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我只能呈现我看到的,我不知道在这些我看到的点滴背后,是怎样的海洋。


      已经忘了第一次是被谁带去的,是参加义工团的活动,去了一个条件相对还可以的养老机构。在一片混乱的自建房里,需要爬上一个泥泞的大坡,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四层楼,中间是走廊,两边大概各有十间房,中间有相对大一点的活动室。一楼是办公区域,院长办公室,护理部之类,二楼和三楼是能够自理的老人,四楼的老人无法自理。尊重院方的要求,我们的活动范围没有到达四楼。

      我和刘鹏走进一个房间,大概十几平方米,住两人,浅蓝色的床头柜,电视,卫生间,让这个房间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休养病房。里面有个阿姨正在自画自绣小荷包,大红色,梯形,蓝线勾了一个边,正面绣了一只蝴蝶,线条和色彩都很简单,透着老人家年轻时的审美记忆,固执又朴质。按照团里的纪律,我们不和她聊家里的事情,可是老人家却主动给我讲起了她的家庭情况,她今年八十七岁,老伴去世后住在儿子家,可是儿子儿媳都要上班,没人照顾她。

      即便她能自理,在孩子们看来,电,煤气等等都是潜在的隐患,老人坚决不请保姆,权衡再三,她自己主动要求去养老院,每周末回家住。孩子们一会就要来接她,她说在这里有很多老姐妹,说说话,活动活动,看看电视,也不着急。以前在家里住,孩子们上班去,一整天都是她一个人,就算开着电视,也觉得屋子太安静,这样一周回去一次,孩子们心里也松快些。她看起来期待又舒心。正说着,儿子来接她,儿子看起来很体面的样子。老人家放下荷包,掩饰不住的高兴,和我们道过别就跟儿子回家了。

      房间空了静了,我们也离开了这间屋子,朝走廊中间的活动室走去。正值早上活动时间,老人们三三两两地朝活动室走,有坐轮椅的,有扶着助行车的,他们没法活动,就在走廊里坐着。在我们就要走进活动室的时候,门边坐着的一位老太太,突然摸摸索索颤巍巍地朝我们伸出手,嘴里含混地说着什么。我们停住了脚步,刘鹏握住了她的手但不知怎么回应,她又含混地喃喃着,我把耳朵凑过去,只模糊地听到一声“妈妈”。一时间我们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身旁的护工说老人已经九十六岁,除了会叫“妈妈”,其余什么都不记得,什么也不会说。我们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她并没有看我们,只是抓着刘鹏的手摩挲着,目光空洞又遥远。九十六岁,可能整个家庭,能陪她到今天的人所剩无几,或者只剩她自己,现在连她自己也消失了,她能记起的只有喃喃自语里的“妈妈”,是身体里的密码还是记忆的钥匙,让她在暮年的暮年,孤独地回望生命的起点。

 

        活动室的电视正在播放老年养生操,强度和动作幅度都不大,无非是拍打和简单的转动。有些老人的肢体和大脑不太同步,养生操就显得很敷衍,有些身体稍灵活也算协调,拍打的声音就大些,看起来很认真。不知道这些拍打和转动是否有效,但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养生更重要,有人交流,能锻炼大脑,也算是养生。大家都在这里,一群人的拍打声至少能显得热闹些。

      在这家养老院搬迁之前,我们开展过好几次活动,离开前,坐在我身旁的一位老奶奶就会问我,你们下次什么时间来。她穿着一件军绿色的棉衣,脖子上系着一个亮色的小丝巾,齐耳短发花白。她告诉我很多年前她们全家从内地来到了新疆,长辈和同辈只剩她自己,她不想和子女住,就来到了养老院。她今年八十二岁头脑清晰,表达流畅,走起路来腰板挺得很直,腿也有劲,看起来体面又自尊。她又一次问我们下次来这里是什么时间?我说只要养老院同意,我们基本每周都会来。其实我们每周来和他们的聊天,仅仅是陪伴而已。

      义工团很多,服务方式也不同,有时在节日可能会扎堆。那时候,养老院格外热闹,老人们会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颜色鲜艳的衣服,努力地扭个秧歌,看谁的动作不协调也会笑作一团,像极了孩子的模样。热闹结束后,我们离开他们,接着陷入自己或花团锦簇或鸡飞狗跳的生活,而他们每天在东西朝向的楼里看着太阳从这边升起又从那边落下,四楼那些无法自理的老人,他们在这里一动不动,度过没有变化的四季,直到太阳不再升起。

      在后来的活动中,我们去过多个养老院。有高端的,当然价钱也很高端。低端的,价钱就相对便宜些。层次里包含基础设施,服务理念和能享受到的资源等等。这种分配决定了在这里养老的人们的生活质量,这虽然是钱的事,但又不完全是钱的事。

      有一年冬天,我们曾多次去一个条件相对差一点的养老院开展活动。可能本来是其他用途的建筑用来做养老院,一个还算大的院子,几乎没有绿化也没有简单的健身器材,甚至没有椅子,就只是一个院子。我们进去了有四间大房,每间大房里面又套了好几间,一进门的屋子算是这间大房子的公共活动区,里面套着的屋子每间住着一到两人。公共活动区直接和外面的门相通,开关门时就会冷一点,里面的套间还算暖和。一部分人在公共区域和能自理的老人一起活动,不能下床的,我们就到床前陪着说话,剪剪指甲。

      有小朋友在妈妈的指引下给卧床的老奶奶唱了首歌,老奶奶很高兴,或许是想摸摸小朋友的脑袋,但是她没有这个能力,只是一个劲地说小朋友你唱得真好,但是我没办法给你鼓掌。小朋友并不介意,又兴高采烈地为下一个卧床的老人唱歌了。屋子有些潮湿,墙角有墙皮剥落,隐隐还有不太好闻的气味。窗户高而窄,阳光本不强烈又在下雪,整个屋子看起来灰蒙蒙的。

      在另一间屋子的两个套间里,分别住着两个老年男人,严格地说,只有一个是住的。他看起来身体不错,精神也很好,活动自如,房间里的东西很齐全,除了基本生活用品外,甚至还有一些爱好的展示,他更像一个客居这里的人。而另外一个房间躺着的是个没有知觉的八十多岁的老人,据说已经这样躺了很多年,他老伴坐在床尾不远处的一个木凳上,短发花白,一身朴素的冬服,安静地看着护工给老人擦洗,先擦一侧,换一侧床单,再擦另一侧换整个床单。

      老人薄薄的,锁骨,肋骨,髂前上棘清晰可见。嘴半张着,眼半闭着。身体半蜷着,有体温,有血压,有心跳,仅此而已。擦完了,再把流食从鼻饲管里推进去,虽然这里的硬件不是很好,但是护工们都很尽心,老人在这里躺了这么多年,没有长一块褥疮。护工把换下来的床单抱走了,老伴过来给他整理整理衣服,掖掖被子,摸摸他瘦削的脸。儿女们全不在身边,她也老了,没有精力和体力照顾这样的老伴,只能把老伴送到养老院来。白天就在这里陪着他,晚上再独自回家,每天像上下班一样准时,来陪伴这个没有知觉的人,就这样很多年,不知道还要多少年。

     

      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她得早点回去,雪大路滑,要花更长时间才能回到家。明天还要接着过来,坐在老伴的床尾,一坐就是一天。这是她的生活,也是老伴的日子。

        这只是我在有限的义工活动中看到的有限的情景,我只能有限地呈现一小部分。这些情景太过皮毛,在这些情景背面和深处,没有来路只有归途,漫长而复杂,交叉又重合,充满温暖也充满悲凉,这条路本来就这样,熙熙攘攘又形单影只。是的,本来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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