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归途1

来源微信公众号:麋鹿归途


01

十七岁那年,我认识了纪小兰。

我在乡二中上学,高二,班上前三名,她是插班生。

纪小兰是城里娃,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高二中途转到这么一个乡镇中学来,听老师们传言,她父母离婚,各自成家,没人要她,回来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她爷爷奶奶和我家同村,两个老人跟着小儿子,小儿子人老实,儿媳妇却是个狠角色。

以前,逢年过节,她随父母回乡,开着小轿车,提着大包小包,老远的,婶婶就会笑着迎出来;现在,她多吃一碗饭,多在镜子前站一会儿,婶婶都会冷嘲热讽好半天。

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啊!

在学校也是一样。人说,最纯真的是小孩子,最残酷的也是小孩子。同学们对纪小兰,那真是羡慕、嫉妒、恨,五味杂陈,羡慕她优雅的气质和高贵的出身,嫉妒她漂亮的脸蛋和高挑的身材,恨她那骨子里的傲劲儿。

男生们倾慕她,又难以接近,只好臆想出各种下流的段子意淫她;

女生们嫉妒她,又比不过她,就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段把各种脏水往她身上泼。

她笑一下,她们说,不要脸,想勾引谁啊;她眼圈红了,她们说,装小白花给谁看呢;她咬紧嘴唇,倔强不屈,她们说,都成落水狗了,还以为自己是大小姐……

她以为,乡下会带来平静,乡人都是纯朴的,那些只是她以为,现实告诉她,格格不入和被孤立、被排斥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迫切地想冲出这个牢笼,冲出这座围城——高考是唯一的机会。


02

我们俩都过了分数线。我高出分数线五十多分,她勉强过线。

鬼使神差的,我和她填报了同一所大学,那时,我并不十分准确地明白其中的原因,直至我俩结婚。

她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给爷爷奶奶看,他们作不了主;她拿给婶婶看,换来一口浓痰吐到脸上,“看你那猖狂样!考上大学怎么啦,告诉你,没钱!想上学,自己想办法去!跟你那妈一样,卖去呀!”

人性的恶毒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她揣着通知书,在村头小河边坐了一下午;我坐在河边的大树上,看了她一下午。

晚上,我敲开了她奶奶家的院门,身后的父母带着二万块现金。

半小时后,我们离开时,身后跟着背着行囊的她。

她背着一个旅行包,那是当年她带回来的唯一一件东西,手里攥着大学通知书,没有流泪,没有任何难过的样子。

我们用二万块钱买了她的自由,并承诺大学期间的一切费用都由我们家供给,她则保证,毕业后就会嫁给我,做我的老婆。


我俩相安无事的上了大学,在学校里,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甚至,我有意避免和她单独相处。

有男生追求她,她以沉默拒绝;有女生绯谤她,她以沉默应对。

她不相信任何人,在身体外铸了厚厚的一层铠甲,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像刺猬,但她的刺是软的;像穿山甲,不敢把柔软的胸腹晾给别人,生怕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受伤。

我一直注视着她。我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会栽在这个女人身上。


03

大学毕业我们就结了婚。

在老家举办的仪式,她只提了一个要求:不请娘家人。

我们的仪式简单又安静,同村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一个都没来,城里的她爸她妈也没来,只有我家的亲戚和一些好友,勉强凑了十几桌。宴席上我带着她向大家敬酒,她笑得得体,像戴着一副面具。

父母很满意,毕竟不是每个女孩都愿意嫁给小儿麻痹患者,更何况她那么漂亮,还是大学生。

婚后,父母托了关系,我被分配到城里一所中学教书,她到我家亲戚开的一家企业当会计。父母花了半辈子的积蓄,在城里给我们买了一套小户型。

我的学校在城东,家在城北,我行动不便,平时就住学校宿舍;她单位就在家附近,我们是周末夫妻。

尽管是夫妻,我们却很少联系,偶尔打个电话,都是父母送了什么东西来,或老家有什么事需要回去。

我生性安静,喜欢学校的环境,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看着他们在操场上奔跑,在教室里苦读,谈到理想一脸憧憬的样子,我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尽管心里知道她不爱我,但我爱她,这就足够了,我相信,时间和我的坚持会感动她。

她能力很强,实力很强,情商高,手段一流。以前的她是在隐忍,现在,羽翼日渐丰满,她终于破茧而出,羽化成蝶了。我很满意,因为她的这些蜕变与我有关。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园丁,悉心呵护的小树苗终于长成了参天大树,我是她的丈夫,更像她的守护者。

亲戚很看重她,经常在逢年过节聚会的场合夸奖她:给公司省了多少钱,想了多少金点子,开拓了多少新业务,她的职位一升再升,收入一涨再涨,人人都称她“纪总”,人人都赞她情商高,会为人处事。

只有我知道她心底的仇恨。

她升职不久,爷爷奶奶就找到我,说婶婶家的二小子高中毕业了,在家吃闲饭也不是个事儿,姐姐这么能干,安排个工作应该不在话下,我委婉地转述给她,她说,谁的儿子让谁来找我!

我们周末回老家时,她婶婶提着一笼子鸡蛋上门,她把鸡蛋推出门外,把一摞子钱摔到婶婶脸上,撂下一句话:这是我在你家吃的两年饭钱!爷爷奶奶的后事你们不用担心!你们的破事我不愿意管!想找工作,自己想办法去,卖去呀!

我爸妈惊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不住和我打眼色。

我能怎么办,我一直知道她心里有痛,这口气憋在心里这么多年,直到今天,才能理直气壮地撒出来,我替她高兴还来不及,我管别人做什么!

父母悄悄地对我说,老二呀,长点心眼吧,你这媳妇,心狠着呐!


04

从那天起,她就变了一个人。

或者说,以前的她才是变的那个人,现在只是恢复了原貌。

工作上,她越发泼辣、大胆,敢想敢干;生活上,她也是说一不二——在家里,她一直都是说一不二。

她说不生孩子,怕孩子遗传我的小儿麻痹基因,我同意;

她说再买一套房子,父母年纪大了,接过来我们分开住,我同意;

她说我们俩没有孩子,要早点为养老做准备,买全各种商业保险,我同意;

她说,姐姐一直在老家照顾父母,帮我们很多,把姐姐的孩子接来城里上学,当是自己的孩子,我同意;

……

我像中了她的蛊,又像一个妻管严晚期患者,仿佛预感到这些安排后的隐藏的危机,我无法考虑别的,只有一个想法:抓紧时间,多和她相处几天。

父母渐渐不再多说什么。他们计划,让姐姐再生一个,就当是替我们养了。


生活上的巨大变化,逐渐带来精神上的巨大落差。

等生活无虞的时候,人们开始想起最初的愿望。

她经常在书房里一呆就是半夜。倒是没有背着我接电话、发短信、经常加班这些情况,只是看着虚无处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我想,该是我退出的时候了。我霸占了她这么多年,也该知足了。剩下的时间,该交给那个一直埋藏在她心底的人。她是一只注定要翱翔天际的雄鹰,我是趁虚而入,在她受伤时束缚了她的翅膀,把她圈养的偷猎者。

我默默地开始准备,不再每个周末都急急忙忙往家赶。她打电话问,我只说,接了新的教学任务,要准备资料;

我慢慢地把家里的一些书籍、衣物往学校转移,在宿舍里添置了大衣柜,还买了些锅碗瓢盆,学着按菜谱做些简单的饭菜;

我不再陪她去参加同事、朋友的聚会,虽然我以前也去得不多,现在则彻底杜绝了。

有几次,她坐在床边,看我收拾衣物,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有时,会半夜突然打来电话,只是叹息,不发一语。

我一直都知道,我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这种生活也不是她所追求的。

被强迫的爱不是爱,被圈养的感情也不会变成真感情。

我,要放手了。


05

如果你真爱一个人,你就会知道,什么“爱她就给她自由”“只要她幸福我什么都愿意”都是些屁话!真爱一个人,只会想分分秒秒都陪在她身边,时时刻刻都能看到她。

我虽然下了决心,但一直都在犹豫:

她在我身边不幸福,放手了如果还不幸福,怎么办?

我身有残疾,如果她再遇上的感情无法圆满,怎么办?

她受过父母的伤,万一再有男人给她伤害,怎么办?

这些问题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摧毁我,我的决定反反复复,直到我旧病复发。


“小儿麻痹症,医学名称是脊髓灰质炎。是由小儿麻痹症病毒引起的急性疾病。病者可有轻微症状如发烧、头痛、喉痛、呕吐、肚泻、或便秘。小部份会出现肌肉疼痛,和四肢及面部的肌肉无力。一般来说,留下伤残的比例比死亡更普遍。”

自我三岁得此病,几十年来,我们一直和平共处,相安无事。或许是最近考虑的事情太多,压力太大,上个月我就感觉隐隐有些不适,本来稍正常的左腿有点无力,残疾的右腿肌肉、关节疼痛加剧,全身乏力,还有发烧的症状,我以为是感冒,拖了几天,到医院一检查,完了,旧病大暴发。

身体这个东西,你尊重它,它就尊重你;你忽视它,它就以性命相威胁。

本来这几年我带毕业班,工作强度就大,再加上性格内向,有什么事宁愿闷在肚子里,最近家庭又是这样,七事八事的,就垮了。

小兰出差了。我没让学校通知父母,怕吓着年迈的他们。

只请学校帮忙通知了姐姐,又帮我请了一个陪护,姐姐和陪护两个人轮班照顾我。

趁目前脑子还清醒,生活还稍能自理,我要抓紧时间,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安排。


我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白云,也没有鸟的影子,窗外没有树,我想应该多种些绿树,绿色代表希望,病人看着,多少也是个慰藉。

看医生的意思,和姐姐一直红肿未消的眼睛,我感觉,这次凶多吉少。

父母我不担心,难过肯定会有,但有姐姐的悉心照顾,他们会从煎熬中挺过去;

这几年,小兰一直有给父母存养老钱,另一套房子也在父母名下,经济上完全不用操心;

姐姐我也不担心,孩子在我的学校里上学,成绩很好,考大学不在话下;

只剩下小兰了。


06

我再一次睁开眼睛,小兰就坐在床边,一手握着我满是针眼的手,一手支着脑袋睡得正香。

我第无数次细细打量她的脸,这是一张多么令我着迷的脸啊:美丽、沧桑、坚强。曾几何时,我是多么热爱这张脸的主人啊。我曾在这张脸上留下过多少热吻,留下过多少次深情的注视!

我把目光移到了她的嘴唇上,她肯定是急匆匆赶回来的,嘴唇干裂,有点脱皮,平日里,总是一副精致妆容的她,今天,难得的风尘仆仆。

我的视线顺着她的嘴、她的下巴、她的脖子、她的肩膀、她的手移动,心里多么得不舍。

亲爱的人,你再等等,我就要给你彻底的自由。


小兰请了长假,寸步不离地陪着我。

她把姐姐送回老家,辞退了护工,一天二十四小时呆在医院。

她的贴身陪护给了我极大的不方便,我没法再静下心来筹划下一步。

她敏感地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只要我看一发呆,她就会转移我的注意力,她前所未有的关注我——这曾是我多么盼望的场景!

她和我说各种各样的琐事,甚至讲起她的童年,讲到我们中学插班之前的种种。

看来她是有那么一点点爱我的,我想。


每一次疼痛来临的时候,我都紧紧咬住被角,双手死命地抓住扶栏,额头上浸出的汗流进我的眼睛,蜇得我生疼,我闭上眼睛,不想看见她眼里的我丑陋的样子。在死亡来临时,我希望,留给她最好的一面。

疼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

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单;

父母哭着来,又哭着回去;

同事、朋友、学生们一批批探望;

该见的人都见着了。

床底下多了一只塑料箱子,里面装着我的寿衣。


那一晚,夜特别的静,单人病房里安静得像太平间,楼道里间或传来护士查房走动的声响。

刚刚我又发作了一次,医生护士们忙得人仰马翻,插上呼吸机和氧气,又挂了一瓶点滴,还打了一针杜冷丁。

恢复了安静的病房剩下我们俩。

我感觉有血从嘴角流出,疼痛在加剧。

她背对我,在调整输液的流速,肩膀一耸一耸,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半晌没有动作,过了几分钟,她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过了很久——其实只有几分钟——她好似下定了决心,右手颤抖着伸向我的呼吸机,电光火石间,我明白了:她要亲手拔掉我的呼吸机!她要让我从这无尽的痛苦中获得解脱。

我不能让她这么做!不能让她背上故意杀人的罪名!

我鼓起全身气力,右手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抓向呼吸机,一把把它拔了出来——自杀。这样就不会连累到她。

她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眼睛瞪得老大。

一股股鲜血持续不断地从我的嘴里喷出来。

我用右手牢牢攥住拔下来的呼吸机,双眼贪婪地看着她,涌满鲜血的嘴无声地说:

对不起!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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