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红色宝马平平稳稳地停在一座白色小洋房前。车门“啪”地打开,一个身穿宝蓝色T恤、挺着硕大的将军肚的秃头男人一脚迈了出来。他一手捏着手机,一手拎着一个红色包裹,正往车外走,忽然想起什么,他冲司机吼了一句,“等我半个小时,我一阵就回来。”还没等司机回应,他反手关上车门,昂首阔步往洋房前庭的大门走去。
这里的环境挺清幽的,男人心想,边走边打量眼前这间带庭院的洋房:两层的小别墅,米白色的外墙,室外种满了各色绿意盎然的植物,庭院里搭了个花爬架,地上还隐隐闪着水光,似乎是个小池塘。院子虽小,却布置得错落有致,别有一番景致。他摁下门铃:“喂,玄医生吗?我是预约的老郝!”
门自动开了,郝老板快步走向前门,那里,一位身穿宽松中山装的老者正悠悠然朝他笑,他年纪看起来不算大,五十来岁,白净的脸上没几条皱纹,但是眉毛花白,下巴上有一小撮胡子。他伸出一只手,“郝老板,早~”他说话的声音悠长悦耳,拖着长长的尾音,最后一个音调渐渐平落,末尾微微扬起,好像吟诗一般。
“诶,玄医生,我今天上午还有个会议,我就只呆半个小时啊!”郝老板没理会老者那伸出的手,快步走入正厅,将手中红色包裹“啪”地放木桌上,“这是正山小种,给你的,”才走几步,他就满头大汗了。他用袖子擦擦汗,小眼睛滴溜溜地环视了一下正厅。这是一间中式装潢的房间,身后是一座两米高的雕着八仙像的黄花梨屏风,将炎炎的暑气隔档在外头,正中摆放一套小叶紫檀的清式沙发,墙边一座小巧的博古架,上面展示着几件晶莹的古瓷器。
“高端,大气,上档次啊!”郝老板竖起大拇指,“我们就在这里咨询?”
“请~”老者右手轻轻摆动,示意他往里间走。
郝老板跟着老者身后,老人家走得很慢,每一步似乎都要仔细掂量一番,找准下脚之处。他走得有些不耐烦,刚想开口,突然手机嗡嗡响起,他马上放在耳边,“啥事?”
“老板,设计主管老何发高烧了,今天想请个假。”
“请什么假?叫他赶紧给我滚回来上班!”
“他说他40度——”
“他妈的100度也要给我滚回来,”郝老板哼哧哼哧地说。“我管他生病死老婆,无论如何都要在期限之前给我把项目搞掂!”
“可是——”
“什么可是不可是,甲方爸爸等着接收呢,延期就让他们小组全部滚蛋!”
他还没等对方说完,“嘟”地关上手机。他将手机放进裤兜里,三两步跟上老者。“玄医生,我今天时间赶啊,一会儿有个客户——”
“请~”老者话不多,摆手示意他在一张几乎平躺的沙发上坐下。郝老板扫了一眼咨询室,这是一间风格与正厅完全不同的房间,一面墙是落地玻璃窗,夏天和煦的光线从外面透进来,让整个空间敞亮舒适。房间没几件家具,两张相对的现代布艺沙发和一张小茶几就是全部摆设。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安分地动了动,“这个不好坐!”他皱起眉头,看到对面那张似乎更为松软的沙发,他大大咧咧一步走上去,坐在上面,双手搭在沙发把手上,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哈哈,这张舒服。”
老者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但转瞬即逝,他在平躺的沙发上气定神闲地坐好,平视这位粗鲁的病人。
“玄医生,你这心理咨询可是我见过最贵的啊,一个小时三千块,我就谈半个小时,可以不?”
“郝老板,请说你的情况~”老者话少,轻声慢语,每一句都让人听了很舒坦。
“胸闷,气喘,失眠,”郝老板大大地呼出一口气,“心里总是憋得慌。去医院看又说心脏没有问题,他们建议我看心理医生。”
“胸闷多久了?”
“有十几年了吧,这心堵得难受。公司那帮龟孙子老是给我添堵,我天天得伺候甲方爸爸,应酬多啊,三高是标配!哎!”他摸摸裤兜,“我吸根烟啊!”
老者有些发白的眉毛微蹙,但他的脸上还是露出笑意,“请~”
郝老板点上了烟,吞云吐雾间他继续说,“我呀,就是压力太大。这年头,赚钱真他妈不容易,我们开公司的啊,天天加班加点,一年365天都在忙!”他朝老者喷了口烟,咧咧嘴,“还是你赚钱比较容易,一个小时三千,啧啧——”
老者笑着颔首,将一只紫砂茶杯挪了过来,“请喝~”
“哎呀,跟你说啊,”郝老板将茶杯里的茶水“骨碌”一饮而尽,“我在外头老是受气,心里憋屈啊。家里老婆不体贴,还天天要钱,儿子调皮不上进,还有四个老家伙得靠我养。”他叹了口气,“有次我的压力大得真想去跳楼啊!”
“后来呢~”老者的声调微微下降,他看到男人所剩无几的头发和眼睛下的黑眼圈。
“我不能跳啊,公司上下200多号人等我开工吃饭呢。我死了他们得上街讨饭啊!”郝老板说得激动,手舞足蹈,口水乱喷,有零星两点溅在老者的脸上。
老者岿然不动。
“哎呀,你说是不是跟天气有关系,我这两天心里堵得慌,又特别烦躁,”郝老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打了个哈欠,“跟你唠嗑唠嗑还是挺舒服的,医生,”他感觉来了倦意,“这环境真舒服——”
“好好休息~”老者的声音若有若无,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
“好——困——”话说到一半,郝老板便慢慢合上双眼。
老者站起来,轻轻走到男人跟前,半蹲下,右手单手贴在他胸前的心脏上。“睡吧,辛仁~~”
男人打着鼾,渐渐沉入梦乡,他的手脚自然垂了下来,嘴里的烟蒂也掉在地上,三十多年的往事在梦中如电视剧般回放出来。
“辛仁,你看好弟弟啊,别让他乱跑。”女人将钥匙一把塞进裤兜里,拎起桌上的保温饭盒。“中午的饭别烧焦了,你爸夜班回来要吃。”
九岁的孩子顺从地点点头,“知道了。做完作业我可以出去玩吗?”
“不行!”女人怒瞪着他,“老实呆在家里,照顾好你弟弟,少给我添麻烦!”
“嗯!”
“哥哥,我要看飞机!”
“小义乖啊,哥哥在写功课!”
“我要看飞机!”
孩子盯着手里的作业本,没有抬头,“别吵我,我还有很多作业!”
“飞机——”
“嘘——”
孩子埋头在作业里,突然耳边传来“咚”的一声巨响,他抬头,环视屋里,三岁的弟弟不见了。他慌忙站了起来,大喊,“小义,小义!”
他心里突然少了什么似的,快步奔向家里的阳台,他看到阳台边上的红色塑料椅,心一惊,他往外探头,高喊,“小义!”
弟弟瘦小的身躯软绵绵地躺在一楼冰冷的水泥地上,头朝上,双眼睁得好大,晴空万里间,一架白色的飞机悠悠飞过。
“就是你害死弟弟的!”父母的斥责声在耳畔回荡,孩子垂着头,脸上布满泪痕。“让你读书!”父亲一个巴掌扇在孩子稚嫩的脸上,“让你读,给我滚出去,你他妈的别回来!”
“老板,招人吗?”少年在餐馆的后门讷讷地问。
餐馆老板瞥了他一眼,又低头忙活,“不招童工!”
“不用给我钱,管饭就行!”少年急忙凑了过来,拉着老板的手恳切地说,“求求你发善心,我两天没吃饭了!”
老板望望少年苍白瘦削的小脸,又望望身旁那一摞堆得老高、尚未清洗的碗碟,“去把那些洗干净吧!”
“再加下班吧,”男人揉揉眼睛,他拍拍同事的肩膀。“我下去给你们买宵夜。”
“老大,”同事接了个电话,“家里的孩子发高烧了。”
“行行行,”男人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一点,“你先回去吧,有我盯着。”
“陈老板,我今晚喝得够多了!”
“老郝,你少废话,喝完再谈合同的事!”
“那,那我奉陪到底!”
男人抓起酒瓶,正要往杯子倒,“不行——”另一个男人从旁边掏出一瓶白酒,“喝这个,都给我干了!”
男人喝得脸红耳赤,陪着笑,打着酒嗝说,“陈老板,这——”
“怎么了啊?都说老郝酒量大,今天怎么不给面子?这可是我专门带来的上等茅台!”那男人将酒瓶的盖子拧开,“快,少喝一滴酒我就少给一个零。”
“别,别,别——”想到公司的50多个员工,不景气的经济,少到可怜的单子,男人一手抢过酒瓶,往嘴里凑。“我喝,我喝。”
香醇的酒灌入喉咙,流进肠胃,兜兜转转涌到了心脏,一下一下猛烈撞击着、捶打着,上蹿下跳,似乎要在胸膛喷涌出来。男人有些喘不过气,他刚要缓缓,才松口,有只手把另外一个酒瓶塞了过来。“再来,再来!”
“老板,”人事经理双手递上一份表格,“这个月的裁员名单,您看看吧。”
“真的要裁?”男人伸出胖胖的手接过文件,“老何,小关,小付——”他的心一紧,十几人,都是多年的老员工了。
“全部?”他抬头看着恭敬的人事,“补偿多少?”
“都按一年算,他们以前签的合同有漏洞,他们不知道——”
“有漏洞?”男人的眉头锁得更深,他揉揉发闷的胸口。
“合同上只是换了些词语,他们不会留意到的,都按一年的赔。他们告不了——”
“行,你回家吧。”
“还没到点下班呢。”
“明天不用来了。”男人将文件揉成一团,随便扔在地上。“人事部只给我留一个专员,你把你们部门的人都辞了。”
“老公,”女人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个卡怎么刷不了啊?我还得买LB的最新款包包。”
“停了。”男人忙活着手里的文件,心不在焉。
“怎么停了?我们这个月还得房贷呢?”
“我停了多余的卡,把一些钱寄回老家了,下个月爸要出来治病。”
“出来治病?他们住哪儿?你不是十几年没跟他们联系了吗?”
“你少管,他们会有地方住。”
“你就不想想廷廷?他下个月还得高考,会影响到他的。”女人拔高声音。
“不会影响的!”男人深吸一大口气,拍了拍胸膛,将几份文件塞进公文包里,“一阵我还有个饭局,今晚不回来了。”
“喂,”女人双手叉腰,猩红的嘴巴一张一合,“别把钱都给那老不死的啊,我可——”
“啪”地一下,粗肥的手掌扇在女人脸上,“给我好好在家呆着,照顾好孩子,钱的事你都别理!”
“钱,钱,钱,”女人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一天到晚都是你的钱!”
男人在震耳的哭声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爸的病还差多少钱?”男人看着病床旁无精打采的老妇。
“大概两百万,哎。”老妇眉间的愁苦很浓,仿佛是一碗稠墨。“医生说要长期治疗。”
“没事的。”男人拍拍妇人的肩膀,将一张银行卡塞在她的手心里,“该用的地方就尽管用。”
“仁,我们——”
“别说了,好好保重身体。”
……
梦境都很栩栩如生,既有美梦,也有噩梦。沙发上的男人双眼紧闭,脸上的肌肉变换着,时而微笑,时而流泪,时而愤怒,时而悲戚。他的手有时攥紧,有时松开,有时用力挥动,双脚不安分地在地上磨蹭,胸膛不住起伏,大口大口喘气。
老者的手一直抵住对方的胸口,这些梦境在他的面前像连续剧一般清晰地播放着,他看得很仔细,将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记在心里。
“辛仁呐~”看了半天后,老者终于将手放下,从紫砂茶壶倒了一勺子茶入掌心,又缓缓放在对方光秃秃的脑袋上,小心揉动,慢吞吞开口吟唱,“百苦皆受,万结俱散~”他一字一顿,八个字念得抑扬顿挫,余音绕绕。
“醒来~”
话毕,他把手缩回去,在中山装上擦了擦。
郝老板猛地睁开双眼,他刚才好像做了老长的一个梦,但究竟梦到什么,他一丝印象都没有了。他冲老者笑笑,“哎呦,我居然在这里睡着了。现在几点了,我还有个会呢。”他低头看看金灿灿的手表,“诶,居然睡了四个小时?我肯定是太累了。该死,客户肯定跑了。”
“没事的~”老者笑着俯身,将另一只茶杯放在嘴边,把弄着。
“哎,不成不成,合同没了!”郝老板习惯性地拍拍胸脯,“咦?这胸闷——”
“怎样~”老者还在浅笑,这笑容让眼角的丝丝鱼尾纹宛如湖面的涟漪潋潋泛起,让人看了心安。
“没事了,哈哈,真的没事了!”郝老板深吸了一口气,吐纳间,多年来的气闷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种结实的压迫感在刚才的那个长梦中神奇地烟消云散。“真神了!玄医生你真是名不虚传啊!”
老者微微颔首,默然不语。
“四个小时,”郝老板狡黠的小眼睛转了转,脸上显出尴尬的苦笑,“我可以给你一千五不?我没带那么多钱,按之前的预约时间算?”
“行~”自进屋子以来,老者从未说过超过十个字的话,但是每句话都让人听得精神爽利,心旷神怡。
老者掏出手机,手指划了几下,递到对方面前,“请~”
“嘿嘿,这都是年轻人的时髦玩意儿,我不会弄。”郝老板从裤兜里掏出一迭钱,手指沾了沾唾沫,数了十五张,递给老者,“给,谢谢了啊!”
“慢走~”老者慢条斯理地将病人送出门。关上庭院的门时,郝老板隔着铁栏回头冲他笑笑,大声嚷了一句,“玄医生,真的谢谢你,我们最好不要再见啦!拜拜!”
“嗯~”老者隔着铁门,看着病人渐渐远处,高深莫测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没有消散。
远处传来男人粗沉的声音,“客户那边怎么样啦?还没走?行行行,你给我稳住他们,我马上赶来!对了,让老何回家去吧,他们组的几个人加下班!”
老者背着手信步踱进洋房里,他微微佝偻的背部在隐隐作痛。毕竟上了岁数,身体不太好,那张常坐的椅子今天让给病人坐了,这么长时间的治疗,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
他慢慢踱回自己的卧室里,那里有一面巨大的花梨木穿衣镜,他把中山装脱下,又将内衣扯了下来。
他用干瘦的手指头在后背轻轻摩挲,揉捏,按摩着,放松肌肉。
穿衣镜里头,老者背部黄褐色的皮肤逐渐变深变硬,最后变出了很多深褐色和墨绿色的、不规则的六边形,上面的伤痕交错,让人触目惊心。正中央的六边形上,被某些利器刻了两个字,年久月深,字迹已经模糊得只剩下浅浅的印痕了:貞觀。老者爱惜地抚摸那两个字,他已经有些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刻的了。后背一个个被岁月磨损的轮布满各种疤痕,每道疤都是一段故事。往事历历,渐渐浮现在眼前。
他生于黄河以北,那时的他还年少气盛,一心想在世间闯荡,没曾想到落入恶人之手。有个心善的年轻和尚救下了他和他的同类,双手捧着他轻轻放入一条小溪中,嘴里不住念着佛经。“南无阿弥陀佛,走吧,走吧。”
他再次看到他时,已经是十几年后。年轻和尚成了中年和尚,带着珍贵的佛典归来,俊秀白皙的脸庞变得黝黑风霜,但是他的眼睛还如年轻时那般明亮纯净,经年累月的跋涉于他而言似乎不算什么辛苦。“你我有缘,我给你讲些佛法吧。”
年轻的他点点头,虽然那些经文他一知半解,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将一字一句记在心头。
“你不是佛家人,但你一心向善,来,我教你一些口诀。”和尚手轻按他的背部,“你将来以苦为食,切不可作恶。”说毕,和尚嘴中念出一串悦耳悠扬的梵音。“此乃解万千郁结之语,勿失勿忘。”
他俯身,双膝下跪,在地上一下一下重重磕头。“谢谢大师。”
真是年少轻狂的岁月啊。老者笑了笑,手指又抚弄下面的那个字。觀的下半部分被一枚炸弹炸没了,只有半边还勉强认得出来。
他的思绪又飘回那个枪林弹雨的初夏。他只记得他和战友们在山头苦守了一个月,啃着草皮,将敌人的轮番攻击都挡了下去。身为医疗兵的他眼睁睁地看着战友们血肉横飞,自己却无能为力,他简直心如刀割。那个晚上,他听到头顶飞机的轰鸣和一股炙热的气浪袭来。他心头一惊,没多想,飞身跃出,挡在队长的身上。
那枚炸弹就在他的背后爆开,他只听到一声巨响,便人事不省。被他保护的队长安全无恙,可他在轰炸后整整昏迷了一个多月。大难不死,是他坚实的硬壳救下他一命,他的战友也一直坚持没放弃他,轮流将他抬回了大本营。
战友们都走了,他喟叹,只留下这半个被削掉的字。
作为龟族为数不多的一名幸存者,只需将他人的哀苦悲戚吞下,便能延长自己的寿,这是玄的命。
他从流年的涓流游入,汇入时光的潺潺小溪,在浩荡的历史长河之中随波逐流。他行动很慢,慢得连岁月都捕捉不住他的踪迹。他骑着白驹,手持光阴之箭,漫步沧海桑田,与春夏秋冬并辔而行,却茕茕孑立,终身以苦为食。
年华放过了他,风霜也很少在他身上驻足,悲欢离合不会伤及他分毫,除却在他的背部留下的各式疤痕。他的人生跌宕起伏,生生活成了一本老旧的历史教科书。只要他活得够长够慢,世间的一切都能经历到,感受到。
他作过诗,写过词,留过辫,修过史,抗过日,开过荒。
如今当个心理医生。
老者转身,照着镜子慢慢地穿上衣服,整理下头发,捶了捶后背。
正厅传来清脆的门铃声。
他捋捋下巴的胡子,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前去开门。
下一位预约的病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