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浸透了史诗感的宇宙歌剧

1

世界各地都有末世神话。


中国的伏羲女娲依靠雷公的葫芦,从滔天的洪水中存活下来,成为人类的孑遗。


希腊的丢卡利翁建造方舟从灭世洪水中漂泊九天,重新建立了文明。


印度的摩奴带着所有生命的种子,乘上毗湿奴变化的大鱼,登上喜马拉雅,等待着洪水的退去,并准备再一次将生命的火种播向大地。


事实上,我们对末世并不陌生。当灾难来临,人类灭绝之际,似乎总会出现孤独的勇士,待灾难退去,带着整个人类的希望蹒跚向前。


但如果地球本身也处于洪水的湍流之中,人类又该何去何从?我们似乎都只能想到建造自己的“方舟”——宇宙飞船,逃向外太空。


在刘慈欣之前,这似乎是人类想象力的边际。


人类的逃亡分为五步:第一步,用地球发动机使地球停止转动,使发动机喷口固定在地球运行的反方向;第二步,全功率开动地球发动机,使地球加速到逃逸速度,飞出太阳系;第三步,在外太空继续加速,飞向比邻星;第四步,在中途使地球重新自转,调转发动机方向,开始减速;第五步,地球泊入比邻星轨道,成为这颗恒星的卫星。人们把这五步分别称为刹车时代、逃逸时代、流浪时代I(加速)、流浪时代II(减速)、新太阳时代。


整个移民过程将延续两千五百年时间,一百代人。”


当如此恣肆奇诡的想象用文字呈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受到的情感上的冲击反而不能用文字充分表述。我们不需要建造宇宙飞船,地球就是我们最大的宇宙飞船。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整个地球。


刘慈欣没撬,他把地球开走了。


动力来源于地球上比珠峰还高一千米的行星发动机,人类住在发动机下的地下城,反物质炮弹炸毁挡在地球前面的小行星,地球利用木星弹弓效应逃出太阳系……


即便“流浪地球”这概念如此天马行空,大刘也赋予了其科幻层面上高度的逻辑自洽。


与此同时,移民时间的跨度之久也赋予了这想象新的涵义。一百代人的浩大工程,早已超出了人类个体所能感知时间尺度的极限,从而塑造了全人类新的时空观,如同移山的愚公“以天地为一朝,历代为瞬息”。


人类终将认识到,在无极无尽的宇宙的参照下,人类看似漫长的旅途,也不过须臾而已。


星云奖获奖者王晋康看完《流浪地球》,说这个创意可以写三十万字。


大刘没写那么多,小说甚至没有什么像样的详细剧情描写,大刘只给了我们一个宏大的概念。


但透过这个概念,我们仿佛看到了在宇宙的某个方向,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无数道等离子光柱把一半的地球漆成幽蓝,地球变成了巨大的彗星,蓝色的彗尾刺破了黑暗的太空。


而在这颗彗星的遥远前方,偶尔有超新星爆发,点燃一大片壮丽的血红,当血红褪尽,透过茫茫的宇宙尘埃,隐隐可以看见半人马座的点点星辉。


那里将是我们的新家。


2


有许多人诟病刘慈欣的作品缺少人文情怀。


《三体》中,以圣母形象出现的程心,“善良”地做出了一次又一次的错误决策,最终导致人类灭绝,太阳系变成了一副二维的画。


《吞食者》中,大牙最后说:“我们以后有很多时间相处,有很多事情要谈,但不要从道德的角度了,在宇宙中,那东西没有意义。”


《流浪地球》电影里人类团结万众一心,但书中却恰恰相反。书中的故事是地球公民认为太阳爆炸只是个可怕的骗局,联合政府为了建立他们的独裁帝国编造了这一切。他们认为地球和人类文明被出卖了,然后发动叛乱推翻了联合军。


而在刘慈欣的描写下,流浪时代的爱情和婚姻开始变得可有可无,他们不明白前太阳时代的人为什么可以在无关生死的事情上倾注那么多感情。对于爱情这类东西,他们只是余光一瞥而已。


大刘作品所带给我们的,似乎是无限接近的零度理性。摒弃“善恶论”,信奉“丛林法则”,欣赏机械文明齿轮咬合……什么爱,什么恨,什么智慧,什么诗意,什么信念,什么道德,在大刘笔下好似都成了随时可以舍弃的尘埃和慧尾。


诈看起来,好像的确缺少人文情怀。


然而《流浪地球》原著结尾,主角临终前恍惚中看到的是自己的爱人。


……我看到了加代子,她从绿色的大地上向我跑来,年轻美丽,像个天使……


然而当地球驾驶室失守,仅存的五千名联合军面对着几十万的叛军时,联合军的最高执政官说:


“我们本来可以战斗到底的,但这可能导致地球发动机失控,这种情况一旦发生,过量聚变的物质将烧穿地球,或蒸发全部海洋,所以我们决定投降。


我们理解所有的人,因为已经进行了四十代人、还要延续一百代人的艰难奋斗中,永远保持理智确实是一个奢求。但也请所有的人记住我们,站在这里的这五千多人,这里有联合政府的最高执政官,也有普通的列兵,是我们把信念坚持到了最后。


我们都知道自己看不到真理被证实的那一天,但如果人类得以延续万代,以后所有的人将在我们的墓前洒下自己的眼泪,这颗叫地球的行星,就是我们永恒的纪念碑!”


诚然,科幻是宏观叙事,是光年尺度下的宇宙审美。人们更多关注的是一个族群的命运,是一个星系的发展,是统一的数学规律本身。


但这绝不是人文情怀的零维写照。大刘作品中理性用来找寻真相,而人性会成为残酷黑暗真相中的微光。


对科学和理性的尊重,使我们对希望、爱与反抗的歌颂拥有了文明岁月的力量。


《流浪地球》原著中,主角的父亲说过这样一段话:


“你听着亲爱的,我们必须抱有希望,这并不是因为希望真的存在,而是因为我们要做高贵的人。在前太阳时代,做一个高贵的人必须拥有金钱、权力或才能,而在今天只要拥有希望,希望是这个时代的黄金和宝石,不管活多长,我们都要拥有它!”


可拥有希望并不容易。地球陷入永夜后,人类总是低声哭泣。星空在泪水中扭曲抖动,摇曳明灭。


然而恍惚中,人们仿佛看到半人马座那三颗金色的太阳在地平线上依次升起,那是黑夜大海狂浪中远方陆地的灯塔,那是冰雪荒原中快要冻死的孤独旅人前方隐现的火光,那是人类在未来一百代人的苦海中唯一的希望和支撑……


人类在宇宙层次上为生存展现出的希望之辉,是最高维度的人文情怀。


3


《流浪地球》原著中,有这么一个问题:


“你在平原上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到一堵墙,这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远,这墙是什么?”


我打了一个寒战,接着把这个谜语告诉了身边的小星老师。她想了好大一会儿,困惑地摇摇头。我把嘴凑到她耳边,把那个可怕的谜底告诉她:


“死亡。”


对于全人类来说,对于流浪着的地球来说,无边无际、浩瀚无垠的宇宙正是这堵墙。


这堵象征着死亡的无限之墙,却如同少女般平静。星球的湮灭只是她细胞的更迭,亿万光年的穿梭只是她指节弯曲的弧度。当我们把镜头从地球拉向无限远,这个孤独的流浪旅人将渺小到与宇宙无关。


不在同一维度的体量对比,使地球的存在或毁灭在宇宙层面上意义为零。


但比起冷漠,这更像是一种寥廓壮美的诗意。这诗意把墙化为幕布,在宇宙这块漆黑巨幕下,地球的流浪呈现出极致的浪漫,像极了一出浸透了史诗感的宇宙歌剧。


在这歌剧里,空间翘曲折叠,最后的阳光把理性与荒诞从容吞噬。黑暗中,有歌者在低声吟唱:


“我知道已被忘却


流浪的航程太长太长


但那一时刻要叫我一声啊


当东方再次出现霞光


我知道已被忘却


起航的时代太远太远


但那一时刻要叫我一声啊


当人类又看到了蓝天


我知道已被忘却


太阳系的往事太久太久


但那一时刻要叫我们一声啊


当鲜花重新挂上枝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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