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平侯正室夫人姓杜。膝下只得两女一子,长女孙婵,嫁与长安伯独子,是世袭的伯爵夫人。次女孙妤,原本是要入宫选秀进御,谁承想竟一病不起,眼见是不中用了。独子孙政,年方十一。
当然,整个襄平侯府也还是有其他适龄女孩子的。比如襄平侯爱妾周姨娘的女儿孙妙,襄平侯爱妾之二刘姨娘的女儿孙妩,襄平侯爱妾之三夏姨娘的女儿孙婷。这些姐妹彼此生辰不过差几个月,或者差几天而已。且当今圣上并无庶女不可进选之例。可是杜夫人就是横看竖看看不上几个庶女。虽说都是从小就抱到她屋里养大的姑娘,可到底不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处处透着不放心。所以万一事有不逮,她宁愿从本家找一个姑娘送进宫去,也不能叫底下的妾出一个皇妃的娘。所以她才默许了孙老太太送人进京。
一大早打发出轿子接人后,杜夫人便在正厅“宜安堂”等着。伺候在身边的李妈妈是当初陪嫁的丫鬟,此时小心翼翼地上前赔笑道:“太太放心,二老夫人一手教导出的姑娘肯定错不了。”
“你知道什么?”杜夫人白了她一眼,“若不是妤儿病重,我何苦让人进京?”她端起茶欲饮,又想起什么来放下,说:“听说柔丫头之前也病了一场,倒是被一个什么凤姑娘治好了。若真是如此,但愿我的妤儿也能让她看上一看。”
李妈妈忙说:“是有这么个人。可是多少太医都来开过方子,三小姐吃了总不见效,那个凤姑娘若是神医便罢,若不然没得又折腾了咱们姑娘。”
这时,丫鬟彩绣来报:“几位姑娘都来给太太请安了。”
杜夫人努努嘴,意思是让人进来。于是孙妙打头,领着孙妩孙婷进了厅。给杜夫人行了礼方才分两边坐下。孙妙见杜夫人神色倦怠,便知她是为了孙妤的病忧心,故意地说:“妤妹妹还没有起色吗?这看了多少太医都不见效,别是撞了什么邪祟吧?太太还是请些法师来,兴许就有转机呢。”说完便瞭了一眼孙婷。孙婷忙接着话头说:“是呢,眼见就要入宫初选了,若是三姐姐身子还不能康健,咱们家可不就要耽误了?太太还是……”
“住嘴!”杜夫人恼火地一拍桌子,连茶杯都跳起来摔在地上粉碎。她冷冷地盯着孙妙和孙婷,说:“哪里学来的规矩?一个女孩儿家多嘴多舌,跟你们的奶娘嬷嬷都是死人吗?”她还要再发作下去,外头又有婆子来报:“表姑娘的轿子到二门上了。”孙妙一听就伸长了脖子去看,两只手下意识地扯紧了帕子。她早就知道本家送人上京进选。哼!凭什么?如果孙妤死了,那进宫的人应该是她!
李妈妈忙拉了拉杜夫人的袖子,示意她平复。少顷,便见五六个丫头婆子簇拥着两个年轻姑娘走来。一个穿银红碧桃浮霞挑绣衫子,头上插着两支赤金镶珊瑚蝶穿牡丹的步摇。另一个却是一身秋水云纹罗衣,头上仅插着一枝鎏金镶珠钗。
旁边一个老嬷嬷连忙引荐:“柔姑娘,凤姑娘,这位就是襄平侯夫人,柔姑娘该叫一声伯母才是。”
孙柔就认认真真地行了家礼,口称“伯母”,凤鸾歌从善如流地跟着行了礼,杜夫人笑着伸出手虚扶了一把:“快起来快起来。婶母调教出来的孩子,果然水灵。”眼睛却多看着凤鸾歌。一众人忙又让座,杜夫人亲自拉着孙柔在身边坐了。这才介绍一众庶女,又说:“你三姐姐身子不好,改天再见吧。侯爷此时也尚未下朝,不然可高兴呢。”李妈妈早就携了凤鸾歌的手,赞道:“莫不是这位姑娘先前看顾过柔姑娘?若不是医术高明,就是天仙下凡了罢?”
孙柔忙接过话去:“原也不是什么大病。凤姐姐调理的好。”孙妙忙笑道:“不然叫凤姑娘也给妤妹妹调理调理吧,总好过……”
“行了!”杜夫人冷冷地截住她的话,“妙丫头怎么随便就使唤起人来?凤姑娘本是客,听说与柔儿又有救命之恩,我们理应好好款待才是。”
凤鸾歌微微笑道:“我是略微懂些岐黄之术,只是不甚精通。这天子脚下,有多少名医,想来若是调理得当,三姑娘必然会安康如故。所以夫人倒不必太担心了。”
“这话说的极是。”李妈妈抚掌笑道。孙柔脸上却有些讪讪的。杜夫人见状,便命人送二人去休息。
待众人散去,杜夫人才长叹一口气。嗔着李妈妈说:“今日原不该提妤儿的病。你看柔丫头,还一味地遮掩。她是柔丫头带来的人,到底不大放心。”一时又想起孙妙,恨声道:“原先倒没看出来,妙丫头竟是个不老实的。哼,她怕是打错了算盘。也罢,且留着她,待过几日我再和她算账!”
再说凤鸾歌随着孙柔来到杜夫人为她们安排的住处,这是侯府花园里西南角上一个单独的院落,叫“听叶斋”。里面三间正房,三间厢房,两座倒屋。出了听叶斋,往前便是孙妙孙婷的院落。她二人这里叫“集芳居”,集芳居往东北上隔着一个池塘便是侯府里其它女眷的住所。孙妩的“翼景楼”也在这里。而孙府嫡女孙妤的“扶翠阁”,则是与正房相邻。
“凤姐姐,你不会真的要去给孙妤治病吧?”瞅了瞅屋里没人,孙柔压低声音问。
“我没说要去给她治病。”凤鸾歌淡淡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孙柔大大松了口气,要是凤鸾歌治好了孙妤,那进宫就没她什么事了。
凤鸾歌在心底冷笑两声,借口透气,越性出了听叶斋,独自在花园里乱走乱逛起来。
不得不说,这襄平侯府景致还是不错的。这正是盛夏光景,湖边绿柳拂波,那池中鸳鸯野鸭成双成对地游来游去,间或有鱼影在婷婷莲叶间欢快游动,又有蜻蜓立在花蕊中间,悄然做歇。正看得有趣,就听见有人隐隐说道:“那个凤姑娘真会看病?”“嗤——会看不会看,你以为太太真的会让她给妤丫头瞧去?”
凤鸾歌屏气凝神,听出后一个是孙妙的声音。
“二姐姐,其实如果孙柔……不,就算孙柔来了,也理应是你进宫遴选的。那个孙柔不过是旁支的嫡女。可你却是名副其实的侯府姑娘,她算得了什么?论才貌,就连妤姐姐也灭不过你的次序去。可恨你没托生在太太肚子里,白白便宜了旁人。”又一个陌生的女音说。
“哼,妩妹总算是明白过来了。婷儿,妩儿,咱们虽都不是太太养的,可是这侯府里却不独独只有她孙妤是侯府的血脉。老爷是疼我们的,可恨是太太挡在前头。咱们须得齐起心来,才能有出头之日。”孙妙说道。孙婷自然急忙响应:“咱们以后自然是要听二姐的。”
“可是倘若太太真要那个凤姑娘给三姐医治,又当如何?”孙妩是不太爱说话的那个。
“凭她?多少太医都看不好的病,她一个不知底细的黄毛丫头就看得了?我看妤丫头也就是个短命的……”孙妙轻蔑地说。
凤鸾歌极力在心底摇头:“看不了!看不了!”
忽然觉得眼前人影一闪,一个青衣比甲的丫头冲过去,指着前头说:“红口白牙的,你们在说什么?”她身后是几个小丫头合力抬着一个藤编软榻,软榻上又铺了厚厚的褥垫,上面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姑娘。乍看之下,凤鸾歌也觉得不可思议。
她太瘦了,几乎就是皮包骨,面色苍白,此刻显然是听见了别人的议论,两眼冒火,手死死抓着榻上的褥子。愤恨地瞪着前头说话的人。
凤鸾歌躲在一棵芭蕉树下,一时竟也没人发现她。
“我们何曾说什么?”孙妙装做若无其事,“我们不过说妤妹妹身子不好,家里另选了别人入宫。”她用扇子掩唇轻笑,又指着那青衣比甲的丫鬟说:“这是你调教的丫头?一点规矩也没有!”说着就狠狠扇了那丫鬟一耳光。
“放……肆!”孙妤怒火攻心,偏偏有气无力。孙妙打的是她贴身大丫鬟紫樱。这无疑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妤妹妹,你还是好生将养身子,这样不守规矩,胡乱指摘主子的奴才,姐姐替你教训便是。”孙妙说着又扬起手来。忽然不知从哪飞来一块小石子,正堪堪击中她的手肘,顿时觉得整条胳膊都麻痛难忍。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抱歉,原本要打只野猫,却是手滑了。”
凤鸾歌笑着从芭蕉影里走出,望着惊疑不定的众人,“来,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凤鸾歌。不是你们说的黄毛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