾母说:“以理,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凤姐怎么说?她说:“我哪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我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没声了。我疑惑间,来了一个姑子,我连忙把年例给她们了,这个姑子已经打发走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已去,不用躲着了,可以回去了。”她第一句话就说:“我哪里是孝敬的心跟了来。”可见凤姐,她至少她不把所谓孝敬、奉承挂在口边上。当然这也是一种取笑,骨子里面还是孝敬的。就是说,凤姐这种地方很放得开,我们说,像这样的,还是很难得的。
那么关于凤姐的语言,我们可以就是联系作品,可以有很多的方面,包括她的谐谑。总体来说,凤姐的语言,比起红楼诸钗,比起那些姑娘小姐,就是那些读书作诗的姑娘小姐,凤姐的胸中应该说是欠缺文墨,她的语言没有什么书卷气。但是,却有一股扑面而来的新鲜、热辣的生活的蒸气。朋友们可以仔细地去看、去品味,凤姐的语言里面,独多那种俗语、俚语、歇后语,这是口语里面的一些精华,曹雪芹在凤姐这个人物语言里头,提炼了很多这样,老百姓语言里头的精华,凤姐的语言里面独多这个东西,她拟人、状物、叙事、言情都很生动。她会说,赌钱嘛:“钱箱子里头的钱,得了得了,把我面前这一吊也拿进去得了,里头的钱在招手了,你就一咕脑儿拿进去,省得里头的钱费事。”这是一种拟人的办法。其他是用什么谐音,不会做诗,她就说:“我也不会做什么干的、湿的”,用谐音,用对偶,用拟人,无论她叙事、言情、状物、拟人都是很生动的,好像无师自通。那么她的源头不在书本,而在生活,在于生活本身所包含的信息和智慧。当然,凤姐的语言里面,也还有很多粗俗的东西,凤姐骂人有的时候是很俗的,很粗的,这个也免不了。但是总体来说,凤姐的语言是来自于生活。所以我们说,我们看凤姐的语言,不仅使我们眼界大开,可以看到种种的生活态,和社会相,而且心智大开,可以窥见一个聪明绝顶的、变幻莫测的机心。也就是说,这几个方面是相联系的。
小结:
最后,我们不要忘记,王熙凤是“金陵十二钗”正册当中的一个人物,她也是入于“薄命司”的,她是归入“薄命司”的。所以对于凤姐其人,作者固然有非常深刻、犀利的批判,和洞幽烛隐地揭露,却也有一种不可遏制的赞赏,赞赏她的才能,和叹息她的命运。要不然,怎么入“薄命司”呢?我们前面谈的所谓“辣手”、“机心”、“刚口”,不能简单地说,是褒还是贬,不能以简单的褒贬来概括她。那么就算王熙凤的判词和曲子而言,也充满着一种很精辟的、很警策的一种箴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箴”就是一种告诫。
判词和曲子也有一种反复地咏叹。可见,无论是作者的态度,还是读者的感受,都是很复杂的,不是用一个褒,或者用一个贬,或者用三言两语就能够说尽的。何况文学作品还有作者意识不到的,曹雪芹也意识不到的,一些远期的效应和永久的魅力。《红楼梦》里面的人物,不错,多数是女性。但是,这些女性的形象,她的悲剧的意义,和人性的内涵,远远超出了性别的界限,我觉得,是这样的。不错,《红楼梦》是以中国女性,特别是传统女性为描写对象的,但是因为它写得很深,那么这些艺术形象,它的悲剧意义和人性内涵,远远超出了性别的界限了。就王熙凤而论,她的才干,她的欲望,她的命运,就如同一面镜子,这面镜子,不只是《红楼梦》里讲的“风月宝鉴”,我觉得,它应该是一面“人生宝鉴”,它正面那样地光彩照人,它反面是身败名裂,它也是一面“人生宝鉴”,不只是适用于女性的。在今天,当今那些才华横溢的,而又贪欲难遏的风云人物,我觉得,王熙凤的形象对这样的人,有一种特殊的警示的作用。有时候在我们当今,在当今社会里头,确实有很多人非常有才,真是才华横溢,或者是政绩卓著,但是他没有很好地节制自己的欲望,由于他的贪欲逐步地发展,不能遏制,最后走到身败名裂的地步,是很可惜的。如果能够从《红楼梦》这样的作品,从王熙凤这样的人物身上,把这面“人生宝鉴”来照一下,我认为,有一种警示的作用。
因此王熙凤作为一个作家塑造的人物,活灵活现、形神兼备是一个被艺术升华了的精灵,那么在书中对王熙凤的评价以及在书外都是褒贬不一的,而且几乎争论是最多的一个人物。在《红楼梦》书中,上至贾母,就说她是凤辣子,那么下到一个小厮兴儿,说她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那么就可见对王熙凤的评价,在书里面也是没有定论,我们今天也无法作出定论。那么总之王熙凤这个人物,是为中国文学史的人物画廊添了彩,增了角。王熙凤的文学形象,不限于一个女性,不要说,光光讲“女强人”,或者说,谈到这些,我们才来谈《红楼梦》的意义,这个是远远超出了这个的。一个作品,好的作品,它必定会有比较深的人性的内涵。王熙凤这一人物形象对人性的丰富性,对人性的复杂性,对人性的局限性,它会展示得相当地深刻。那么有些作者,他本人不一定从道理上这样意识到,但是他确实是写出来了。那么今天我们再读作品的时候,应该对我们有这样的启发吧。那么至于在艺术领域内,王熙凤永远是创作家难以企及的高峰,和评论家善说不尽的一个课题,对于读者来说呢,王熙凤也是一个话题,《红楼梦》它既是一个课题,也是一个我们日常可以谈论的话题,我们都还有很多话可以说,以至于可以永远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