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故事中要讲述的主人公是一位很多年前曾在婆家村里生活过几年的鲜族人，那时候我还在老家开诊所。
我与老公结婚以后家里人都不支持我出去上班。我是一个闲不住的人，自己便找乡卫生部们的相关负责人办理了乡医营业执照，在村里开起了门诊。
乡医在村里是被戏称“踩百家”门的人。虽然来到婆家村里算新人，但由于职业的原因很快便跟村里的男女老幼熟识起来。
今天我要讲述的这个人跟我一样，也是嫁到这个村里来的媳妇。她与我不同的是，她比我早来这个村子两年的时间，她与现在的男人是半路夫妻。
我的婆家在村里的同族人中辈分最小。出门见了人大多数都是爷爷、奶奶的称呼着。
我们家的宅院是村里最大的一户，长度是十三间屋子那么长（一间屋东西内径按三米半算）。公婆在村西头的另一院房子住，我和奶奶住在这座院子里。房子两头各有一个大门，奶奶住在西头的屋子里，我住东头，诊所也开在靠东头的房子里。
一天我正在诊所里忙着，听到外边传来很好听的说话声。一个女人正用一口略带东北腔的普通话跟我们家老奶奶打招呼。那声音很清脆，来言去语中还时不时的传来开心的笑声。
她是来找我看病的，随着说话声的逼近我看到她向我走了过来。看上去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儿；留着齐耳的短发，头发乌黑浓密；微圆的脸庞一双不太大的眼睛含满了笑意，一口洁白的牙齿在红润的嘴唇中显得特别晶莹；衣着朴素但骨子里却透着几分高贵。这是她初次与我见面时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奶奶帮我介绍说，要跟这个人喊奶奶。我很愉快的和她打了招呼，从那一刻起我和这位奶奶算是认识了。她是个很热情很有亲和力的人，初次见面就觉得很投缘，我很喜欢听她说话。
她支气管不太好，抵抗力偏差，几乎每波儿流感都落不下她。她这个毛病已经很多年了，每次都要至少打一个星期的点滴才行，还要适当的加服一些中成药辅助治疗。
一来二去的我和她因病接触的机会多了起来。有时去她家里给她打输液，有时就留在我家治疗。
（二）
第一次上门去她家帮她打点滴时，推开大门一座干净整洁的院子便出现在我眼前了。除了进屋门口左手侧一棵缀满石榴的石榴树以外，再无其他多余的杂物在这座小院里。她很热情地招呼我进了屋。
我进到屋里环视了一下四周，虽然房子有些年头了家具也不是最时兴的，但摆放的格局都感觉很让人赏心悦目。可见这是一个很有料理能力的女主人。
男主人也在家里，我跟那位爷爷也打招呼问了好。老爷子看上去要比这位奶奶年长个十来岁的样子，精神很好，笑眯眯的跟我闲聊了几句。
我接下来准备配药帮这位奶奶打输液。老爷子看我忙活着，就跟我说起了这位奶奶的一些事。
他说：“孙子媳妇，不怕你笑话，你这个新奶奶人真的特别好（说这话时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我也赶忙说：“嗯嗯，看得出来，奶奶是个能力很强的好女人，家里收拾的很温馨，您真有福气！”
老爷子兴奋起来了，继续说：“我过冬穿的那些好看的毛衣都是你奶奶织的，不信你问一下村里的妇女们，谁想织好看的毛衣款式和花针都来跟你奶奶学。她做的饭也特别好，啥饭都会做，我这两年算是又享福了！”
那位奶奶看老爷子当着我不停的夸她，倒有几分难为情地说：“你行了，别夸了，哪有那么好啊，再说下去真让孙子媳妇笑话你了。”说完她自己先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紧跟着说：“不会笑话的，我也听很多人说您从来了对爷爷照顾的非常好，大家都夸您呢！”
我们边聊着，我把液体也给输上了。给她固定好位置，告诉他们换瓶时的注意事项，又在那里坐着观察了一会儿我就准备离开了。临走告诉他们我家的电话，有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就这样我一连去了她家七趟，每天去了我准备药，趁我配药的时候老两口跟我闲聊一阵儿。爷爷每天满嘴里都是奶奶对他的好，老爷子总想着跟我分享他的幸福生活。我也感觉着这个认识不久的奶奶不像是在作秀，从他们的语言交流上看着她对老爷子是很用心的样子。
（三）
我们那个地方盛产小枣，远近闻名的沧州金丝小枣前些年给当地的农民带来了很大的收益，也让很多家庭提前进入了小康生活。
枣树从六月初到十月份都要精心呵护着，施肥除草喷药是小枣整个生长期都要做的事情。各家的枣树地里等到十月份树上挂满“红色玛瑙”的时候都收拾的跟院子一样干净。这样收到家里去的枣子才更干净更好晾晒。
老爷子跟那位奶奶再怎么说也是到了一定岁数的人了，整个季节忙活着枣树地里的活确实有点力不从心。老两口这一忙，不成想把那位要强的奶奶又累病了。一生病，她就合并支气管肺炎，得了肺炎就来找我治疗。我俩又一次有了很多交流的机会。
这次是农忙季节，家里没人照顾她，老爷子每天还要下地忙着拾枣，她就留在了我的诊所里打输液，由我来照顾她。
她看我不忙的时候就跟我说起了她家的家务事儿。
她说：“我前半辈子不幸福，找了个男人不好好过日子，后来没办法就离了。后来经人介绍从老家来到河北，她们说这老爷子家人家好，儿子们都很有能耐，到这里肯定能享福。我来了看着你这爷爷人也算忠厚就留了下来，后来才发现跟他在一起过的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来了是厂里的工人，没干过农活，来到这里光跟你这个爷爷下地劳动了。他家两个儿子虽然都很有钱，没人管他老爹。”
她跟我说，爷爷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北京是某首长的司机，一个在天津某区开大型配货站，都算是过的比较成功的男人。他们不愿意他们的老爸再找晚老伴儿，从她来了老爷子的儿子们过节给他们的妈烧纸都不回家，更不要说给他爸放些生活费。他跟老爷子的生活全靠每年的枣钱维持，两个人为了有个好收成，很吃力的管理着这些枣树过自给自足的生活。
她说爷爷还有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我们的地级市。虽然离家不远，但也基本上不回家来看他爸。结婚后生孩子她跟老爷子去女儿家伺候月子，奶奶手巧心细，很用心的照顾着月子里的母子俩。她跟我说，她想用她的真诚感动老爷子的女儿，希望老爷子女儿能接受她。一个月子里变着法子的做各种好吃的，一个月下来女儿还是对她冷冰冰的，跟她说话时连个称呼都没有，冷的让她看不到希望。
她说自己也理解孩子们不能很快的接受她的存在，但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她对他们父亲的这种真诚应该受到孩子们的尊重和认可。为什么她做了这么多，还是没有任何改观呢？她心里很难过很伤心，她说就是希望这一大家人都能理解她接纳她，说到此处她都留下了伤心的泪水。听的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来安慰她了，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四）
农历的十月以后大多数人家的小枣都已经卖给了收购商。她们家的枣也卖了个好价钱，老爷子也很高兴。
一入冬大多数农村人都闲了下来。这位鲜族奶奶也抱着毛线团跟一些年轻的媳妇们一起织起了毛活，冬天去她家串门的人很多。她手里的小毛衣是织给老爷子的外孙的，我记得女儿一件小毛衣上的花纹还是去她家给她看病时让她教我的。
入冬以后的一天，她又来到我的诊所。她跟我说要买一大瓶酒精回去帮老爷子拔火罐，收秋的过程中老爷子累着了，经常肩膀疼。她还让我给她弄几瓶刺五加片和六味地黄丸，她说近来经常失眠焦虑。
我能感觉到她内心过的并不快乐。她每天也跟身边的邻居们有说有笑的，但长期以来老爷子的儿女们跟他们几乎断绝了来往是她的心病。她年轻的时候感情受过伤害，本想从这段婚姻里找到家温暖，可眼下来看似乎没有了希望。老爷子虽说有了她的照顾，生活过的也算幸福，可孩子们这样对待老爷子她也很难以接受。
村里人说，老爷子的原配媳妇去世之前当着几个儿女的面说过，等她去世之后不让老头再找后老伴，如果他非找的话一定要阻止他。据说老爷子跟原配没吵过架，原配的媳妇从年轻就身体不好，老爷子是事儿都听媳妇的。
可是老伴儿走了以后老爷子还不算太老，儿女们又都不在身边，到后来老爷子还是愿意找个人来陪伴他的晚年生活。决定娶这位鲜族奶奶进门时跟儿子们还大吵一架，最后儿子们在娘的坟上大哭了一场后就开车离开了村子。父子之间的感情也算彻底的决裂了。
自打鲜族奶奶进门后，不管她怎么努力去维护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都没有出现明显的缓和。老爷子还逢人就说现在的媳妇如何如何的好，这些话难免会传到儿女们的耳朵里，他们觉得老爸是受到了这个女人的古惑，越发的不待见老爸，更不愿再进这个家门。
（五）
家庭内部的不和谐自然会无形中影响到老两口的感情。除了偶尔来串门的邻居，家里出出进进的就这俩人。老爷子的情绪有时会变得很低落，他除了想儿女更想他的孙子们。谁不愿过那种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呢？
鲜族奶奶平时也尽量的哄老爷子开心，有的邻居还看到鲜族奶奶穿上大花裙子给老爷子跳鲜族舞。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了，老爷子本来就比鲜族奶奶大十多岁，再加上跟儿女之间长期的不和谐，看上去苍老了很多。
年后二月里的一天，鲜族奶奶又得了重感冒。咳嗽的很厉害，说话时听着都有些气喘。我看她的气色和精神状态也大不如从前。
我给她打输液的时候她跟我说，觉得活着越来越没意思。经常失眠，身体的状况也越来越差，天天生病吃药的，乱七八糟的事儿困扰的她感觉焦头烂额。
我还尽量说一些安慰她的话，希望她振作起自己的精神，天越来越暖和，身体状况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又帮她治疗了七天的时间，基本上治愈了这次的支气管肺炎急性期，还给她拿了些中成药辅助后期巩固疗效。从诊所临走时她还和我打了招呼，不成想那竟成了我和她的最后一别。
（六）
她在我家走后的第三天清早，来诊所看病的村民跟我说，鲜族奶奶昨晚上已经去世了。我听了这话真犹如五雷轰顶一般，一时僵在了原地。
事情是这样的，她晚上快九点的时候喝的农药1605加酒精。因为枣树生长期要隔三差五的喷洒农药杀虫，所以每家都有用剩下的农药。她提前早都精心策划过了，一次喝了大半瓶。
她偷偷喝完以后去找老爷子说这事儿，这时候正有个邻居也从她家门前经过，进去看到了她生命的最后时刻。
她跟在场的人说，不要去抢救她，她活不了了，喝一口都很难救活，何况是半瓶还加了酒精。她说她给娘家的兄弟姐妹写过信了，她们知道她的情况，即便她死了娘家人来了也不会为难谁的。她觉得现在的一切都让她无可奈何，身体的病疼和内心的煎熬都让她失去了生的信心。她说最对不起的就是老爷子，希望她走后老爷子可以去儿女那里享受幸福的生活。
老爷子和邻居还是招呼人把她硬拉到车上准备去医院抢救，其实把她放车上没九分钟人就断了气。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漆黑的夜里开车的人有些慌张一下子连人带车栽进了六米多深的路旁大坑里。她的断了气的身体又滚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土，跟车的老爷子和另一个人腰椎都被砸断了动弹不得。
等救护车来了以后把所有的人都拉到了医院。老爷子和另一个伤员急诊送去治疗，鲜族奶奶被放进了太平间。
等老爷子的儿女和鲜族奶奶的娘家人来了以后，大家先是很伤心，老爷子的儿女们都没有料想到她会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时他们也感到很内疚。但鲜族奶奶的娘家人还是都很平和的跟老爷子的儿女们商量着怎么处理好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老爷子的儿子请了化妆师给鲜族奶奶洗漱干净换上了寿衣，面部还画了漂亮的妆。她生前是个体面人，死后家人也希望让她体体面面的走。
很快的鲜族奶奶被拉去火葬场火化，老爷子的儿子给她买了一副价格不菲骨灰盒略表愧疚的心意。老爷子在病床上动弹不得，也没能见上鲜族奶奶最后一面。火化完鲜族奶奶的亲人们来医院安慰了一通老爷子，希望他好生静养，就带着鲜族奶奶的骨灰踏上了归途。
（七）
老爷子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后，被接到了儿子家住，老家的房子也空置了下来。
我后来也和老公带着孩子离开了家乡到了西北地区，后来发生的事儿是听家人说的。
他开配货站的儿子一家人都很忙，根本没有时间陪伴老爷子，老爷子为了打发寂寞的时间有时就跟货站里的员工们一起进餐。时间长了感觉很无聊，就要求儿子再把他送回老家去。
后来老爷子回了自己的老房子，没有再找伴儿，一个人时不时的到街上来找同龄人闲聊聊。脸上少了往日里常有的笑容，白发也增添了很多。老爷子也许在心里还放不下那位在这里曾陪伴他过了几年幸福时光的鲜族奶奶。
也许他的儿女们并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老父亲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当初他所有的儿女都不那样对待鲜族奶奶，不极力的反对父亲的晚年婚姻，能和谐的共处也许现在一大家人都生活的非常幸福。
可一切都变成了回不去的遗憾。压倒鲜族奶奶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不仅仅是身体的病疼，更可怕的应该是人情的冷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