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无声胜有声

大导演张艺谋执导过多部商业大片,如《英雄》《长城》《满城尽带黄金甲》《金陵十三钗》等。而熟悉张艺谋的观众都知道,即使是商业片,张也并非一味追求视听奇效来博取观众的眼球,而是在商业的外衣下,裹藏着一颗对历史真相、社会人文发出深切思考的赤子之心。

《归来》是张艺谋继《千里走单骑》《山楂树之恋》多年后,重新操刀的文艺巨作。影片聚焦于“十年文革”,延续了张艺谋探索历史、反思社会的文人气质。电影以极高的完成度刷新了文艺电影的票房纪录,也赚足了观众的眼泪;更可贵之处在于,它将观众带进电影艺术构建出的历史时空之中,从而引发当下社会对历史苦难的反思。

历史,亲身经历过的人更有资格去评判,后人参考的材料都存在“加工”过的可能性,而非历史本身。关于“十年文革”,虽话题敏感,但张艺谋毅然迎难而上,实践了一个知识分子对历史应有的态度和良知。也因此,电影《归来》很巧妙地不去表现特定历史环境下的人伦颠覆和血腥暴力,不局限于孰是孰非的思辨泥沼,而是对因历史动荡造成难以抚平的人性创痛发出深切的悲悯。

影片采用单线叙事,将一个时代的悲哀浓缩于个体的家庭。剧情虽简单却显得格外的沉重——由冯婉瑜(巩俐饰演)和陆焉识(陈道明饰演)组成的知识分子家庭,育有一女丹丹。丹丹聪明漂亮,学校里舞跳得最棒,充满了理想和自信。可惜好景不长,被打成右派且正在接受“劳动改造”的陆焉识因思念家人而越狱逃跑。

陆焉识路过家门而不敢入,塞一封密信进门,想在次日凌晨八点钟和妻子在火车站见面。女儿丹丹受人教唆,阻止母亲和父亲见面。第二天醒来,发现母亲已经离开家门,去和父亲见面了。为保住跳舞的前程,丹丹向“组织”告发了父亲(陆焉识)的行踪。逃狱的陆焉识在火车站上被“组织”抓到。“冯陆见面”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

多年后,“文化大革命”结束,陆焉识平反归来,但一切已经物是人非。妻子冯婉瑜已得失忆症,不认得自己的丈夫,几次将平反归来的陆焉识赶出家门。关于夫妻的记忆永远被定格在“五号接焉识”的时间点上。无奈之下,陆焉识只能扮演一个“读信人”,默默陪在已经失忆的妻子身边,每个月的五日陪妻子去火车站接“丈夫”,接一个已经回来,却永远也回不来的自己。“冯陆相守”,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

熟悉张艺谋电影风格的人都应该有共识,张的艺术表达理念一向注重“内心解读”胜过“外发表达”。例如,《英雄》里的一个经典镜头,至今仍让人记忆犹新——由梁朝伟饰演的残剑,因心系天下安定而阻止众人刺杀秦王。面对质疑,他在沙地上挥舞长剑写下“天下”两个字,一个镜头花了近一分钟的时长。

在张的电影里,类似于放大人物内心情感状态的经典镜头屡见不鲜,其高明之处在于,既凸显语言在人类复杂情感面前的苍白无力,更烘托出历史沉重的质感。

在这个基础上,《归来》以女性视角审视“十年文革”,它本身已弱化了特殊背景下应有的冲突和戾气,主角巩俐的内敛大气,与张艺谋的“内化”表达结合相得益彰,使这部重述历史创痛的影片,呈现出难得的冷静和克制。

1,尊重史实的艺术表达

对人类社会而言,灾难往往是无可避免的,它通常源自两种渠道:一种是风云不测的天灾,另一种是人为施加的迫害。若是第一种,一阵抱怨后,默默地承受;若是第二种,给予抗辩和反击。但还有一种,人人都被裹挟着参与其中,就像雪崩时每一片雪花都貌似无辜却又都有责任,它是诸多因素的结合,让人怨天不是,申诉无门,最后只能选择闭嘴。十年文革就是这第三种。

影片一开始,就看到冯婉瑜被叫到女儿丹丹的学校领导办公室,通知丈夫陆焉识逃狱的事。学校领导代表“组织”告知:站稳立场,要与罪犯(陆焉识)划清界限,禁止见面。

冯婉瑜欲言又止,迟迟不表态,在学校领导一再强调,并拿女儿丹丹的前途来威胁的时候,她才赴敷衍地表了态。

当农场的同志找到家里,再一次重申“陆焉识逃跑”一事时,冯婉瑜提出质疑:“请问他为什么跑?你们把他怎么了?”,但却没有得到正面的回应,反而很被农场指导员的威严喝止。最终又不得不选择沉默应对。

冯婉瑜先是被迫经历了与丈夫无奈的生离和家庭的破碎,在这样的生活处境下内心的压抑和痛苦,任何外在刺激都有可能会让她内心的压抑彻底爆发。但是在“文革”语境的局限下,却只能选择沉默应对。在这一点上,影片在艺术表达和尊重史实之间作出了恰当的平衡。

2,情绪色彩的巧妙运用

《归来》以淡灰的色彩基调贯彻始终,喻指历史的沉重和人性的凋敝。但我们还是能看见影片中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以强烈鲜艳的红色为主色的场景。

陆焉识路过家门而不敢入,在门外塞一封信过门缝给冯婉瑜,告知次日在火车站见面。冯婉瑜暗下决心,要去见丈夫。当她正忙着张罗衣物和食物时,女儿丹丹却哭着阻止父母见面。冯婉瑜趁女儿丹丹睡着私自出门赶往火车站与丈夫见面。丹丹一觉醒来发现,妈妈已经在去火车站的路上。为了保住自己跳舞的前程,她向“组织”揭发了父母私会的行踪。

冯陆两人在火车见面就近在咫尺,但还是再次经历了痛苦地生离。这是影片唯一一场外在表达,观众前面一直紧绷的情绪一下子完全宣泄,热泪迸发,报之以悲愤。

虽然这种酣畅淋漓的外在表达并没有得到一直延续,但观众悲愤的情绪,同样得到了另外一种方式的疏解——画面一转,场景放置到女儿丹丹舞蹈的舞台,在特写的构图中,舞台强烈鲜艳的红色背景、悲壮的音乐、演员怒目的指摘动作等,象征着激烈、愤慨情绪的镜头语言都被放大,直达观众的内心,与观众同频共振,愤怒的谴责和扣问着历史苦难的悲剧源头。

3,结合现实的艺术思索

深谙叙事留白之道的张艺谋,肯定认识到,在这个物质基础丰厚,享乐至上的年代里,若是只想博取观众的好感,大可让电影的结局变得“喜闻乐见”,但那样处理除了能换回观众一句“珍惜当下”的叹息之外,几乎别无他获。看完电影,观众一转身又扎进充满了感官刺激的物质社会里,把“苦尽甘来”的电影套路抛诸脑后。

所以,影片结尾安排陆焉识平反归来,看似一家人团聚在望,从此该相爱相守,互诉衷肠,弥补别离后朝思暮盼的空白时光,但剧情却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延展——冯婉瑜在陆焉识接受“劳动改造”期间,为了争取给自己的丈夫减刑,她四处奔波,委身于人,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下,患上了失忆症。

关于夫妻间的记忆,她永远定格在“五号接焉识”的时间点上。两人相守,却无法相认,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看似团聚却充满了遗憾的结局,在观众心里留下沉痛的暗影,久久驻留,挥之不去。

“‘夫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对于历史苦难,如果态度只有谴责他人,最终留下的只是无处安放的悲愤情绪;而有些人选择对历史本身展开深彻的思考,意图为将来找出一个可借鉴的是非观,让人们远离盲从,坚守人性善良,形成推动和平发展的良性循环,进而升华到自我觉醒、自我救赎的高度。

张艺谋无疑是后者,他的“内化表达”的内省力量,将苦难意识镌刻在人们的心灵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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