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栖人

      苏白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台上那个戴黑边眼镜烫着贵妇犬发型的女人正在滔滔不绝讲述如何正确处理丈夫出轨的问题,这是女工委组织的婚姻家庭及女性健康讲座。苏白旁边的年轻女孩在听到台上说“其实老公出轨就跟婚姻患了一场感冒一样,只要老公肯回来,还是要不计前嫌地接受他宽容他……”时,不由得睁大了双眼。苏白心里暗暗发笑,这个年龄的女孩,也许对爱情对婚姻还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一种偏执的纯净期望。

       与苏夜的敏感焦虑相反,苏白从出生就有着满满的安全感,她性格温吞,做事拖拉,从来不为下一分钟才发生的事情担心着急。上学的时候,每到开学,基本都是同学到家里等着挥笔如雨的苏白赶假期作业。而同胞姐妹苏夜,总是在放假的一周内把所有的假期作业都赶完。两人仿佛在娘胎里的时候就商量好了,所有关于担心、紧张的神经元都分配给了苏夜。

      一九八零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春风给苏亚雷刮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苏家从筒子楼搬到新房的第一时间,苏亚雷就把一直珍藏的一幅字挂在了客厅,那是郑板桥的“难得糊涂”。金如纯从心里反感这幅字,一是郑板桥的字头重脚轻歪歪扭扭,一付得了小儿麻痹的样子;再者,自己的大女儿苏白根本就是“一世糊涂,难得清醒”,这幅字挂在客厅很具有讽刺意味。

       其实苏白万事糊涂,对婚姻爱情却一直保持着冷静而清醒的头脑。大学期间,周围的女孩子都忙着招蜂引蝶奋不顾身地投入到轰轰烈烈的爱情事业中去,苏白却独来独往。周末同宿舍的都出去约会了,苏白会买来鸡蛋、香菇、青菜,再加一盒午餐肉罐头,吃一顿“大满足”方便面,然后靠在床头,听着音乐捧一本喜欢的书,这种时光对苏白来说,就是满满的幸福感。从内心深处,苏白对爱情不是没有好奇没有冲动,但是苏白觉得没有想清楚自己想要的结果之前,她不愿意去浪费时间。苏白做事没有目的性,独独在恋爱这件事上充满了目的性。也许是因为她的冷静,直至结婚生子,苏白都没有感觉到那种电光石火、让人智商迅速归零的伟大爱情。

       台上的妇联同志已经开始讲述女性生理健康的问题,苏白忽然想起女职工体检的一个梗。作为公司行政部部长的苏白,每年要安排全员的体检。按常规,未婚女职工是不安排妇科科目的,可是体检单发出去,医院的医生给苏白打电话,说未婚女职工都要求安排妇科检查,问苏白同不同意。苏白愣了三秒钟,只好说同意。

       放下电话,苏白不由得感慨万千,他们这一代人,谈恋爱都好像是不正派的事情,恋爱期间上床那简直是不要脸而要命的事情。大学时,同宿舍的上海小姐在系里组织的一次突击检查中,被抓到在男朋友宿舍的床上,被学校通报批评,差一点被开除。据上海小姐说,她当时只是和男朋友躺在床上聊天什么都没有做,就被空降神兵抓了个正着。又据路边社消息说,校保卫科的卫道士进宿舍时看到床上的蚊帐放了下来以为学生在睡觉,准备撤的时候忽然看到床边一双男鞋、一双女鞋,于是断喝一身“床上的同学,把衣服穿好了,出来!”

      那时候的苏白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在苏家,这种交流是被严厉禁止的。苏白至今都记得,因为对女性生理的一无所知,她初潮时看到淋漓的血迹,如五雷轰顶,以为自己要死了,惊慌失措地跑去找金如纯,金如纯只淡淡说了一句“你来月经了”,然后满脸嫌弃地递给她一条卫生带……。家里没有人告诉她女人是怎么回事男人是怎么回事,更没有人告诉她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


       那部加速下坠的电梯变成了一列疾驰的列车,列车冲出隧道车速忽然变缓,车厢门边伸出一块木板接到不远处的草坪,苏夜纵身一跳,滚落到草坪上。远远地,看着那俩列车缓缓驶离轨道,哐当哐当地,翻了……。

      辗转反侧的无眠夜,苏夜常常在熬不住的情况下吃一片安眠药,吃了药的睡眠是勉强的,像活生生硬挤出的微笑。在偶尔能自然入睡的夜晚,梦境和睡眠同样的宝贵。在那样的清晨,苏夜总是闭着眼睛迟迟不愿醒来。此刻,她仿佛闻到了淡淡的青草香,暖暖的阳光笼罩着她,一种死里逃生的疲惫和放松弥漫在空气里。

      在周围人的眼里,苏夜冷漠清高,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忧伤。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苏夜是很多男生心中的女神。然而博览群书、琴棋书画、有着自己独特思想的的苏夜是瞧不上同龄男孩子的那种幼稚的,她的第一个暗恋对象是比她大近二十岁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是青岛知青,生得风流倜傥,戈壁滩知青生涯的磨难让老师的眼神充满了沧桑,这一切全然满足了苏夜对爱情的幻想。在一个落叶缤纷的午后,苏夜约老师在树林里见面,战战兢兢地表达了对老师的倾慕之情。老师沉默良久,无比复杂地看着苏夜,说:“你就像一条清澈的小溪,而我是一条流淌了很久的泥沙俱下的大河,我们是不可能流到一起的。等到你真正成熟长大,你会哂笑这段感情,那样对你对我都太残忍”

       时隔很久,苏夜想起老师披花拂柳向她走来的身影依然会怦然心动。

       尽管老师没有和苏夜开始一段“窗外”的感情,在课堂上,老师对苏夜的偏爱却是昭然若揭的。上大学后,有一次苏夜在梦里将老师的身影和父亲重叠在一起,醒来后,苏夜恍然大悟,自己是在老师身上寻求缺失的父爱,充满阳刚的顶天立地的父爱。

       人到中年的苏夜,想起中学时的情景,内心充满了对老师的感激。作为一个男人,老师不可能对苏夜的追求不动心,同时作为一个男人,老师克制了自己保护了苏夜。

        很多年后的同学聚会,听到同学提起老师对苏夜对评价,“一个情比天大的女子……。”苏夜不由得哑然失笑,老师太了解她,如果那时老师能够当面点醒她,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伤害,但是,天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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