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庆王谋反的时候,我正鼓捣着昨日里刚从尚香房领来的芙蓉香。
皇城里的芙蓉香都是由祁州贡来的,那里的芙蓉花开的最热闹,香味也最浓郁。
每年芙蓉花开的时候,便是祁州最热闹的时候。祁州最盛大的花朝节,便是从芙蓉花开时开始,花落时结束。
楚玉闯进我寝宫时,我正惦记着今年未能去成的祁州花朝节,心中暗暗遗憾。一抬眼就看到他站在我面前,穿着当年大破西麟国回京举宴时,我赠予他的银龙战甲。一头墨发高高束起,眉眼隐在卧凤殿昏暗的光线里,身上带着一丝血腥气。
我放下手里用来拨拉香料的玉钗看着他,他也静默不语的站在那里,我不由得笑了起来,问他:“你是来取我性命的吗?”
楚玉因我这句话似乎是愣了一下,而后往前踏了一步,使我看清他的眉目。
楚玉有双如昆仑玉一般颜色的眸子,柔软,又透彻。从小我便羡慕,常常和阿爹唠叨为何不也给我一双昆仑玉颜色的眼睛?每当这时,楚玉便会抓着我的手覆在他脸上,目光盈盈的看着我:“阿姐若是喜欢,以后楚玉的眼睛就是阿姐的眼睛,楚玉把眼睛借给阿姐。”
从此我不管去哪都要带着楚玉,因为他是我的眼睛,我能看到的东西,也必须要让他也看到。
我的这双眼睛,曾为我攻破西麟国十六座城池,直逼王都,西麟的君主亲自带着他的国玺跪于大殿,归附楚国;曾为我解决了南疆猖獗多年的流匪,使得边疆子民再无需担心哪日一不留心便会成刀下亡魂,也得以让停滞多年的商路再次流通。
这双眼睛,是北楚国多少少女心中暗暗欢喜的“如玉公子”,是多少敌国闻风丧胆的“白鬼夜叉”。
而今他站在这里,清秀温润的眉目因杀戮,因战场,因鲜血,而被雕刻的坚硬起来,那双眼睛还是那般玉色,但早已不是软玉。
“楚玉。”我又唤了他一声:“你是来取我性命的吗?”
章二
我是北楚国的嫡公主,也是今后要坐上那个至高权位的大尊者。阿爹从小便这样告诉我,也用事实证明我是如何的尊贵,譬如他从不反对我做任何事:哪怕我上树掏鸟蛋,下水摸泥鳅,做尽了一个公主不该做的事,他也从未责怪过我,也不许任何人责怪我,因此气岔了我的太博——楚云槐。
一个对我吹胡子瞪眼,天天拿竹筒指着我说我生性顽劣,疏于管教,却被阿爹一句“琳琅喜欢就好”堵的说不出话的老头子;一个拥有着北楚国的国姓,做过我爷爷的伴读,我阿爹的老师,而今又做了我的老师的人。
也是我最喜欢的楚玉的爷爷。
我刚刚见着楚玉那会,是腊月初八。那日我陪着阿爹喝了粥,便同他说:“听说宫外的腊八节格外热闹,我从未见过,新鲜的很。”
阿爹看了我一眼,说道:“孤还有些事要处理,暂且不陪你,两个时辰后孤来检查你的功课。”说罢便起身朝着他的书房慢慢渡步了去。
我扒在门框上眼巴巴的望着他的背影,待得他终于走进一个转角,我便欢脱的扑向我的小柜子,在里面摸索半天摸出一把金叶子,开始想到时候是去吃什么新鲜玩意比较好。
既然是出宫玩自然不能带上那叽叽喳喳好似太博分身般的婢女,于是我便从寝宫的后窗里翻出去,一路顺着墙根往宫外溜。
堪堪躲过数支守卫队伍后,我终于站在高高的,最后一道宫墙下,正打算往上爬,却被一声怒喝惊得浑身一颤,扭头一看果然是楚太博。
还未来得及思索太博怎的在这,下一刻我的目光全部被他身边的一个小人儿吸引了。
不知何时天际飘起了小雪,太博身边的小人儿裹着一件墨绿色的斗篷,全身上下裹的严严实实,唯独露出一张小脸,清秀,白皙。而最让我惊叹的是他的那双眼睛,宛若上好的昆仑玉,透彻的似乎能够照进心里。
他歪着头看我,眼睛里似有流光。我忍不住走上前捏了捏他的脸蛋,欣喜的同太博说道:“好似玉雕的人,太博,这是你给我找的媳妇吗?”然后便看到原本因我前一句称赞而神色得意的太博脸黑了下来。
这便是我与楚玉的初次见面,这时楚玉八岁,我比他大两岁。
章三
满屋子的芙蓉香让我恍惚了一下,竟然想起十几年前的旧事。
楚玉还是一动不动的站在我面前,眸色深沉。我便理理衣角端坐在塌上,抬头看着他:“靖王叔派楚卿来,是要取孤的项上人头呢,还是要把孤另做他用呢?”
阿爹从小教导我,不论面对何时何种境地,都要让自己的一切都纹丝不乱,头脑,话语,神情,以及衣着。我在阿爹那只大老虎身边学了这么多年,别的不说,这哄人的模样可是和他分毫不差。
这会楚玉终于有了反应,眼里似乎有星子坠落,但是下一刻他便单膝跪地,朝我抱拳:“末将奉命前来护送殿下…不,琳琅姑娘出宫。”
我因得他这句“琳琅姑娘”不由得挑了眉挑眉,楚玉以前唤我阿姐,后来唤我殿下,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他唤我名字。
楚玉的声音向来好听,宛若琴弦,可袅袅,亦可铮铮。小时他唤我阿姐,一声声或长或短的呼唤,回荡在这层层宫墙里,我总是喜欢他这样唤我。
“楚将军…”我默默琢磨了一下,北楚国这会的皇帝,估计已不是我,而我今后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身份,便有些苦恼对于眼前人的称呼:“你再叫声我名字听听?”
我话音未落,楚玉猛然抬头盯着我,倒让我有些无措。怎么,莫非我已是无名无姓的边疆流囚,连名姓也不能再提起了吗?那…这也不能为难人家……
这般想着,我便起身,小心的把芙蓉香的盒子收好抱在怀里:“楚将军起来罢,不知将军要把我送往何处?我能不能带着这香?我向来喜欢芙蓉香,这你也是知道的…如果,如果不行,让我带一点点也是可以的,就一点点……”“琳琅!”楚玉的声音凄苦的吓了我一跳,我当是不允我带香,正打算再磨一磨,他竟突然起身将我拥进怀里,我一个没防备鼻子撞在他胸前的盔甲上,涩涩的疼。
“琳琅……”
“琳琅……”
“琳琅……”
他双臂紧紧扣着我,头埋在我的脖颈,而我耳边全是他的声音,曲曲折折的传进耳里,叫的缓慢又苦涩。
楚玉一遍一遍的唤着,到最后竟然哑了声。
“琳琅,我带你走。”
章四
我十六岁的时候登基,原因是我阿爹去的早。阿爹他明明是那么健康的一个人,突然就病了,整个人迅速的衰弱下去,令人猝不及防。我刚为阿爹带孝满一年,就在左右相的催促下坐上了皇位。
北楚国历朝来的掌权者,不乏女帝。所以我作为阿爹唯一的女儿,自然而然的,没有经历以前所看话本里的“夺嫡”,亦没有什么三朝元老反对,就这么顺顺利利的登了基,且在这个位子上坐了五年。
本来以为就会这么不起波澜的做个没什么建树但好歹不昏庸的皇帝,然后安安心心进棺材。未曾想在那硬框框的椅位上才打了十二年的瞌睡,就要被逼宫了。
倒也不是不舍的,于我而言,只需国泰民安,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无妨。只是我从小便被告知自己是帝王之命,而今去了帝王之势,又该如何是好呢?
“楚玉?”我伸手去拽楚玉的战袍,然而他却无动于衷,依旧紧紧的桎梏着我。
“我没有背叛你……”楚玉的声音闷闷的:“你要信我,琳琅。”
我愣了愣,正欲说些什么,楚玉松开我,定定的看着我的眼睛:“而今不过是权宜之计,是楚玉太过无用让庆王抓了把柄,才害得殿下落得如此境地,待到此事平息楚玉定会前来请罪。庆王此次逼宫,已秘密部署半年之久,宫内潜伏着他的大量人马,并且挑在我们与西秦对战兵马大多调往前线之时,也是有备而来。”
“靖王让你带我出宫的?”我打断楚玉。
楚玉略一犹豫,点头称是。
“你被抓住了什么把柄?”
“……”楚玉别过脸,不与我对视。我倒是觉得好奇,已经很久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心虚的表情了,倒也有趣。
“罢了,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说吧,靖王让你带我去哪?”
“城门外的东郊小院,不过我只带殿下出宫,宫门有一支我们的精骑部队,他们会带殿下到安全的地方藏身?”
“那你呢?”
“楚玉去擒那庆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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