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自农村,五岁才跟着父母和姐姐一同来到我现在生活的城市,所以五岁之前的记忆实在有限而且断续,记得最清楚也是经常被奶奶和妈妈拿来调侃的,便是我初次离开老家的样子——我扒着一扇年纪比我大的红木门,哭着喊着不走,要跟爷爷奶奶在一起。直到被生拉硬拽上了车,我还扒着车窗喊奶奶。我妈说我惹哭了不少人。
这个村子和中国许许多多的村庄一样,青年人都去了城市,剩下的便全是老人。
有人说老人身上有一股独特的味道,可能源于衰老,也可能源于陈腐,总归不怎么好闻。我没能细细分辨出来什么味道,但我能感觉到一个全是老人的村子在学生们的寒暑假期间有多沉默,更遑论学生上学的时节。街头巷尾来来往往的是叫卖的小贩,树底下坐着的是打牌的老人,最常听见的是拐杖戳水泥路那缓慢而清楚的响声,说实在的这个小村子寂静非常,我连救护车警车的声音都不曾听过——听不到也好。
在老家以及附近几个村子里我经历了几次死别,很平淡,没有哭天抢地状况出现,一切都是按着人们熟悉的程序进行。相熟的老人以及赶回来的子女操办着葬礼。葬礼上我不太敢直视老人们的眼睛去探寻他们到底怎么想,我和不少老人一样,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听着啜泣,看着火光。猜测他们是否芝焚蕙叹没有意义,毕竟当自己的年日滴答作响开始倒数,就没有什么能让人大吃一惊的事情了——哪怕是身边人的死讯。
一番眼泪、安慰过后,老人们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继续烧火做饭,打水浆洗。他们的日子规划已经形成习惯,没有贪睡,没有熬夜。白日忙活时间过去了就坐在门前聊聊天气说说收成,再揉揉腿拍拍腰,调侃调侃越发不听使唤的身体,然后翌日照样,来年如常。几家养的狗常在门前卧着也不曾狂吠。
日后闲聊,我爸说田里没有以往那么多人了。原先种满小麦的田野里葱姜蒜多了起来。各家门口总有三两坐着的老人说今年干不动了,一动就出汗要歇息。
我今年再也没有见过去年我能时常见着的几个老人,再也没有。
这个老家不止老在人上,还有房子。
城市里拔地而起的高楼上是见不到裂缝、土砖、瓦片的;但老家不一样,没有高楼、喷泉、电影院。小村子里最有现代化气息东西的就是水泥路、卫星锅、太阳能。
这些楼没有像老狗一样躲在历史的角落呜呜咽咽,它们就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日月星辰、陪着小麦玉米。老人走走停停,燕子来来去去,楼自打它们被建起,就不怎么变化了,无非是墙上的漆慢慢掉了些、裂缝渐渐大了些,便没有什么了。与我很亲近的老人家屋檐下有燕子筑了巢,老人没有把巢端掉,她说年年看着这些燕子大大小小来来去去很不错,叽叽喳喳她不觉得吵,日子反而还有些盼头。
去年老人便已经不在了,但我特意去看了,屋檐还在,巢也是,又有小小的燕子叫着。
从村子往田里走几步有个小房子,里面安放着一个水泵,每到浇麦子的时候打开水泵,里面就会喷涌出清水来,小时候的我觉得那种大水横淌、四处喷溅的场景是顶壮观顶好看的,水很清,天很蓝。水泵边往往还有不少人洗衣服,小小的我玩儿水尽兴,和一样大的小伙伴一起过着“泼水节”;我也被在水里忽隐忽现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虫子吓到过,可转头就忘了,继续给正在洗衣服的妈妈捣乱,或者找纸叠成船看着它一路漂远。
可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水泵就再也不用了,小房子的锁已经锈死,房子周围也生满了青苔,渠里长满了杂草,原先的清水、笑声,可能都在某一次的灌溉中渗到地里面去了。
我们家正对面原先是有一户人家的,就在大槐树下面,两个大人和三个小孩儿,年少时我还与他们玩儿过。那会儿他们住的是很有年代感的砖房,玻璃因为风吹雨打已经混沌不堪,门帘的底部也褴褛一片,一进大门左手边就是一个简易的猪舍,养着两三头猪,与猪有关的气味和叫声曾把我在睡梦中惊醒好几次。
某一年我回来后对面一家就已经搬走了,剩下那么几间紧锁的房子,围墙坍塌了十之八九,院内的土堆上已经长满了青青的杂草。再回来时,窗户玻璃也碎了,门帘更脏旧破烂了些,最有生命气息的可能就是那棵槐树、那些杂草、我爷爷新养的栓在树下的狗。
一次坐车去看望亲戚的路上,车子刚开出不远,我妈指着路边的一幢二层楼房说你看咱们对门现在搬到路边儿来住了。我一转头,水泥红瓦,细画雕梁。我笑了笑,也好啊。
我上过的幼儿园的跷跷板只剩下了一半儿,面粉厂的大门也已经满是铁锈,曾经的工人还有养的看门狗都已经杳杳不知所踪。一切都慢慢变了,可这种衰老的速度非常缓慢而且自然,以至于某日猛一回头,我才能看到那里有了杂草,这里多了缝隙。
每年返回城市的时候我的爷爷奶奶是要送我们去不远处的车站的,那算是近几年新建的事物之一了,就在柏油路边。站台很小,周围也生了不少草。
爷爷越来越老了,皱纹逐渐加深,步伐也渐渐慢了下来。前几年在送我们的时候他的步伐依旧矫健,可今年我一回头,看着爷爷就想起了我小时候爷爷在我前面张着手等我慢慢走过来的样子。
妈妈说我奶奶全白的头发在阳光下很好看,我也觉得好看,可我奶奶在视频通话中对我爸爸说:你还说我头发白呢,你这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