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

春寒料峭的日子里,路边的树,光秃秃的枝干上,冒出了粉红的花骨朵。

树干是平凡的铁灰,不是梅树的虬曲盘旋,也不是樟树的严阵以待,在初春的晴空里,显得并不突兀。迎春已经开了,零零星星的黄花缀在弯弯的青藤上,大胆,却有些瑟缩,毕竟天还未暖。而这温和的树,树上茸茸的花,就那么温和地微笑着,摇着毛茸茸的脑袋。

不过几天,再看时,满树的花已经开了。拳头大的花朵,洁白的花瓣舒展开来,将粉红的萼片轻踩在脚下,分明是一树粉白的鸽子在树上静立着。空中似乎有辽远的鸽哨,轻轻地呼唤——春天来了。这样的树,通常是十几二十棵地种植在一起,有的开洁白的花,有的则是粉红。远远看去,便是一群或洁白或粉红的鸽子,安静地栖在树间。

家乡没有这样的树,记得在绿化校园的时候,也见过几株玉兰,据说是南国有名的树种。椭圆形的宽大的蜡质叶子,清晰的叶脉,叶面上闪着绿油油的光;叶子背面是浅浅的褐黄,茸茸的;每到夏初,便在枝叶间绽开手掌大小的洁白花朵,清香袅袅,惹人怜爱。北方的树,除了泡桐有绵绵的宽大叶子之外,其他的多是叶片细碎,花型细小。那时候,乍见这美丽的花朵,凭空对遥远的江南多了许多想像。南国,除了悠长的雨巷,青瓦白墙的庭院,独木成林的榕树之外,也应该有锦簇的繁花——拥有肥硕花瓣的木棉,灿若云霞的凤凰花,还有这如闺秀般亭亭玉立的玉兰。

而我没有想到,这春寒之中依旧开出了美丽花朵的,才是真正的玉兰,而那夏初袅娜在枝叶间的,则是玉兰的亲戚——广玉兰——而且是从国外引进种植的。

冬末春初,照例要修剪苗木。环卫绿化的工人,将大段的玉兰枝截下,连同那枝头含苞的花朵。一向不愿攀折花朵——倒不是不爱。有了这样的契机,便捧了一大把含苞的枝干回家,用净水养在瓶中。本以为只是苟安残喘,不过免去了它们零落成泥碾作尘的结局,那花苞还是逃不过未绽开便要枯萎的命运,但它们居然开了。那天回到家,一打开门,空中便氤氲着一种芳香。并不是香甜柔腻,轻灵婉转,而是别一种精致动人。“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嗯,就是这样的感觉,寂静而柔美,孤独却温婉。仿佛家中遇了变故的闺秀,即使在漂泊流离之中,也依旧有一种优雅端庄。

枝上的玉兰,在春寒之中开的热烈。有些花,若是成了簇,不免显得热闹,比如杜鹃,而玉兰不会。枝头上的她们,显得宁静、雍容、典雅、美丽。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无论是怎样娇柔美好的红颜,如何娇软美丽的花朵,都逃不过凋零,都逃不过时光。不过半月时间,枝上的花朵渐渐露出颓相。看花朵的凋零如同看美人的迟暮,有一种同样的惋惜和无可奈何。眼角渐渐现出细纹,眼眶渐渐凹陷,法令纹渐渐明显,头发慢慢变得干枯、暗淡;然后,皮肤开始松弛、粗糙,不再晶莹水润,吹弹可破;鬓边一根根出现银丝,变得灰白,不再乌黑而有光泽。那些明眸皓齿,那些肌肤胜雪,那些腮凝新荔、鼻腻鹅脂,那些乌云蝉鬓,那些婷婷袅袅,那些轻盈窈窕,那些比春风更温柔美丽的微笑,都一点点远去,头也不回。花瓣一点点失去润泽的颜色,先是边缘出现一点淡黄,渐渐变成褐色。然后,褐色加深,区域也在变大,仿佛墨水洇上来一样,一点点,一寸寸,浸染着整个花瓣。绽开的花瓣一点点失去了硬挺蓬勃的姿态,呈现出一种无力的疲惫,轻轻地松垂下来。这就是生命最后的姿态吗,渐渐变得平和而颓唐?

一瓣,一瓣,是凋零,是不舍,也是依依的告别。树下渐渐有了一层花瓣,随风而下的,还有更多。花的凋落,是因为疲惫,因为季节,因为风吹,还是因为树的不挽留?也许都不是,不是季节,不是风,更不是树的不挽留。她之所以要离开,是因为一种无可逃避的自然法则:该来的,总归要来,而该走的,也一定要走。

我看玉兰花落,更看见枝头已经长出了嫩嫩的叶子。花与叶,一个是迟暮,而另一个是青葱。她必将凋落,委于尘土;而他是如此的青葱与茁壮,必将笼满枝头。但此时,在这一刻,在她即将萎谢的一刻,他轻轻地伸出手臂,温柔地拢住她。也许伴不了太久,但这一刻,面对生命里的风雨,他们在一起。是的,告别必将到来,但是生命的最后一段路,有他在身边,那些孤独、恐惧和凄凉,也会减少一些吧。

突然想起彼岸花,曼殊沙华和曼陀雷华,虽然拥有绝美的名字和风姿,却逃不了花与叶永不相见的命运。这样看来,玉兰花的一生,花开美好,结局也还算温馨。

冰心有一首小诗,《赠高洛的一段话》,写的很美:爱在左,情在右,在生命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花香弥漫,使得穿花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痛苦;有泪可挥,不觉悲凉。

不至孤独,不觉悲凉,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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