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爱藏在心底,历久弥新,有些情掩在故土,永世难忘

有些爱藏在心底,历久弥新,有些情掩在故土,永世难忘

很少回老家,因为母亲不在了,父亲早就离开老家,出来和我们一起生活。

与老家的联系只有电话。二叔不会用微信,即使电话,也是座机,手机给他买了一个又一个,不是用不对,就是摔坏。二叔识字不多,大约只能简单对付着看报,对数字按键一类的“高科技”,基本都是望而生畏。我拿回家的触摸式液晶显示屏电视机,学了好久都用不来。

二叔是鳏夫。

一生未娶的二叔,对我们侄辈视如己出,不过疼爱的方式却是与众不同,虽然不至于非打即骂,但总是板着脸教训,难得和颜悦色。

年轻时的二叔,生得高大魁梧,有的是力气。大集体生产劳动,仅凭一身力气就能挣高工分,虽然彼时用以计算劳动价值的工分值实在不高,但他和也未结婚的幺叔搭伙过日子,他们都是壮劳力,家里又无拖累,日子过得比我家好。在实现自己吃饱穿暖之后还略有剩余。不过年底集体结算,二叔和幺叔的工分值都帮着抵扣了我家的欠债,自己除了有过年的用度,基本也是两手空空。

也许是恼怒于此,二叔对我们一家人说话总是大声喝斥。

那时我们几兄弟都还年幼,但吃食惊人,肚子总是在灌满了井水之后回荡着响声。

幺叔可怜我们,要求二叔在吃面条或者米饭之时,多煮一些,轮番让我们兄弟去他家饱餐一顿。

我还记得二叔家吃面条,菜籽油从来都是吃生的。

每次二叔提着大大的菜油壶往我们的面条碗里倒菜籽油的时候,都非常“得意”地教导我们:“人穷就要学会过日子,这菜籽油不要倒在这个瓶子里那个坛子头,油沾在瓶子坛子里面是弄不出来的。还有,不要把菜籽油倒进锅里烧熟。你看油被烧烫的铁锅蒸发了多可惜,多吃一顿不好么?”

也许是“会过日子”的二叔“精明”到嫌养家糊口要花费更多钱财,也可能是其他原因,一点不比其他男人差的二叔没有结婚。有力气又没有家庭拖累的二叔,自然就成了大家的共同劳动力。凡是认识二叔的人,都请二叔去干过重体力活,所得报酬无非不过是一日三餐饱饭。

后来,土地承包到户,只会使力气的二叔日子反倒不好过了。因为种庄稼更多的是需要细心和“技术”。二叔和幺叔成天只知道使力气,对精耕细作似乎很是陌生,便只好和人“换功夫”。但老老实实给人下力气的二叔和幺叔,不一定换得到人也会像他们一样认认真真干活。幺叔和二叔的粮食收成总是不如别家。

好在后来幺叔担着担子翻山越岭走村蹿户收购废品,二叔和幺叔的日子终于又才好过起来。

但是,眼看着我们兄弟长大成人,就要到婚娶的年龄,二叔和幺叔便主动筹谋着为我们修房造屋。

等到我们兄弟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再远走家乡之后,幺叔早就去世,二叔也已老了。

我们偶尔回乡,二叔都会跑来,赤脚糊泥,裤腿一高一低,腰上捆一根谷草拧的草绳。一颗纽扣维系着脏烂的衣裳,被太阳嗮成紫色的脸膛被一顶破草帽遮住大半,长满老茧的手接过我们递过去的烟,两根粗壮的手指捏着烟上的过滤嘴,别过头去躲着我们递过去的火,口里骂道:“你们又挣了几个钱了,抽这么好的烟!”但语气不再是从前的那般生气,脸上也带着笑。

有时候我们托熟悉的乡友给他带钱回去,若是提前接到我们的电话,二叔必是早早去人家屋里等着。等人一到,马上趋前讨要,然后一张一张当着面点清。乡友说起,虽然哈哈大笑,但彼此却有些尴尬,弄得我们要么不带钱回去,要么带钱回去不通知二叔。

渐渐年老的二叔,力气也没有了,不再有人请他去帮忙干活,他反倒不自在起来。

没有积蓄也没有能力再去挣钱,房子漏雨也无法去添瓦翻盖,我们就请二叔去他和幺叔出钱帮我们修建起来的房子里住,说是请他帮忙看管。

二叔极是尽心尽力。

房前屋后有树枝竹林要刮瓦片,必是先砍树竹,再上房翻盖;凡是我们兄弟的山地林木,二叔无不用心看管,若是有人”侵占"一树一木、一土一石,二叔必和人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偶有打骂。由此,邻居乡人多有不待见他。我们每次回去,总说二叔的不是,我们只好赔礼道歉。

听闻我们给人“说好话”的二叔,总是很生气,大声叱骂我们“没志气”、“听人胡言乱语”,说到激动处,还说等我们走后“要去和人辩明白”。

于是,二叔在我们老家的人缘愈来愈差。但我们知道二叔是在“维护”我们的利益,也不好过分说他的不是,在家里假装随着附和一阵了事。

几天前就和老四筹谋着回老家给二叔过生日,昨日二叔突然打电话给我,絮絮叨叨说了好几分钟,就一个意思,却用几个字重复地说。如果不是我打断,他可能还要说下去,不知说到什么时候。

二叔坚决不让我们回去给他过生日。

其实,我们是一直不知道二叔是什么时候的生日,甚至连二叔有多少岁我们也不知道。

去年我回乡,偶然要用二叔的身份证办某事,这才知道二叔生辰。按农村的记时,肯定是农历。当时我问过二叔:的生日,二叔模棱两可。

“不晓得,身份证上的日子可能是。多一天少一天又哪凯(怎样)嘛。”说完,再补充:“我究竟是哪阵生的,只有她们晓得。”给我说了几个乡里老辈子的名字,但“她们”早都过世了。


有些爱藏在心底,历久弥新,有些情掩在故土,永世难忘_第1张图片


二叔的命运是被曾经辉煌腾达盛极一时的祖父彻底改变的。改变的结果,是父辈生活的悲苦,还有整个家族的卑微。

可以说,在我们兄弟未成年之前,父亲那一辈人都算是苟活于世,不说受到别人丝毫尊重,就是做人最起码的尊严,都没有。

因为不可抗拒的原因,本来飞黄腾达的祖父回到家乡,然后一无所有,还备受欺凌。家道中落,二叔开始沉默寡言。

祖母的哥哥是我外公,父亲的婚姻有外婆大义凛然的救赎,也有母亲与生俱来的善良。也许是老天有眼,可怕的近亲遗传疾病,在目前看来,我们兄弟可能还没有发现。

在鄙视中长大的我们兄弟,在大哥的带领之下,势如猛虎出山,再一次演绎了祖父的传奇。

我们兄弟左冲右突,终于用血泪浇铸出一条生路,在外面的世界创造了属于我们自己的事业,让祖父的名字,再一次因为我们而被人常常提起。

如今我们早不在乡间的老家谋事求生,但老家还是我们的根。把二叔安顿在我们住过的房子里,除了让他有个栖身的地方,我们还有深情的报恩。

幺叔早逝,我给他修了墓,写了文章《幺叔祭》、《文盲幺叔》等等纪念他。

对于二叔,这位一直无私为我们奉献的老人,我还没有写过文章,甚至在和他说话时,常常高声喝斥。

因为二叔太啰嗦了。

这啰嗦是源于在乡间鳏居一世的孤独,还因为他不多不少认得一些字。比几乎目不识丁的幺叔多些“文化”,于是长得高大魁梧甚至可以说一表人材的二叔,就有了“天上的事情知道一半,地下的事情全知”的“神通广大”。

但“神通广大”的二叔,仅仅只限于和熟识的村人天南海北胡拉乱扯,在任何场面,包括乡间的稍微正式的酒桌上,都不能说一句完整的体面话出来。

虽然勤俭坚韧的二叔,常常半夜三更起床,收看我们买给他的电视,也常常看他能看到的一切报纸,但他关心的,却是他不能掌控的,和他的生活离得太远给不了他任何实际帮助的东西,但他乐此不疲。

二叔不是好高骛远,他知道他只有在土里刨食,才可能活下来。所以二叔一辈子囿居乡间,以体力换取生命的延续。

在谋求物质利益上,“有文化”的二叔,只能自叹弗如目不识丁的幺叔。

幺叔去世之后,二叔的经济来源,除了近几年才有的国家救济,其余全靠我们兄弟资助,很难有积蓄。

五年前,二叔突患脑溢血,我们兄弟连夜赶回,堂弟开车把二叔送到医院,立即住院检查,第二日手术治疗,二叔才转危为安。

看耄耋之年的二叔还是形单影只,孑然一身,我和老四决定回乡给二叔过生日,让他在人前也体体面面一回。

一切都没有通知二叔,不是想给他惊喜,是怕他又啰啰嗦嗦,事情办起来多了障碍。

但二叔终于还是知道了,马上打电话给我和老四,又骂又说,不止不休。

除了怕我们花钱,二叔还说了乡间的这样那样,反正是人情世故之类。二叔是把个人尊严看得比生活的仪式感更重的人,他不愿因为他的事打扰了别人的生活。

说实话,二叔在我们当地,基本上没有哪家的忙没有帮过,也没有哪家的红白喜事没有参与过。当然,对我们这个家族,大凡小事都是尽心拼命。可以说,为了维护我们家族的利益,二叔可以不顾一切,包括在我们看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二叔也绝不容许我们吃半点亏。

对这样一位鞠躬尽瘁的老人,我们除了给他活着的希望,更想让他知道活着的意义,体味一下生命别样的尊严,但他坚决地拒绝。

在这个美好的世间,还有多少像我二叔这样的人,他们生存的意义,并不只是为了自己活着。

我们该给平凡的他们,做些什么?

你可能感兴趣的:(有些爱藏在心底,历久弥新,有些情掩在故土,永世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