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瘫了五年,南屋的小炕代替了她的整个世界。
南屋不大。小炕更是玲珑,那本是我坐月子时,婆婆专门找人为我支的火炕,她坚持认为生孩子必须睡炕,养身子。
南屋的窗倒是不小,记得婆婆说,坐月子太熬人,透过大窗看看外面的风景,解闷。
婆婆说瘫就瘫了,多年的类风湿使她身上负责活动的骨头都严重变形,终于无论怎样咬牙也站不起来时,婆婆呜呜大哭。
生活毕竟不会因任何磨难而停住脚步,婆婆被眼泪泡透的脸上很快又挂了笑容。起码在我们面前是那样的。
我们每次回家,婆婆都高兴得手舞足蹈,不停地说着村里村外的故事,谁家娶了媳妇,那媳妇黑,个子也不高;谁家跟谁家打起来了,就为了地头上那两课枣树;谁家的闺女跟人家跑了,谁家的儿子不成器,整天在家啃老……
我好奇婆婆的“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心里猜测应该是我那坏脾气的公公给她讲的,但又有些不敢相信,毕竟他的脾气实在太坏了。
公公脾气坏是众人皆知的,用不了一点小事,他就会大发雷霆。听说以前在厂里看大门,有群坏小子爬墙偷菜,他提着木棍把人追出好几里,打那以后,那群小子从门口走都要绕得远远的。
还有一次,厂里看门的狗把种菜的老人咬了,公公先带老人去打针、包扎,回来后,他默默地把那条他养了七年的狗牵到后院,再回来时,他唉声叹气,脸上有泪。
“打死了。”他说。
没有一个人敢多说话。
跟先生处对象时,他跟我多次说起过父亲的“毒打”,他说所有关于童年的记忆,就是上学,和放学后挨打。我曾经多次想象公公打他的样子,但最后只能哑然失笑。
或许真的是百闻不如一见,公公的坏脾气,我终于在结婚前两年见识了一次。
那天晚饭席间,全家坐着小板凳,闷头吃饭。只听公公咕哝了一句什么,那句话因满嘴的食物而被困在喉间,我只愣了一下便继续吃。只听“咚”的一声,猛抬头,见公公已站起来,刚刚屁股底下坐着的板凳已提在手里,他眼睛鼓得圆圆的,而我先生却双手捂住后脑勺,痛苦的样子让我瞬间明白了什么。
那年我先生应该是最青春最有力量的时候了吧,也或许他因在我面前受了打,面子上下不去,便“蹭”地站起来,怒气由心而发,蹿到眉梢,然而还没在眼里点燃,便被公公手里的板凳拍了回去。
“里屋有老鼠声,让你去看看,你干嘛不去?!”公公的火气原来是这么起的!我也明白了他先前喉间困住的是什么了。
“还不赶紧跑!”婆婆焦急地喊。一位母亲在那时那刻,曾经的经历或许让她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先生拔腿往外逃,公公却紧追其后,我当时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挺身伸手挡在了公公面前,却没有想到被怒气逼急的公公眼里是没有任何阻拦的,他那双大手猛地把我推了出去,随着一股强大的冲力,我被摔到旁边的柜子上。我这才感觉情况是何等不妙,起身紧追出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几点星在不厚的云间躲躲闪闪。
已经看不到我先生跑去了哪里,却能看到我公公,他还在急追,手里拖着的铁锹在地面上划过,发出铿锵的声音,那声音化作无形的铁锹,把旁边人的心铲得坑坑洼洼。
婆婆瘫卧在床后,公公变得沉默了。每次见到他,都是匆匆的样子,田间耕种,菜地打理,厨房忙碌。回想前前后后,这样的公公,会每天给瘫痪的婆婆讲外面的故事吗?我真的不敢相信。
上次回家,正是挖荠菜的好时节。婆婆拉着我的手,说:“菜园里荠菜多,又肥,再不吃就开花了。你公公都给你择好洗好了,别忘了带回去。”
“我公公挖的?他择的?他洗的?”我不相信。荠菜好挖,择洗难呢!
“我这手用不上劲,”婆婆蜷着变形的手,“你公公记得你爱吃荠菜,挖回来满满一篮子,择了一下晌。”
婆婆指指旁边的桌子,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几个剥好的砂糖桔:“我这手啊,不管用了,连橘子都得他给剥好,唉!”
我趁机打探,笑着问婆婆:“我公公现在这么好啦?”
“上年纪了,很多事就看开了。”婆婆看着窗外,“以前几天都说不了几句话,现在回来就跟我絮叨。以前动不动就发脾气,现在说起来,他后悔得不得了。”
婆婆打开了话匣子,我的眼前却浮现出一幅爱的画面:黄昏的金色透过大大的玻璃窗,描绘着两位老人的白发,渲染着他们的脸颊,还有那眼神,那微笑,都在阳光里透着慈爱和美好。
我握住婆婆的手,那手掌枯瘦,却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