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枣源

夏日暴雨的午后醒来,无端地就会觉得失落悲伤。想到我外婆的坟茔孤零零地蜷在一座小山包里,大雨浇着它,野兽刨着它,即便赶上天好的时候,有如水的月光倾泻下来,依旧凄凄惨惨戚戚。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家就离开了那个村庄,再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都搬离出去,曾经热闹的村庄正呼吸着人去楼空的沉默。孤坟越来越多,蹒跚的老人也在等着同岁月一起老去,他们或苦难,或平淡的一生都被织进了村庄的年轮。


我的家乡--枣源_第1张图片

不知道为什么故乡叫作枣源,要知道,我并没吃过任何一个长自家乡的枣。这是一片很小的村庄,最繁盛的时候也不过一千多人口,它和千千万万个其他的村庄一样,尽其所能地哺育着它的儿女,不求回报地贡献着自己所有的光和热。枣源村坐落在赣鄂交界的一座山谷里,村子四面环山,往西有条小道连接湖北,往南翻过几座大山,就到达了江西。葫芦锁口的地形犹如一个子宫,所以地方虽小,人丁却算兴旺,男丁尤盛。据说辛亥革命时,村庄还隶属湖北,后来才由江西管辖。我们村子也出过一个大人物,是陈姓的一位前辈,他是黄埔军校第四期学生,他的档案还封存在湖北的某个文物馆里,我们多方讨要无果,他们惦记这份属于家乡的荣誉,而有时他们并未把我们当做父老乡亲。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湖北的汉子可不是好相与的。70年代初,由于公务原因,我们村的一位管事扣留了某个湖北汉子偷运的木材,他竟然纠集了上百号人于月黑风高的夜晚,举着火把、棍棒前来“讨说法”。由于争夺地理资源,村民内部也偶有口角、打斗等门户之争,可面对强敌,他们深深明白兄弟阋于墙而御其外辱的道理。在那一刻,所有的男女老少都空前的团结一致,他们已经做好抵死反抗的准备,紧接着一声枪响提前终结了差一秒就发生的恶战。那时候各户还有土铳,人在面临突发应激状况时,也会爆发出惊人的胆量和智慧,之前还耀武扬威的外乡人人,一下子溃不成军,作鸟兽散。


因为这一衣带水的关系,我们村也会与鄂地就近的几个村庄通婚,除了偶然的发难,大多时候百姓之间还是涌动着温情。鄂地人口稠密,穷苦的村庄也很多,我们村的媳妇大多是那边讨来的。条件再苦,结婚的时候,女方的家人还是会想法设法打些嫁妆过来。我那时才四五岁,还记得壮汉们抬着嫁妆晃悠悠走来的样子,竹架上无非是些五斗柜,花被褥之类的,他们走了十几里地,也不觉累。孩子们就一溜小跑跟在新娘后面讨糖吃,年纪大些的就在那数嫁妆,大人们则讨论着谁家的嫁妆最丰厚,哪家的新娘最漂亮。我们村的姑娘出嫁时还要哭嫁,亲房人等都要轮流扮嫁饭,祝福她们。感觉那时候少有离婚这种说法,哪家的小媳妇要是和丈夫干架了,就哭天抢地地抹着眼泪回娘家,没出两天,只要丈夫去接,他们一准又笑嘻嘻的回来了,就好像两个人去赶了趟集般,回来后继续着儿女各当家的日子。


再后来,我们村相继开了几个煤矿,大家的日子好过了,开始去山背(即江西地界)找老婆。那边交通便利,耕地肥沃,日子比我们更殷实,那边的彩礼也相对贵些。还有些出去打工的男青年直接带来外地的姑娘,要说山水养人呢,我们枣源的后生多是浓眉大眼,出去一打扮个个都帅气逼人。要说哪家新来了一个外地姑娘,可是大新闻,所有人都要赶去看一回才过瘾。姑娘也不怯场,见人来了就忙着端茶倒水,递瓜子,小青年的脸上也挂满了自豪。只是好景不长,有好几个姑娘的娘家人都跋山涉水寻来我们这个大山沟,硬是把哭啼啼的女孩带回家了。也有几个生了孩子的,就断了念想,踏踏实实地在山沟落户,慢慢地她们挽起发髻,换上粗衫,操着别样的枣源话,也像山里其他的女人一样“昼出耕田夜绩麻”。对于这些妇女而言,最开心的莫过于农闲时大家一起操着铲子给东风车上煤了,不仅能补贴家用,也是她们最放松的一刻。她们清一色包块毛巾在头上,哪怕脸上、身上沾满了煤灰,依然乐此不疲地说些家长里短的话,若是听到哪边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大笑,准是某个心大的婶婶又讲了儿童不宜的笑话。


说来也怪,我们这个队的水井就在马路边上,是一个不规则的方形,像是一个地下河的出水口,终年不枯。当时的小三轮乎乎的拖着煤从井边呼啸而过,水面上飘满了煤灰,也没人建议盖块板子什么的,那么多人喝着煤灰水,竟也没听到谁因此而生了病。不过关于食物中毒还是有一个传说的,只是年代久远,也不知道还能考证与否。


村子的东边有好几座高山,高山脚下有一处小平原,叫沙窝。传说多年前那里也是一个人口密集的村庄。不知道什么原因,人口逐年锐减,有的说是染了瘟疫,有的说是食用了山涧里的一种红眼鱼发病而死。只有少数的几户人家提前搬到了山下,还剩最后一位老者拒绝离开,独自守护着村庄。人们上山时发现老人已僵死在床上多日,大家就地掩埋了他,后来那个地方叫作门床下。我七八岁的时候还与村里的青壮年一起去那里拔过笋子,掐过韭菜,山边上尽是嶙峋的怪石,已寻不到一丝丝的烟火味,但荒芜未必不是一种景致。生产队时期,还有人在这里种过地,由于山头太高,大家逐渐放弃了这片沃土。我偶然在荒废的地基上翻出一些瓦片,都不敢去碰触,好像我是一个外来的入侵者,打破了这里的宁静。想象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小小的我有种流泪的冲动,这里的每一个山头都如此古老而又永恒。老人说这片山林有老虎,有个过路人还曾经拾到一只老虎的幼崽,他竟然无知无畏地把老虎崽抱回了家,没养两天,小老虎就死了。可是山边的人却听见母老虎整整嚎了好多天,那段日子,大家都不敢出门,更不敢打山尖过。


话说苛政猛于虎,比虎更可怕的还是人吧。听老辈的人说在抗日战争时期,曾有三个县的头头脑脑带来各自的主干部门逃到我们枣源村来避祸,真不知道这是我们村子最辉煌的一年,还是最惨痛的一年。由于村子远在深山,大山内外布满了多人合抱都抱不来的百年老树,日本鬼子只在山外象征地朝天放了几枪就跑了,他们也担心自己会在原始森林迷路。等安生下来,有些外地人就开始作威作福,好的房子只能让给他们住,当地的可怜人只能住茅棚、厕所。庄稼收去也只能给他们享用,他们撤离时还砍去很多树木,不仅不感激枣源村为他们提供过庇佑,还顺便搜刮明智民膏。历史并不遥远,也不陌生,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有迫害和牺牲。


除了人祸,这个小小的村庄还遭过虫害和旱涝,在我有限的记忆中,火烧山更是有很多回。总觉得过不了一阵子,整个村庄都弥漫着黑色的柴灰,要么东边烧红了半边天,要么西边火光乍现。风一刮,有火的地方越烧越大,浓烟一团又一团地盘旋着翻滚着狭带着灰烬飞升空中,浓黑的烟雾不时闪着红红的火舌,火舌舔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火海。一些没烧的树枝,黑乎乎地横躺在地上,人走进去,它们拌住了人的脚步好象要求人们记住它的不幸。村民们只管用最朴素的工具扑打着火苗,他们竟然扑灭了很多场大大小小的火,也有的实在对付不了,就扛着锄头、刀具各自回家,坐在门槛上点燃一支烟望火兴叹“烧吧,烧吧,都烧光了才好”。如扬尘般的柴灰却还要多逗留些时日,继续在空中飞舞着,貌似发出隐秘的召唤-----敬畏自然!


这便是我所知道的有关故乡的所有苦难史和传说。我在那里生长,虽然只度过短暂的童年,可每每在梦里出现的依然是那片村庄。这段生活成了无法磨灭的记忆,它时刻提醒着我是来自大山的孩子。对于山里的孩子而言,不用爬山,能坐上拉煤的东风车去山背简直是最美的享受。我们有着来自穷乡的敏感和自卑,山背人嘲笑我们的湖北话,湖北人又说、不认我们这个乡亲。我们可以自如的操着两地的方言与他们交流,内心却找不到真正的归属感,这或许也是大家搬离村庄的原因吧。生存境遇的改善与发展,是人们的潜在需求,每个时代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形式,通往美好的方向,只是历史也要被铭记才好!


还处在孩童时代的我自然看不到这些,那时的我只顾尽情地投入到这如梦的乡村时光里。故乡的每一寸日常都是鲜活的,每一个日子都值得庆祝。春天我们可以享受最美味的香椿蛋饺,可以拔笋子,摘泡;夏天可以躺在竹席上听老人讲鬼故事,还要留意是否有赶来旁听的小蛇;秋天整个村庄都弥漫着糯香,我们跟着大人去田里打谷子,跑得满头大汗,才能争取到下河洗澡的机会;冬天孩子们则围坐在一起,帮着各家印花粑,木制的模子雕着各色的花,蒸熟后总要去找自己印的那款拿来品尝。那时的人们不慌不忙,到了端午节就翻山越岭摘来粽叶包粽子;中秋节,就排着队用石臼磓出糯米粑;到了大雪纷飞,则尽管抱着红泥火炉在家里煨酒,雪下得越大,便觉得一切都是无罪的了!


我还记得那些逝去的面孔和某些明明灭灭的瞬间,我的爷爷像是一片出汗的稻田,无声而又隐忍地扛起整个家族;我的奶奶则是一棵树,贡献出所有的果实乃至落叶;风起时,家中放筷子的竹筒就会随风作响,这些养育过父辈们的筷子犹如占卦人的卦签,哪一根会掉下来,又预示着怎样的命运?我已无法向光阴深处探询更多,直到内心长出青苔……故乡的一切都有序地生长,每个人,每件物,都在自己该处的位置上呼吸着,只是现在它真的有些老了,村子只剩下为数不多的老人和儿童,有些河水已经断流,成片的田地正在荒芜,想耕田都只能去他乡借牛。似乎这位年老的母亲已经挤完最后的乳汁,只想沉沉地睡上一觉。


我的家乡--枣源_第2张图片

这个村庄从远古走来,像一个生命,经历了热烈、朴素、丰茂,再到疲惫、衰老与深沉。无论何时,想起我的故乡,都感觉温情而又悲凉。那片土地有家园的生活,有人性的光辉,有尘封的悲怆。它或许已经完成它的使命,新一轮的火烧或许即将开始,要知道无论烈火如何燎原,次年总有离离的草木倔强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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