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一座依水而建的城市中,是那种真正在城市中生活的人,而不是在虚拟构建的城市轨道上像上了发条一样度过生命的人。一般白天我会选一条特定的线路对它进行游览,不过大多数时候会在初段路程过去一半稍作调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即便是对于我来说,也会有一个早出晚归之所,那还是我轮番换了几十个归途后定下来的地方。
相比于在白天的大街小巷里弥漫着一刻不停的气氛,我更加喜欢夜幕垂垂后人们精神的自由。到了天边再无自然光以后,我会起身去散步,这倒是无一例外的固定。沿着堤岸一路走,偶尔会遇到几只漫步石台寻食的猫,运气好的话,就会看见它们表演高超的捕猎技艺,并为它们的成功而激动,我一直都觉得,比起被豢养的猫,它们更能展现这个物种与生俱来的夺命技术,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了。在供游客乘坐的游轮附近,我就地匍匐在粗糙的石梯上,有时我会假装伸手进口袋,有时会很幸运地掏出半盒香烟,之后我必定会在全部抽完以后再回去。
在这个地方我从来都不是孤独的。情侣们会一一经过此地,有的谈笑风生或相对无言,也有带着谩骂,一路唇枪舌战走过来的,还有因为见过很多次而“熟悉”的人,在不同的时间里,领着不同的人来到这里。在我到来之前,我想这座堤岸已经见证了无数的悲欢离合,也受尽了风吹雨打,而它始终面不改色,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每天都来看看它,在它的心腹之地坐坐的原因,当然,下暴雨时我就不来了,只能在心里为它捏一把汗,等到我再次看到它时,心里才会松口气。
那些路过的情侣们大多都喜欢并肩耳语,在做亲密举动这件事上,他们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贯穿进任何的一举一动中,哪怕旧人的位置今儿已经被替代——湖畔的风把女子的头发吹向面部,男人会借此机会把头靠近她,说一些逗她开心的喃喃细语,我听不清楚,不过那些油腻的俏皮话也不难猜到,有时也会遇到特殊的情侣经过,他们会在路过我面前时停住脚步主动跟我说话,带着无处宣泄的恶意,把一整天的言不由衷都毫不抑制的吐在我的脸上,最终在你推我搡中,像丢掉了巨大的包袱一样洒脱的离开。也有不一样的情侣,他们是最特别的,我能由衷的感受到他们与其他情侣不同,好像来自星星,从里到外的好人。
那是晚春的夜里,十一点四十左右,风中的腥涩湖水味里夹杂着我抽的烟草的臭味,也许就是这种混合的奇怪气味把他们引了过来。他们在我面前停下脚步看着我,男人留着长卷发,手挽着女子的胳膊,非常的瘦弱,身上的风衣看起来大了一号,面色也暗黄无光,眼神却显得很机灵,而女子显然露出疑惑,风把她黄色的头发吹到了头顶。
“嗨!你在这里做什么?”
“抱歉!我只是想在这里待一会儿,这里很美。”
她犹豫了一下,“我可以给你钱吗?”
“谢谢!”然后我伸手等待她递来的钱,是一张百元大钞。
“希望对你有帮助。”
“谢谢!”
然后在他们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后,同行的男人又折返回来,递给我一包满满当当的塑料袋,同时我也递给他烟盒里剩下的最后一根烟,“可以的话。”
他笑着接过香烟就叼在嘴上,“能跟你借个火吗?”
我帮他引着,他笑着离开。我看着一眼望不见头的堤岸,感到幸运。
回去之后,我打开那包塑料袋,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有三大包的薯片,也是袋子里最占面积的东西,还有一盒用保鲜膜裹好的刺身,和一瓶饮料,一盒牙线,一瓶漱口水,看起来很像是临时需要的东西,可能他们并不是这座城市的长期居民。最后,令我吃惊的是,塑料袋的最底下居然还有一部手机,并且在我认出那是一部手机时,屏幕也跟着亮了起来,上面显示一行字,“不要早睡,后半夜打给你。”
一时间我陷入到了困境中,我无法确定这个手机是谁的(属于那个男人,还是那个女人),但可以确定的是,手机上的短信一定不是给他们对方看的,因为既然是情侣,就算分开住,也会在同一家酒店才合理,实在是想不出在任何一种情况下,会需要提前通知对方接电话。
这样一来,我就大胆的意识到短信可能是给我看的,是在告诉我,后半夜会有一通电话打进来,要我好好照看这部手机,并且短信中明确表示“你”,应该是需要与我沟通什么,可我与那俩人素不相识,唯一的情分,是接受了他们给的一百元大钞,难道是因为这个。可到底是男的找我,还是女的找我呢?找我这样一个人,还需要如此大费周章,简直匪夷所思。想着想着,我甚至觉得有些恐惧,这太不合理了,而我只能坐着干等着来自后半夜的电话。
当我睡到(手里握着手机迷迷瞪瞪的时候)深夜三点多时,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来电备注的名字叫安心,我迷迷糊糊的接听了电话,迫不及待的问对方,“喂?这是你丢下的手机吗?”
“嘘!”对方发出一声轻柔的声音,是个女声。“手机是我的,我现在在用我爱人的手机打给你,打扰到你休息真的很抱歉,可是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我心里装了好多不能说的话……抱歉,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人了。”她说。
我倒是并没有因为睡眠被打扰这种小事而气愤,虽然那条短信确实影响到了我的休息,可那又怎么样呢,人每天都在睡觉和醒来之间转换,从本质上说,这几乎是人的一切,况且这两件事在我这里实在是太纯粹,太普通了,如果我想,我就可以随时闭上眼睛,反过来也是一样。而像半夜等一个电话这样的事,对我来说还是挺新鲜的。
“你好小姐!你不要跟我客气,你的大方之举让我特别感动,如果作为我可以有为你所用的机会,你尽管开口。”
“那不足挂齿,实际上也算是希望好人有好报。”她说。“我真的可以跟你说是吗?唉!我想也只能和你说了,现在我一个人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不怕你笑话,我现在身上一丝不挂,在他努力的做完爱后,很快就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也太可爱了,这也是令我困扰的因素之一。就在给你打电话之前,我刚把他的精液从体内弄出来,也不知道每次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我觉得我在违背他迫切的想要看到自己孩子的愿望,可是你明白么——对了,忘记问你叫什么了?”
“管我叫猫的岸吧。”
“好的,猫的岸,我现在感觉非常糟糕,应该说每次当我偷偷这样做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我把他的孩子给杀了,以前的我绝对不会干出这么狠心的事情,我甚至见不得一只动物被人欺凌,但是现在,我变成了这世上最狠心的刽子手,我不仅要亲手杀了他的孩子,甚至是亲手了结我自己的孩子,为什么我会变得那么狠心,我扼杀的是一位我最爱的人、一位绝症病人唯一活下去的希望,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的对还是错,我们身边的亲朋好友,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些事情,我什么都听他的,我按他说的保守秘密,可是,身为最让他信任的人,却偏偏骗了他,还剥夺了他余生的所有希望——为什么我感到如此为难啊!啊!我简直要疯掉了!”
“可以告诉我,我该如何称呼你吗?比如安太太,或者是用一个假名。”
“恶心的女人,就叫这个吧。”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我会照做,首先,恶心的女人,请你谅解我的能力有限,我并不具备任何专业性的知识,或许你是在急病乱投医,你一定要了解。”
“以我能力范围内的眼光——恕我不能像很多聪明的人那样很快就能给出最有意义的答案——我觉得在我对你们的关系知之甚少的情况下,我很难说什么,如果你愿意的话,能简单的把你和你的爱人之间的事情多说说给我听听吗?就算最终我也没有好的办法帮你解决这个问题,起码说出来,让我帮你分担一下精神压力也好。”我对她说。
“他查出绝症是在一个月以前,医生把我拉到病房外跟我说,不要再治疗了,把钱留着以后过日子吧,运气好的话可以撑半年,但是这种病一旦被查出来,大部分都不会超过三个月的时间。当时我很冷静的告诉医生,没有关系,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等我回到病房时,发现他看我的眼神闪闪烁烁,与他眼神交汇的那一刹那,我就整个人瘫倒在地嚎啕大哭,哭声还把病房外的人都引了过来,他们并排站在离房门有段距离的过道上朝里看,我真是不理解,难道撕心裂肺的人就那么好看吗?最后我哭的眼泪都干了,就像在心脏里储存灵魂的那块地方突然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情感,也没有了灵魂,最后是他把我拉起来的,我抬头看他,想哭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他搂着我坐了很久,终于他说,我们抓紧时间生个孩子吧,这样就能有一个留着我的血,长得和我一样的人,照顾你,陪你走完一生了。在那之后,我们不在为了治疗而挣扎,几乎是当天晚上,我们就坐上了去外地的列车,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每个星期都要行房至少三次,一开始我特别希望能够早点让自己怀孕,这样他的心愿就可以完成了,可是我始终都没能怀孕,直到我们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二天,我突然就不想怀孕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陪他观光游玩,我都特别开心,我一点也不想失去他,根本就没有人能够替代他,就算是他和我生的孩子也不行。
“万一我真的怀孕了,他还是等不到孩子出生的那天,他甚至不能亲口对襁褓中的孩子说一句话,我该怎么办,我无法接受他将要离去的事实,我更无法面对在失去他之后,每天还要面对原本完美无缺的三口之家,变成了永远减员的单亲家庭……所以之后我们每次做爱后,我都要清理干净自己,是不是特别自私自利,就为了我不能接受的事实,我就擅自做主夺走了他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念想,还一直欺骗他,我太对不起他了,我简直不配做他的爱人。”
我怀着悲凉的心情听完她的话,困倦的意思在她说嚎啕大哭时就没了,也许是哭声太吵了,这样的事情我从来就不善处理,另一方面,我也佩服她的勇气,如果换做是我在相似的情景下,我很有可能早就连自己也给骗了,怎样才能做到像她一样活的那么艰难呢,这让我对她产生了超越事件本身的好奇心。
“你就不能骗骗自己吗?比如说,‘其实我只是洗澡时不小心做了那件事,未来的日子不好过,怀孕也不是他想我想就可以怀上的,这世上有多少人为了能怀孕去求神拜佛啊,我已经试过了,这是天意啊。而且只有他还在,才能岁月安好,如果他不在,就剩下我一个人过活了,那就是人生新的开端,能够过上新的生活,也是对曾经与他相关的那段日子的一种祭奠,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强迫自己延续和他有关的联系呢’恶心的女人,你说是吗?”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我的耐心都快用完时,她才说,“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想怎么做?”
“我不会再当一个欺骗他的人了,在他人生的最后几个月,我要尽量满足他的所有心愿,这就是我想要做的事。”
“你是说你确定要这样做了吗?你还是要怀孕?”
“非常确定。”
“恭喜你知道该做什么了,这本身就是一件好事。”
挂了电话过了好久我都无法入睡,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们后来生活的情景,可无论我从哪个角度上想,心里都不能释怀,我想她已经成功的把她的难题传染给了我。
在遭遇如此不幸后,她能振作起来,还拼上自己的一生去满足她的爱人,我只能想,她真的太爱他了。
在凌晨五点多一刻时,电话又响了起来,来电姓名还是安心,我犹豫着接听了电话,“你好!”
“还是我,我,”她在此停顿了好久,“我想我肯定是精神错乱了才会做那些违背爱一个人的事。”
“不是已经想通了吗?难道你又不想怀孕了?”我说。
“有比这件事还要严重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但是那样做的时候,我觉得心里特别轻松,甚至可以忘记他吃药的时间和晚饭时间。”
“到底是什么事情?”我说。
“我一定没有跟你说过,我一直在出轨事吧?”
“确实是没有的。”我说。
“那是当我们放下病情,出去旅游到的第一个城市的夜里,当他和我做爱后去洗澡时,我就无法控制的去联系了别的男人,之后我在每个城市都要去找男人,最让我害怕的是,到目前为止这种情况也没有停止过,而且我从来都没有打心底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猫的岸,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那样做的时候觉得发自内心的开心,生活上的烦恼和压力也会在和别的男人肌肤之亲时消失殆尽,只有那个时候的我,才觉得灵魂归位了。
“我以前可是从来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觉得出轨不仅背叛爱人,还背叛自己,况且我现在也一样爱他如命,我可以放弃掉自己生活中的一切,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可我却出轨了,在这种时候居然背叛他了。”
“那你认为有背叛自己吗?”我说。
“没有,猫的岸,就像你说的,我根本不觉得我在背叛我自己,相反的,我是在做我心里特别想做的事,你说奇不奇怪?”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说的“你说奇不奇怪?”这句话,我还有些被她搞懵了,那是一种把爱情和生活拆开理解的一种行为,但我不确定两者是否真的可以拆开理解。
不能一直僵持着,我只好说,“其实在他离开之后,你现在的困扰就只是一种生活方式而已,那又为什么要纠结一种生活方式呢?每个人难道不都是在按照自己直接想要的,和间接想要的生活方式在生活吗?”
“不,关键在于他现在并没有离开啊!可是我却已经做了背叛他的事情,并且乐不思蜀。”
我问她,“那你还爱安心吗?”
“当然爱啊!我爱他胜过这个世界,胜过我的一切!”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会背叛他?”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难道是我精神分裂了吗?”
“或者你这样去想,也许背叛并不与你爱他有矛盾。”
“是的,猫的岸,也许真的是这样”。
两个月后,我已经不在欧洲了,在国内我又过上了按部就班的正常生活,每天工作到很晚,企图存上一笔下次旅行的经费,这次的目的地远在东欧,我想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存够这笔钱。有一天我加班到深夜,回到家时直接瘫倒在床上,然后我就想起了那个“恶心的女人”,我在抽屉里找到了她的手机,在我回国前手机卡就已经欠费了,记得最后联系时,是她发过来的一张照片,在一座墓园里,看起来是安心的葬礼,她穿着一身黢黑的衣服,独自站在一角,我一直想不通是谁给她拍的照,她又为什么把这张照片发给我,还没等我回她消息,就已经停机了。
可我总觉得故事还没有完,于是第二天我去给手机卡充了一百元,随后我收到一条短信,是两个月前发来的,上面这样写着:
猫的岸,无论如何,这一天还是到来了。一个和我经常做爱的男人陪我一起办了安心的葬礼,同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怀孕快两个月了,可笑的是我竟然不知道孩子是谁的。有一件事,一直想和你说,其实遇到你的那天晚上,是安心拉着我要给你钱的,他从来都是一个善良的人,像个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