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红霞
一
年的脚步以恰恰的节奏向我们舞来。
“对联今年咱自己写?”我故意逗已近耄耋的老父亲。他眉毛抖动了一下,咧咧嘴:“不用写,也不能写了——。”他拖长的声音像一串省略号。
“省略号”像一根长长的绳索,我的记忆顺着那条绳索慢慢地攀援过去。
儿时,越是到年根儿,父亲越是忙碌。除了大扫除、备年货外,他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写春联。为自家写,为邻居写。
每年一过腊月二十五,我家的条几上就堆满了一捆捆、一张张的红纸。一捆捆的是邻居们裁好送来的,一张张的是他们从代销点买来直接送过来的。他们往往话也不多说,进门往桌上一撂,打个招呼,转身就走。每年如此,我们也都习以为常了。
父亲熟悉他们家,就像熟悉自己家。谁家需要几幅竖联,几幅横披,几个斗方,父亲都是一清二楚的,甚至于连他们自己都得掰着指头算半天。
那时,我村在周边村庄中,无论是面积还是人口,均不算大。以我家为中点,分为两姓,东边的为裴姓,西边的为邢姓。在邢姓邻人中,父亲的学历算是最高的,这写写画画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二
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父亲,天性聪颖。小学阶段,是当地一位知名老教师的得意门生,是老教师位数不多的学生中的“四大名生”之一。14岁,父亲在家附近一个叫“通真观”的寺庙改造的学校里读完了小学。之后,顺利升入距家五华里的河沙镇上初中。在当时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正是半大小子的父亲和他的同学们每天在“咕咕”的肠鸣声中听课、写作业。他到底没有敌得过饥饿的力量。在熬过了一年半之后,他瞒着家人从镇上的学校走走歇歇回了家,自作主张,为他的学生生涯画上了句号。惹得老师和同学一阵惋惜声起。提起这段经历,父亲表情复杂:“饿肚子的滋味,呵呵,你们没有尝过。”这时,距他初中毕业还有十几个月。
中途辍学,回到村里的父亲,在当时少有人上学的村民中,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化人儿”。他靠着纯熟的“噼里啪啦”的算盘功夫和一手漂亮的手写体,在村里的会计位置上站稳了脚,并且一干就是几十年。
父亲的钢笔字很养眼。至于毛笔字,是如何练就的,据他说,并无多少印象,仿佛是自然而然的。依稀,我见过父亲在一张八开的纸上用毛笔书写,精致而工整。一行行,像村外田地里的秧苗;一列列,像操场上等待做操的小学生,有序而充满生机。现在想起来,感觉圆润流畅,笔锋不甚明显。
父亲就用这手不知何时练就的毛笔字,在村里为邻人们写春联,随意而高贵。
三
白天,时间金贵,顾不得写。因此,写春联常常被安排在晚上。那盏吊在头顶的15瓦灯泡,发出苍黄而慵懒的光。
那方平时放在条几底下,用石材做的圆形黑色砚台,父亲早早就吩咐我洗好了。书写用笔则是几支看起来很粗糙的羊毫,小巧玲珑。黑色塑料桶里的墨汁因质量低劣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儿。不过,长时间呆在屋子里,气味也就不那么呛鼻了。初中时,读到这句——“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忽然就想起了当年的情景。在父亲用完砚台里的墨汁后重新续上,是当时只有几岁的我的任务之一。小小的心竟为此忽悠悠地激动呢!
冲门的方桌上,父亲“哗”地展开一张红纸,顿时,他的脸便被罩在一片红云里,显得神采奕奕。他先把裁好的红纸留下被称为“天”和“地”的两端,剩余的平均分为七份,折好。他稳稳坐下,选位、悬腕、运笔,一气呵成。我呢,就站在他的对面,他每写完一个字,我就把纸往我这边拉一拉,好让要写的字的位置保持在书写最舒适之地。父亲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就是,每写完一个字,就把毛笔在盛着墨汁的砚台里顺一顺,怕饱蘸的墨汁滴到红纸上,把笔尖往比较干燥的砚台的盖子上抿一抿,再下笔写。每字如此。我的心也会随着他书写节奏的调节一起一伏。把写好的联儿取走,也是个技术活儿。不能用一只手拎起,这样,未干的墨汁会从笔划处流出,不仅污染红纸,还会使字的结构发生改变。必须用两只手分别拽住联的两端,使整个纸面成平面,再稳稳放到地面上,晾干。
不一会儿,父亲就把不大的地面铺满了。红纸黑字,耀眼得很。
有时候,太忙了,父亲很会很烦躁。他边写边嚷:“文盲,文盲,有文化就得忙。”他的“移花接木”技术相当可以。
年龄渐长,我有时也会和父亲一道在红纸上随手划拉几笔,但稚嫩得很,上不得台面。即使后来进入师范学校后,毛笔字作为“三笔字”之一,被作为一个教师的基本功,我也未能写得漂亮。遗憾之至!
四
为写春联,父亲经常从集市上买回《春联集锦》《农历》之类的书籍,有时也从报纸上搜集一些。也就是从父亲那时买回的书中,我知道了传说中的“年”是个怪物,人们用它害怕的红色和炸响——贴春联和放鞭炮来吓跑怪物。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天增岁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门”“五湖四海家家乐 万紫千红处处春”之类的联语每年都写,我已经能倒背如流了。
有时还会写些诸如“为有牺牲多壮志 敢教日月换新天”“一年好景随春到 三亿苍生盼日升”之类的毛泽东诗词,恢宏大气,豪气冲天。父亲有时还会根据各家的特点自创联语。邻居江是跑运输的,他就随口撰联“载运千钧如虎跃 奔驰万里似龙腾”,红家开了个小商店,他为此撰联“货物花姿多似锦 经营态度暖如春”。如果是自己撰的联语,人家来取回春联时,父亲还会得意地跟人家吟上一番,喜得人眉开眼笑的。
父亲自创的联语有祝福也蛮犀利。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村里的用电设施老旧,当负荷过大时,就会造成停电事故。每每,各家正在围坐吃晚饭时,电就会突然停掉,而且,电工又不及时修复,人们不得不在蜡烛的明灭恍惚中迅速结束“战斗”。父亲在当年撰写联语时,含沙射影记录此事,被明眼人儿发现,掩口窃笑。
父亲的春联一写就是多少年。他的手写春联,使往日灰头土脸的村落焕然一新,特别是在有雪的冬日,红艳艳的春联在白雪的映衬下洋溢着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气和生机。新的一年,崭新的春天,仿佛真的就要来到了。
如今,村民们的房子越盖越宽敞,越盖越豪华。红纸裁、墨汁写的春联已不合时宜,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帅气健壮的男人穿着一件又瘦又小的衣服。人们把目光转移到了集市上各式阔大烫金印花边的春联。
父亲“下岗”了。掷笔多年,他的“文房四宝”早已不知所踪,一同消逝掉的还有属于他的平凡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