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表白

半年前的一个星期二下午，一家墨西哥卷饼店里。
“你呢？”陈濛鑫接着问她，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期待与兴奋，仿佛是等待福利彩票开奖的瞬间。他兴奋是因为他们在讨论秦悦的隐私，他期待是因为陈濛鑫觉得这样一个穿衣打扮规规矩矩，言行举止有些羞涩的姑娘，还有可能是个没有初恋的人。秦悦将头低下，慢条斯理地把手里的卷饼捏住，咬了一小口。她身子稍微前倾，小心地让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掉在桌子的餐巾纸上。
“第一次出来吃饭就吃这个，口红都蹭没了……”秦悦默默地在心里吐槽。她知道陈濛鑫喜欢她，她也因为有人喜欢而内心雀跃。
“挺好吃的。我谈过一个。”秦悦放下手中的卷饼，用纸巾抿了下嘴。
看到对面的人眼神微微一暗，“大概是失望了吧，我一定是让他失望了。”秦悦有些无奈地想。
其实只有秦悦和世界上另一个人知道，秦悦这句话说得足够含糊应付，也足够坦诚。
在秦悦二十六年的人生经历里，总共谈过一次恋爱。她不会说“有过一个男朋友”什么的，只说“谈过一次”或者“交往过一个人”。
因为对方也是个女生。
那还是她高中时候，俩人坐同桌，对方是同性恋，有点男孩子气的姑娘，秦悦与她互相喜欢，趁着出去玩秦悦主动表白，俩人就顺理成章在一起了。青春期的恋爱，可以说单纯，也可以说纯粹荷尔蒙作祟，还没高考，俩人就分了。
经过上一次恋爱，秦悦也迷茫过一阵，自己究竟是不是同性恋或者双性恋这个问题，如同夏天晚上的蚊子一般，时不时在脑子里嗡嗡一圈，但她似乎并没有太过担心。秦悦喜欢过男生，也对高中校园里篮球场上的年轻胴体有过冲动，至于上次恋爱，那纯粹是一时冲动。
大学四年，研究生两年，秦悦一直单身。期间不是没有过追求者，只是那人也是高中同学，俩人高中关系挺好，那男生远在另一个省读大学，秦悦当时在电话里听到表白的时候，当机立断拒绝了。倒不是因为对方是男的，只是因为她对他没什么感觉。
秦悦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一方示好追求而另一方一直迟钝地没有自知之明这种事，如果看到两个人的关系一个追另一个懵，多半也是被追的这个压根不会答应但是又想要享受被追的感觉，所以不想捅破这层纸窗户。不答应也许是因为不喜欢，也许是没想好，但是既然没想好，也就是其他的顾虑压过了内心的喜欢，说到底，还是不够喜欢。
这种养备胎的人很婊，无论男女。
所以当陈濛鑫第二次约她出来吃饭之后，秦悦的粉红小雷达滴滴响起来。她在客厅地毯中间的茶几前，屈膝坐着，随便打开了一部电视剧，花了不到一集的时间，就把这事儿想明白而且做决定了。
看了看时间，估摸着陈濛鑫应该到家了，她就给他打了电话，打算把事情说清楚。
电话一接通，秦悦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忐忑，万一他不是打算追她呢？万一他只是觉得俩人聊得来想交个朋友呢？国外留学生圈子毕竟小，能找个聊天的朋友本来就不容易。
所以她一开始打算好的“质问”没有说出口，反而顾左右而言它，问陈濛鑫有没有到家。
这种原本发个微信就能搞定的事情，专门打个电话过来，陈濛鑫觉得很受用。他刚到家，外套还没来得及脱，耳朵肩膀夹着手机把外套脱下来，调笑道，“怎么？开始想我了？”
他说这句话也是有点紧张的，毕竟只跟秦悦吃过两回饭，一起上过几次课而已。但是，他觉得秦悦对他印象应该不错，要不然也不会答应跟他出来吃饭，今晚还答应了他周末一起出去玩。所以，他大胆地试探一次。
而电话这边，陈濛鑫一句“去你的”脱口而出，声音里虽然是带着笑意的，可是脸上已经不大高兴。此时，如果是在大学宿舍里，她这个表情让老大看到，估计会问她一句，究竟碰上了什么恶心事儿。
呵，还谈不上恶心，就是有点不太舒服。这还真不是姑娘家矫情，只是刚刚认识的朋友，张口就调戏起来，着实让秦悦觉得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但也只是一时，听到陈濛鑫让她早点休息，她转而把情绪先抛在脑后，她觉得因为这种小事就闹得双方不愉快没必要。
“你一直找我吃饭，是不是有什么意思？”秦悦深吸一口气，还是笑着问出了口。
陈濛鑫没想到这个姑娘这么直接，他衣服也没换，脱了鞋子倚靠在床头，整个人半躺在床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捻着被角，嘴上说出来的话却是一片云淡风轻，“你觉得呢？”
陈濛鑫觉得自己这一招反客为主处理的很巧妙，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被动，他的确是想追秦悦，但是秦悦答应不答应他真的拿不准，通过这两次邀请，他只是知道了她现在没有男友，而且对他印象不错，所以他索性将问题抛回去，看看她是什么态度。这样不至于在自己表明心迹之后，收到的是一张好人卡，那就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是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秦悦此时也有点拿不准，如果是自己自作多情，那就太丢人了。
“你想的是什么？”电话那头的陈濛鑫听出了秦悦的紧张，他乐此不疲地继续反问，反正敌不动我不动，你是什么意思，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
秦悦此时觉得，无论对方是不是有意要追她，她的问话已经表明了这个意思，“上次跟我关系这么近的那个人，我喊他男朋友。”
陈濛鑫没想到秦悦迂回了一下，但是他更关心的问题却是，“你喊他男朋友，他答应吗？”。
听到这句话，秦悦有点莫名其妙，这是什么问题？“答应啊，不然呢？”为什么这个时候陈濛鑫会问出那么奇怪的一句话，直到后来对于陈濛鑫有了一定了解，秦悦反复回想起这天晚上的对话，才恍然大悟。但此时，她又怎么会明白他的心思到底转到哪里去了。
陈濛鑫没有理会这个话头，转而说，“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还不想谈恋爱。”这是秦悦这个晚上做的决定。她实在觉得这样弯弯绕没意思。陈濛鑫的殷勤让秦悦很欢喜，但也仅仅是有些虚荣地高兴，他并没有真正吸引她什么。
“那我问你，你喜不喜欢我？”
即使早有准备，秦悦心脏还是疯狂跳着，现实中听到这句话果然比电视剧里听到杀伤力要大得多。她握着手机的手满是冷汗，后背也有点潮湿，小腿有些酸软。有人喜欢她，她当然高兴。而且还是这么优秀的男生。
但是……秦悦听到自己故作平静的说：“我们不合适，还是做朋友吧。”如同她当年拒绝追了她好久的高中同学一样。说实话，对于陈濛鑫，她说不上喜不喜欢，只是觉得人不错，可以先从朋友做起，如果以后有感觉，可以再慢慢发展下去。
回想自己的人生经历，没有追过星，没有追过男生，甚至你问她青春期暗恋的男生什么样子她都说不出来。对于找对象这种事，秦悦一直模模糊糊的，没有什么主意，只知道自己不太喜欢什么样的。秦悦不是天真的小姑娘，对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作为一名大学和研究生不化妆不打扮就没人追的女孩子来说，她不太相信有人能对自己一见钟情。同样的，她也不觉得找对象非得卡着什么标准找个一开始就喜欢到失魂落魄的。
她和陈濛鑫相差三岁多，仅这一点，就让秦悦觉得俩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合适。
陈濛鑫忽地从床上坐起来，“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不喜欢我？”
他有些不理解，这个姑娘对于他每一次邀约都欣然前往，每一次和他出门都精心打扮，这难道不是对自己喜欢才这样吗？为什么现在又玩欲拒还迎这一套？
在陈濛鑫的意识里，女为悦己者容是真理。谁没事儿天天打扮地花枝招展给自己看？
从某种意义上说，陈濛鑫的观点并没有错，但他太极端，太急躁。其实这事儿仔细想想他也许会明白。
秦悦是个懂得打扮自己的姑娘，无论是平时上课还是跟朋友逛街，她都会稍微收拾下自己，不会整天素面朝天、邋里邋遢。他第一次在课堂上碰见她的时候，她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所以化妆仅仅是日常，并不是刻意。
秦悦一时语塞，她现在真的说不出来“我喜欢你”这句话，但“我不喜欢你”等于把两个人的关系扯破了，可能朋友都没法做。对于他有些咄咄逼人的语气秦悦又有些生气，“我不知道。我们可以先做朋友。”
陈濛鑫想要继续问她到底喜不喜欢自己，但又觉得有些过了，只好说，你和你男朋友什么时候谈的恋爱？
秦悦没有纠正他的误解，“高中。”
手机那边传来一声轻笑。陈濛鑫觉得自己胜算很大，高中时候的恋爱能有多深刻？只是小孩子过家家而已，秦悦这么多年都没有过男人，很可能还是个未开苞的处。加上国外这种地广人稀，中国人抱团取暖的环境，只要自己再热情点，一定可以追到手。
“你不要笑。”秦悦有些不好意思。
“你这么多年都没谈过啊，是不是受过什么感情伤害？”陈濛鑫开始设计着到底怎么说才能拉近两个人的关系。
“……”秦悦开始心慌意乱。要向几乎陌生的人敞开心扉谈论自己的感情史，如果放在青天白日，谁都会难以启齿吧。但这句话她在深夜听到，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对于那段隐秘的关系，从来没有人知道，也从来没有人问过她。
你还喜不喜欢她？你们感情是不是很好？你们为什么会分手？分手的时候你是不是很痛苦？
事情已经过去十年，终于出现了这么一个人，关心她是不是受过伤。
很久以后秦悦每每回想当时，都会想起大人们常说的，小孩子跑着跑着摔倒了，如果看到爸妈不在身边，他会一咕噜爬起来继续若无其事继续玩，如果此时爸妈心疼关心地抱起他，小孩便会大哭着享受来自父母的疼爱。
不过是当局者迷。
十年前秦悦的确很受伤。她们之间的感情是真的。她们互相吸引，互相陪伴，在那个忙碌而焦躁的高三，秦悦享受到了来自恋人的前所未有的关爱。可是她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她的成绩并不好，在秦悦看来她懒散不上进，但在那个姑娘看来秦悦太强势太有控制欲太粘人。于是那个姑娘提出了分手。秦悦竭力地表现地若无其事，尽管她有种被抛弃的屈辱感。一直到高考结束，她听说那个姑娘复读了，再见到她时，是秦悦坐在大学寝室里和远在千里之外的她视频。电脑屏幕的另一端，那个姑娘郑重其事地道歉。秦悦只是笑笑，说自己还有事，不聊了。
有人爱她，但是了解她之后，就抛弃了她。
秦悦明白不是每个失恋的人都会沉浸在自我否定当中。但是人毕竟不是一个个编写好的程序，想要呈现什么样子就可以修改哪个参数。如同树木吸收养分，她本能地贪食着来自外界一点一滴的友善和关爱。她太关怀别人的处境，无时无刻不在替对方着想，可是为什么她还要离开？所以秦悦觉得背叛，觉得愤怒，觉得被伤害。
而现在有人关心她，她觉得自己很幸福，尽管她已经泪流满面。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陈濛鑫心疼地说，恨不得现在就跑到秦悦家里，把她搂在怀里好好哄着。
秦悦又喜又悲。她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哭成这个样子。
“嗯，那就先从朋友做起吧。”秦悦小心地试探，像极了在幼儿园门口跟爸爸说再见的样子，“你下午早点来接我。”
“男女朋友。”陈濛鑫又一次躺回床上，此时他已经不再紧张，底气十足地讨价还价。他这样一个机会主义者，怎么会连这点局面都看不明白，秦悦已经不会再拒绝他了，到嘴的鸭子，他怎么会让她飞了。
“朋友。”秦悦试图将语气加重些，以表明自己那并不坚定的决心。这句话似乎并不是用来说服陈濛鑫，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陈濛鑫叹了口气，给出致命一击，“我不会和你做朋友的，我周围也没有什么女性朋友，和我打交道的都是博士，还有些工业界的朋友。如果我们不是男女朋友，我们根本不会有交集。”
秦悦没有说话，她低低地猫着腰，把脑袋埋在膝盖之间想，果然我还是不够好，他真的很优秀。
半晌，“那就先试试吧。”秦悦最终妥协。
“好！那你早点睡吧，亲爱的！”陈濛鑫说完，等到对方挂了电话，一头扎进被子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