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从中山街到新华大街的车站,我走了一个多小时。这段路并不是很长,因为我成年后重走这段路大概只要10分钟,但对一个小孩儿来说这条路上让人分心的事情实在是很多。路边槐树垂下来很多飘飘摇摇的吊死鬼,你不得逮一个让它在手上爬会儿吗?大杂院街门开了,“哗”倒出来一锅药渣子,差点溅着过路的老太太,人家在那儿跳着脚儿的骂街,院儿里的老太太放下药锅四门大畅地出来还嘴儿,你不得看看吗?在大家都家教很严,说个脏字都会被掌嘴的年代,这种街头的吵架拌嘴起到了极大丰富口语词汇的作用,至于学的都是些什么,我不说你也知道。草丛里午睡的红蜻蜓、结了籽儿的各色地雷花、拿着西瓜在树荫里斗咳嗽的老头儿棋局,每一样都够你蹲在那儿看个十分八分的,然后才会慢慢想起,啊!我是要进城的,不能在这儿耗着了,于是就起身走两步儿。
我准确的知道要到哪里去坐车,本城的西大街据说是跟长安街连成一条直线的,而且郊区的小城本来就只有一趟公交车。我也知道路程很远,有一年六一节去天安门参加少先队活动,天不亮就出发直到快晌午了才到。很多同学都在卡车的后斗里睡着了,我没睡,因为被挤在角里浑身拧巴得像个锅贴根本睡不着,所以看见了快到天安门之前的一块路牌上写着北京站口。既然是北京站口,那当然离北京站不会很远,这跟四元汀小学在四元汀、大烧酒小学在大烧酒胡同是一个道理,我懂。
上了西大街,我又看了一会儿十店门口因为排骨不肥和售货员吵架纠纷,琢磨了一番自行车店门口最新式的电打气,自然工人俱乐部门口《神秘的黄玫瑰》海报也很吸引我。有十分钟的光景,我几乎趴在黎明钟表眼镜店的橱窗上,他们正在给一人多高的大座钟上弦。好家伙,那么大个儿的钟,那么大个儿的钥匙,转起来喀拉喀拉的响啊!
车站就在工人俱乐部和灯光球场中间。灯光球场在我们这儿,按如今的话来讲,算是地标性建筑。它,它大概齐像一个古罗马斗兽场,这是我,一个看过几年书的小孩儿所能想象出来的最恰如其分的描述了。每年中秋节,全城少先队都会在灯光球场进行大规模的文艺汇演,所有人都喜欢的固定压轴大戏是各校燃放孔明灯。每个学校都会各尽所能,玩命儿的制造特大号孔明灯,在上面画上各式各样的振奋人心的口号,“振兴中华”、“实现四化”、“做共产主义接班人”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放完漫天星星点点的孔明灯,晚会就结束了,我们就回家。第二天上学,准保有不少道听途说的消息,比如今年的孔明灯飞到顺义烧了一片玉米地,或者是飞到侉店儿烧了一片更大的玉米地,再或者是飞到大兴烧了很大很大的一块玉米地。具体烧了多少玉米,大家都不关心,心里想的只是,得,明年还得造更大的孔明灯。(又过了几年,灯光球场在一个夏日的雷雨夜被雷电击中,部分坍塌,之后如同这个城市大多数那个年代的建筑一样逐渐被拆毁夷平,不留任何痕迹。所以,少先队没有露天场地再进行文艺汇演,也就不再有漫天孔明灯飞舞的中秋节。我很同情如今无趣的少先队员,但周围十里八乡的玉米地,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个好消息。)
我冲了三次都没能挤上公共汽车,按评书的话来说,颇有些白玉堂身陷铜网阵的惆怅。郊区的车间隔时间要二十多分钟才能来一趟,在这二十分钟里总有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大人在等待着一拥而上的机会,每次车一到站,我就如同一颗被巨浪卷起的沙砾先是向前,然后向左、向右、再向右、再向左,最后向后,被拍回原地。第三次,我心一横直接跑到所有人的前面,结果差点被尖叫着刹车公共汽车卷到车底。身后的人揪着脖领子把我拽回来,但脑门还是在车身上蹭了一下。“这他妈孩子,你不要命了啊!”拉我的人只来得及说我这么一句,就飞身冲上车了。等清醒过来,发现又落在大家后面了,我努力的试图摽住车门,却被最后上车的售票员拽了下来。“人满啦,人满啦,等下趟吧!都往里上一步嗨,关后门儿!”
车走了,我愣在那儿。这可怎么办?街对面一辆312缓缓进站,我惊奇的发现同样是车站,那里居然没什么人抢上车,拎着书包,冲过街道,抢在关门前,钻进了后门。“到哪儿啊?买票!”售票员阿姨似乎对我这突然钻上来的孩子颇有些意外。我喘着气,掏出我所有的钱,一个五分、两个二分、一个一分钢镚儿,“到,到头。”已经看过了站牌,到头是朗家园,应该离北京站不太远吧,这我么琢磨着。阿姨从我手里拿走三分钱,撕了张票给我。车里人不多,我坐到最后一排紧靠着门的位置,这里能看到车外,而且离车门近,太远了我怕一会儿人多,下不去车。
车开了,和我想得不一样,没往西,而是向着东关大桥的方向,我傻在座位上。我想我是坐错了,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跟售票员要回我的钱下车。抬头看了看,售票员阿姨正在拿着卖票的夹子算账,嘴里不停的骂骂咧咧,和司机扯着脖子喊着聊天:“我说,这一趟又完了,这个月指标肯定是崴泥了!”“不能,刚过西大街我看了,对面儿一堆人呢,待会儿你就瞧好吧!”“你净瞎咧咧,哼是满车挤得不是你,这个点儿净是拿月票的货,根本卖不上座!”我鼓足了勇气,还是没敢动地方也没敢张嘴。
旁边坐的是两个打扮极尽时髦的阿姨,正在热火朝天的聊着:“你别说唉,我以为通县跟我们怀柔一样呢,就那么一个商场,好家伙嘞,原来这大商场都在街里面呢。”“敢情了,姆们通县能跟你们怀柔比吗?那不老话儿说了嘛,一京二卫三通州。真格儿的,我给你在通县找个对象吧,嫁过来咱俩能天天一块儿逛街聊天儿了。”“那敢情好,有合适的吗?......”我没心思继续听下去,呆呆地看着车窗外。
车开了一站,停在新华大街。“终点站了啊,都下车都下车!”车里的人陆陆续续往外走,我站起来,发现旁边的阿姨完全没动地方,依旧在自顾自地聊天,就又坐了下去。一会儿,车关上了门,在马路上掉了个头,往来时的路上开。这让我颇为惊喜,这下好了,终于可以去北京站了。到了西大街,看着怒涛一样的人群瞬间充满车厢,我抱着书包在座位上非常的得意。车又开了,向西,向着我想去的地方。
第九章
北苑,这是我已知世界的边界。
抱着书包站在车站,我有点茫然。四周是行色匆匆的人群,有的下班,有的放学,没有人注意到我。车站附近今年最后一波瓜摊上,卖瓜的正跟试图包圆的老太太叽歪:“老太太、老太太,您这可不对。你这是摸准了姆们的脉门了啊,见天快擦黑儿过来,好嘛!姆们这是正经小圣儿庙的京欣,跟中山街里面卖的黑崩筋儿那不一样。您就是我亲妈,今儿也不能卖您那么贱了。”“这天都快黑了,我不买,你这瓜都自己吃了啊?照顾你生意,你还哪儿那么多说头啊?”“我这一毛一斤的瓜,您老天天快擦黑儿4分一斤来一个,这谁受得了啊?”瓜贩一边抱怨,一边乐,但手里依旧给老太太称着瓜,并没停下。“高点高点,这满大街做买卖的有跟你这么平秤的嘛?”“还高啊?我这秤杆都撅天上去了,您看不见啊?好家伙,您老这真是要了我亲命了唉!”看着瓜摊上切好的瓜,我咽了咽口水。
秋天了,天上的云很高,也开始有一阵一阵的小风。太阳并不再很晒,懒洋洋的缓缓往西边出溜。小块的云彩渐渐的被从西面镶上金边,仿佛一串指示着方向的脚印,在高空向我无声地吆喝:“这边儿,往这边儿走!”
想了一分钟,我决定跟着公共汽车消失的方向走。车是肯定坐不成了,就算等下一辆车混上去,然后到下一站被轰下来,虽然会省一点力气,但是肯定还要被骂一顿。“不值当的。”我给自己打气,“公共汽车比走路也快不了多少,慢慢走肯定能走到。”
秋天的夕阳迎面照过来,我只能半低着头,眯着眼,沿着路两侧的银杏树荫,从一个走到另一个。有风,就有换了黄衣服的叶子,跟树枝分手,在半空折着跟头,依了歪斜的向地面俯冲。特别调皮地还会下面的行人头上或者肩膀拍一下,粘在他们身上,试图跟着他们走出一段距离。
我捡了几片叶子,一边走,一般在手里拔根儿。随手把拔断的叶子扔掉,再从随便哪个地方捡起几片继续。有几次,我把叶子放进嘴里,看看能不能像柳叶一样吹出声儿。树旁掉落的银杏,臭烘烘的堆在那里,偶尔会有好奇的孩子或者拎着篮子的老人来捡,只要离得不太远,我每个都会踢上一脚。
这条路的两边都是银杏树,间隙是一丛丛的紫穗槐。郊区的公路没有人打扫,黄叶铺满了道路,仿佛是金盔金甲的军阵随着路面蜿蜒向前。零星经过的汽车,把路面冲开一道间隙,路面的黄叶会离开地面获得重新在天空飞舞的短暂机会。“啊!轧死我啦!”我在心里模仿着他们被汽车压倒的惨叫,并试图像空战一样用手把空中飞舞的黄叶击落,“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我的机枪开火了。
阳光斜斜的给前面的一切镶上或黄或红的点缀,紫穗槐的矮树丛,散发着有点呛人的药香。没什么人经过,仿佛这是一条专门为我开设的道路,因为一切都是那么好看。有麻雀躲在紫穗槐的树丛里大声的喳喳叫,我捡起小石头拽进去,看着它们一哄而散,仓皇地逃走。等到它们落到树上,我就跳着跑过去,在树干上踹一脚,看着它们继续喳喳叫着,往远处飞走。我很开心,甚至忘记了这是一条离家出走的路。
走过了八里桥的站牌,遇到了第一个分叉路口。我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就在路边等着下一趟公共汽车经过。右边的路口挨着著名的八里桥,西斜的阳光也给这座阴沉沉的青色桥穿上了金色的外衣。等待的无聊让我上了桥,摢撸着栏杆上被风吹雨打得面目基本全非的狮子,我从桥的这边跳到另一边,数着到底有多少公狮子和多少母狮子小狮子,然后爬上桥头背着石碑的乌龟,试图看清石碑上的大字,并大声念出来。“潞河为万国朝宗之地四海九州岁致百货千X万艘辐X云集商贾行旅梯山航海而至者车X织路相望于道盖仓X之都会而水路之冲达。”这么一大堆没有标点的字念得我上气不接下气,还有很多字我不认识,只能含糊着过去。
阳光在河面上的倒影,从一团火球慢慢的拉成一个鸭蛋,然后是一根粗壮的蜡烛,直到变成一道绵延的金线。太阳在地平线上藏起半张脸,仿佛又跳动了一下,消失不见。我觉得他在用最后的力气跟我眨了眨眼,说了一声“明儿见”。
周围开始慢慢暗下来,天空还是很亮,云彩的金边都慢慢转成红衣,他们也好象是听到了太阳让他们回家的吆喝,在匆匆的向阳光指示的方向飞跑。月亮露了头,如同一张挂在天空的假脸。没有车经过,我躺在乌龟的背上,对着天空挥手,“再见!再见!”和一路同行的云彩告别。
等天色全部黑起来,路灯亮起来发出滋滋的声音,灯影里大团的虫子开始飞舞。草丛里的金铃儿和蛐蛐开始试音,河里的蛤蟆也开始此起彼伏的对唱,天黑了,这是他们的世界了。我还骑在乌龟的脖子上面,但是随着觉得撑住的石头越来越凉、周围越来越黑,我开始有点害怕。
听大人说过,这里是一个古战场,很久很久以前,有好几万骑兵在这儿和外国人打了一仗,然后都死在这儿。好几万人,我对这个数字没有很清晰的概念,因为说书的每次说到出兵动不动就是几万几十万甚至八十三万。想起来今年暑假,我在古文观止里看过一个什么人写的吊古战场文,好象有什么常覆三军、时闻鬼哭!鬼哭!那就是说有鬼?我把自己吓了一跳,赶紧看了看周围,还好,没发现什么鬼。但是,不敢再在桥头坐下去,我抱着书包用最快的速度跑回路灯下的站牌。
路灯并不很亮,在地上打出一个暗黄的光圈。我跳进光圈,感觉像跑进了孙悟空用金箍棒画出的圆圈,长长松了一口气。在黑暗的世界里,光就是一切力量的源泉。我不再害怕,开始把地下的剌剌蛄扔到蚂蚁窝上,看它被蚂蚁围攻。
向自己来的方向张望,公共汽车还不见影踪,但是我看到一个人慢慢的骑着自行车穿过一个又一个路灯的光圈,向这边来。
第十章
夜色下的公路如同一个长长的舞台,路灯在暮色中打出一个个焦点。我看着那辆自行车伴随着哗啦哗啦的链子响,由远而近。与急着下班赶路回家的人们不同,蹬车的人显然并不着急,哗啦、哗啦、哗啦,在一个灯圈里现身,然后消失在黑暗里,直到下一个灯圈再出现。
还有两盏灯的时候,我大致看清他的绿军装、海军蓝的裤子和挂在单肩上的军挎,还有叼在嘴里的烟。我知道,这种打扮的人一般都不是善茬儿,也就不再看,低着头继续鼓捣剌剌蛄,等着他从这儿过去。哗啦哗啦从我跟前经过时,停顿了一下,但还是过去了,我松了口气。
没走两步,自行车掉了头,围着我转了一圈,停了下来。“嗨,哥们儿,你在这干嘛呢?”“啊?我?”被人叫做哥们儿,让我精神一振,因为我觉着这是得有点身份的人才配得上的称呼。我抬了头,看清单腿支地的人是个精瘦的大孩子,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比我高着一头多。“我、我等车呢,等车回家。”“等车?”他笑了,眼里满是嘲弄,“活见鬼了,我还没见过蹲在这桥头等车的哪!”他把车支好,朝我走来。我吓得汗毛倒竖,两腿发软。
312如同划破夜幕的怪兽,突然怒吼着出现,从公路上疾驰而过,卷起一团呛人的烟尘和无数四散蔓延的落叶,我愣了一下,看准车子开走的方向,跳起来撒腿就跑。要是能追到车站,甭管有钱没钱先上了车,应该就能甩掉他了,我把书包抱在怀里,在狂奔和喘息的瞬间,抽空这么想。
自行车跟在我后面,一定不远,因为我又听到了熟悉的哗啦哗啦。“唉!唉!”我不顾扑面而来的尘沙和树叶开始喊,盼着公共汽车能停一下,让我赶上。312远远地在车站停下,把那里等候的一两个人影塞进车厢,呼啸而去。等我跑到站牌,周围又已是一片平静。我跑不动了,扶住站牌,喘着气试图吐尽嘴里的沙子。
“看不出你小子还挺能跑,接着跑啊,我还不信了,逮不着你这小兔崽子。”他还是单腿支地,划了根火柴,点着又一只烟。“你不是要坐车嘛?有钱买票是不是,正好了,我打算看电影,买票差一毛钱,你先借我点儿吧。”然后他走过来,我试图保卫自己的几分钱的努力,在被拎着脖领子转了几圈之后徒劳无功的失败了。“就五分钱?”我书包里的书本被他抖落了个稀里哗啦,洒了一地。“妈的,算老子倒霉!”我蹲在地上把东西往书包里装,他骂骂咧咧地骑上车,蹬了一步,突然又停下来问我:“你,带这么几分钱坐车?你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吧?”我继续收拾,反正钱也没了,打也挨了,没搭理他。
他又下了车,过来把我拎起来。“问你话呢,听见没有啊?”“关你什么事啊?你管不着!”我一张嘴,眼泪就不听话的喷了出来。“哟,还掉金豆呐?我没说错吧?你这肯定是家里跑出来,要不哪儿有黑灯瞎火在这条路上转悠的,是不是?”我想起来,一个已经被人称为哥们儿的人,不应该再随便哭,开始拼命用手背抹掉泪水。“你,你是哪儿的啊?”得不到答复,他又把我书包拿过去翻,在路灯下看作业本上的名字,“后南仓的啊?头一回见嗨,重点校的孩子也往外跑啊?四三班,你这名字怎么念,张,张什么?”我用尽力气抢回作业本,气哼哼的塞回书包。“嚯,人儿不大气性不小,你要上哪儿去啊?你老实告诉我,我就把钱还你。”
我仿佛看到些希望,想了想,大声的告诉他,我要去北京站派出所,那儿全是警察,等我到了哪儿,就让警察来抓他。本来以为这些话能让他害怕,结果却让他笑得快抽筋了。“你是不是真傻啊?就你这从家跑出来,往派出所跑?”我愣了一下,告诉他派出所的警察给流浪的孩子吃西红柿鸡蛋面的事情,还特别强调了这是报纸上说的。“得了,得了,”他不耐烦地挥手打断我,“行了,我知道你是真傻了。你几岁啊?四年级,十岁?九岁?九岁是吧,赶紧回家吧,为什么往外跑啊?挨打?谁家孩子不挨打啊?你爸用什么打你?皮带?那算什么,我爸打我都用自行车链子,你这刚哪儿到哪儿啊?”我抱着书包蹲在地上,扭过头不再理他。
“嗨,你瞧唉,我这好心你还当了驴肝肺啦?不他妈搭理你了。”他跨上车,想了一下,回头跟我说,“那什么,你啊,就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走到杨闸的站牌等我,听见没有?”我没动,他又瞪了我一眼,“听见没有?待会儿,我要是在那儿找不着你,你等着啊,我知道你学校了,等我到你们学校看不揍扁了你的。”哗啦哗啦的链条声走远了,我站起来四下张望了一下,沿着公路往前走。
没到杨闸站牌,我已经看见一辆自行车停在那儿,他坐在站牌下叼着烟。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过去,他看到我,站起来大声招呼。“我说,你这是走路吗?你这是蛄瓤呢吧?你这么走,几儿能走到北京站去啊?”我只好抱着书包,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拉着我,坐到站牌旁边的石头上,“这儿,这儿,你就给我在这儿老实呆着,听见没?”然后从兜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有俩烧饼,看见吃的,我觉出来我是真饿了。他分了一个烧饼给我,“拿着,赶紧吃,要你五分钱,还你一烧饼,咱俩这算扯平。”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烧饼,他叼着烟继续唠叨。“说你傻吧,也不傻,挑这日子往外跑,比我强啊,我头回从家里跑出来,下大雪,差点没冻死。”他熟练地吐了个烟圈,“怎么样,这烧饼好吃吗?”我被烧饼噎的喘不上气来,只好点头。他得意得笑了,“甭急,听见没有,我不跟你抢,你吃你的,吃饱了有力气,才有劲儿走路,这儿离北京站还远着呢。”
我努力把烧饼咽下去一点,“你几岁跑出来的啊?为什么啊?”“跟你差不多大,也是挨打,我爸打我那是真叫狠。我妈我姐都被他打跑了,他从劳改农场回来,街道不给安排工作,打我;派出所不给上户口,打我。反正有什么事都是打我一顿出气。邻居来劝,他还说老子日本鬼子都能打,还打不了自己儿子了?”他把烟头扔在地下踩灭,然后狠狠地说,“那年他带着我去上户口,派出所的警察不给上,说瞧你这籍贯,浙江奉化,跟蒋介石一样,哪能有好人吗?你要是湖南浏阳的,跟毛主席一样,还能当国民党兵?肯定是革命战士。回家他把我这顿打啊,我那会儿跑出来,想去找我妈。可是我妈又结婚了,她嫁的那主说不能养活别人的儿子,也养不起,就把我轰出来。要不是被过路的人看见,就冻死在雪地里了,结了把我送回家,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才能下地,然后又挨打,我就又跑,这回是让派出所给收容了送回来,回家打的更狠。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没用,跑也没用,也没地儿跑,也就不跑了。”“那他现在还打你吗?”“打啊,怎么不打,不过我现在他打我我就打别人,我就是一面镜子,不能白挨打,得把自己挨的打都反射给别人。”他转过头,对我这我笑了一下,我觉得这好像有点可怕。
“你啊,还小。”他掏出火柴,又点着一根烟。“等你到了派出所啊,看明白了,就早点回家,听见没?对了,你叫什么来着,你那个名字还挺不好认。”我告诉他,我叫张煜,煜是光辉的意思。“哈哈哈哈,张煜,我觉着你爸给你起这名,就知道你今天去派出所就要进监狱,哈哈哈哈。”我很生气,但是吃着他给我的烧饼,又觉得不好意思生气,就不作声,随他说。
吃完了烧饼,他骑车带着我又往前走一站,在双桥站牌把我放下,让我沿着路往前走,他要拐弯了。他蹬着哗啦哗啦走了几步,我突然想起来,“唉,你叫什么啊?”他停下车,回过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骑回来。“柳二,你叫我柳二就行。往后你要是到双桥农场来,随便问,都知道我。嗯,不过,用不了多久了,我十四了,再过一年,大队书记说就让我去当兵,我当了兵,就不会受人欺负了,再也不回来了。”他把兜里剩下的那个烧饼,掏出来,想了一下,掰了半个给我。“只能给你半个了,我自己也得吃点,不吃东西,回家再挨打抗不下来。”他认真地跟我解释。
然后,他向我招招手,骑着哗啦哗啦消失在夜色里。
第十一章
书上说月亮也是东升西落,现在月亮刚爬起来不久,它的对面应该就是我要去的方向。我在双桥下一个路口试图用知识分析出前进的方向,结果是对着比了半天,觉得哪条路都好象是正确的。新月,我不知道是月亮的上角对还是下角对?要不然是月亮的肚子对着的是对的?没办法,只好继续在路口守着,看公共汽车往哪儿走。
路边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应该是个很大的厂子或者单位,我看清了围墙上没有玻璃碴子的防护,就直接爬上了墙头,坐在墙上往远处看。周围很黑,月亮在深蓝色的夜空里,从这朵云彩溜达到那朵云彩背后。“尖嘴猴腮的,你是个奸臣。”我跟他说,它也不生气。星星很多,我找到勺子一样的北斗星,却始终没看见据说能指示正北的北极星。“你们到底谁是北极星?”我躺在墙头对着天上问,好多星星都对着我眨眼,好像是在说是,又好像是在说不是。
秋蝉在夜里也在拼命的叫,路边的水沟里蛤蟆偶尔会跟它合唱一曲。除了路边忽明忽暗的路灯,远处的地平线上,都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我看着312从地平线上喘着气出现,用巨大的嗓门把蝉声和蛙鸣都盖住,然后又喘着气消失在路灯照不到的远方。
沿着围墙,开始向前走,既然方向一致,我觉得不用从墙上下来。除了要小心院墙上偶尔出现的墙垛,经过几个院子的时候,有几条狗会发现我的存在,对着墙头狂吠一阵儿。“有本事,你上来啊?”我完全不把它们放在心上。
快到一堵大门的时候,我跳下来,蹑手蹑脚的跑过大门前的灯光,从另一侧上了墙。大门口挂着很大的牌子,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这是大学,我知道,因为它的院子比一中还要大。我没接触过什么大学生,但报纸上说他们都是很厉害的,都是未来的科学家。第二外国语学院,说明他们都已经学会了第一个外国语,然后才来这儿上学的,能够学会两门外国语的科学家,那得是科学家中的科学家了。坐在墙头往院子里看了一会儿,偶尔几个人从院内经过,看着并没有什么特别厉害的样子。科学家中的科学家不得是三头六臂,脚踩祥云吗,最起码也得像麦克哈里森啊?看着他们老老实实穿过铁门走进走出,我有点失望。
走到下一个大门的时候,我看见这里也挂着大牌子,北京广播学院。这应该也是大学,所以我还是下来穿过门口,再从另一边上墙。广播学院,不知道是培养什么科学家的大学。这儿的学生能钻到广播里,在天上飘?我想不出来具体是什么样子。学校的广播我知道,那都得是五六年级的大队长或者大队委才能当。上次全校开大会,主席台上有两个优秀学生代表在副校长讲话的时候在后边闹,王校长回过头揪住一个就是一个大嘴巴,另一个是学校的广播员他就没打。对了,还有广播操,也得用广播,这个学校里来来往往的人看着岁数都不太大,喊广播操里力气十足的口令应该差不多,不像收音机里广播的声音那么老。广播学院的院子里,看得到几栋楼,窗口全亮着,还有歌声和音乐传出来。坐在墙头,听着他们唱歌,唱得很好听。我知道,上大学就得离开家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来上学,就说明他们不用再回家,也就是不用再挨家长打,可以自己想干嘛就干嘛,想到这儿,我很羡慕。能在这儿上学,将来毕业去给大家指挥做广播操,光是我们一个小学,就得有好几百人跟着他们的口令,更别说一中二中还有各种工厂了。这个大学比刚才那个好,我自己下了定论。这儿毕业的科学家肯定比会两门外国语的科学家厉害,因为用外国语,还是两种外国语喊广播操口令,即便是嗓门够大,大家谁听的懂啊?除非是他们去外国,给外国人喊广播操口令,才能和这个学校的科学家差不多。
再往前,院墙到头了,墙外面是大片散发着粪肥味道的田地。坐在墙头,有点舍不得下去,因为就算在墙上,我也是头一次和这么多科学家离得这么近。虽然我爸爸也是高级工程师,但我可从没觉得他也是科学家。
又呆了一会儿,学校楼里的灯逐渐熄灭了,也不再有歌声传出来。我走到墙角,准备下去。当田地里窜出几个黑影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吓了一跳,赶紧趴在墙上。武工队员或者鬼子的夜袭队在青纱帐里出没打游击的故事,我可是从小就听的耳熟能详的。
那是几个小伙子,我听从他们嘻嘻哈哈的说话声听出来。他们跑到墙根儿,先把几个包扔进院墙,然后手脚麻利的翻过墙,跳进学校。“快快,分头跑,每人拿点,宿舍见,小心保卫科的人啊!”远处,有人追来,还有手电光和狗叫。我吓得不敢动,趴在墙头。
有两三个人拿着手电追了过来,到墙根儿的时候,有人要上墙,被其他人叫住。“嗨嗨,老何,你上去干嘛去啊?狗过不去,你进去再被那帮小子捂一顿,图什么许的?”说话的人大口地喘着气,“这帮见天来偷玉米的小子,也不能放了他们啊?”“那什么,你们在这守着,是从这儿跳进去的吧?”“没错,我瞧得真儿真儿的。”“行,你们在这儿盯着,我奔正门儿,找他们保卫科的人去。”“行,赶紧的啊!”下面的人,兵分两路,我趴在墙头,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几分钟,学校里也有几道手电光,远远的走了过来。“你看真着了嘛?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嘛?”“那翻墙跳你们学校里来了,不是你们学生能往这儿跑?”有人吵吵着,由远及近。“这不嘛!这不嘛!你看看,这还有落在这儿的玉米呢!”“那也能是外面的人跳我们学校来了啊?我们这儿学生又不缺嘴,谁没事偷你们玉米?”墙外的人搭了话:“就是你们学校这帮儿有人生没人教的缺德学生,见天偷姆们家玉米,这都好几回了!这帮兔崽子唉,落我手里,都打断他们狗腿!”“你嘴里干净点啊,骂他妈谁哪?”两边的人开始对骂。
我觉得自己的处境应该是相当不妙,就开始慢慢的倒着爬,想躲得远远的溜走,结果却被几道手电光同时罩住。“这儿呢!这儿呢!”“站住,赶紧下来,听见没有,再不下来,我们扔砖头了啊!”“赶紧从这边儿下来!”院里的人让我下到院里。“不成,赶紧从这边儿下来,听见没有?瞧见没有,我这砖头可在手里呢?”我承认我害怕砖头,就老老实实下到墙外,院里的人也翻墙跳了出来。就这样,在五、六个大人手电光柱里,我被活捉了。
第十二章
可以明显感觉到围住我的大人们情绪并不相同,有人讪笑着:“这就是你们说的我们学校偷玉米的?姆们这儿可没这种小嘎嘣豆子。”有人扒拉我,:“你是谁家孩子?在墙上干嘛?”“我、我是等车的,就在墙上坐会儿。”“等车的?吃饱了撑的,爬墙啊?”我被手电筒光刺得睁不开眼,也就没好意思说我没撑,还挺饿。“这孩子也不是姆们学校家属,你见过吗?没见过吧?我也没见过,行了,这跟姆们学校没关系,没我们事了啊。”学校里的两个人顺着院墙往回走。
“你跟我们走。”有人推了我一把,我在原地转了个圈,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他们走。“你带他干嘛啊?刚才那帮偷玉米的小子没他啊?”“管他呢,先带回去问问,要不白忙活大半天啦!”于是,我就只能跟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在玉米地里走了。
走了半天,我被带进了一个地头的一个大窝棚,有人挑亮了马灯,“你就站这儿,听见没有?问你什么,好好儿说,听见没有,不老实给你送派出所儿去,听见没有?”我看清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正在努力装出凶狠的表情。“得啦得啦,你再把人孩子吓着。”这人得有四十多岁了,笑眯眯的。“说说吧,你在墙上呆着干嘛呢?”“我要去我奶奶家,在等车呢,车没来,就、就爬墙玩会儿。”这是一个下意识的谎言,完全未经准备的脱口而出。“那你看见刚才跳墙进去的人没有?”“看见了啦,他们说分头跑,宿舍集合。”第三个人岁数更大一点,一拍大腿,“唉呀,听见没有、听见没有,我说就是这学校的学生吧!没跑儿,肯定是。刚才要是当着学校的人问问他就好了,忘了忘了。”第二个人直起腰来,瞪了他一眼,“得啦,得啦,就您岁数大,还老来着马后炮儿,现在说管啥用啊,刚才干嘛去了?”“我不比你们俩年轻啊,刚才这不是喘着呢嘛,还没回过神呢。”岁数大的摸着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那什么,”笑眯眯又对着我笑了,“没你事儿了,你走吧。”
虽然巴不得马上从这儿逃走,但是出了门走了两步,看看四周一片漆黑的玉米地,我不敢走了。走回门口,听里面仨人正说的热闹,“我说,天天这么追不行啊,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跑折了也追不上啊!”“也是,这么大片地儿,咱们盯哪儿都忙不过来,今儿好容易碰上,还让他们给跑了。”“就你小子最年轻,全指着你呢,你倒好,跑得比老刘都慢。你说要你有什么用?”“那我不是摔跟头了嘛,这黑灯瞎火的,对了队长,要不咱们这么着吧,从队里领他几十个老鼠夹子,就在他们学校院墙边上那块地头上都布在边儿上,这帮小子反正进出都得走那块儿,咱也别满处跑了,就盯那块儿,我倒要看看被老鼠夹子打着了,他们还能不能跑得那么快?”“你别说唉,这还真是个主意,要不说这年轻人脑筋好呢,得了我现在就回去拿去,今儿晚上咱就给他布上,就算打不着这帮小子,说不定还能打着耗子呢!就是这个主意,你们俩盯着啊,我现在回队里仓库拿去。”
窝棚门开了,我和笑眯眯撞了个对脸儿。“唉,你怎么还在这儿啊?不是让你走了吗?”我带着哭腔,“我找不到车站了,我、我不知道往哪儿走?”“进来,先进来。”笑眯眯把我拉进去,“看把这孩子吓得,二子拿俩烤棒子,你先别吃了,赶紧拿俩,我把这孩子送车站去。赶紧的。”两个热乎乎的烤玉米塞进我手里,我忍不住立刻就啃了两口,“别忙、别忙啊,你坐哪趟车啊?”“3、312。”“去哪儿啊?你们家大人也是啊,让你这么点一个小人儿自己坐车出门?”我继续一边啃一边跟他说,我要坐312去北京站,我奶奶家就在那儿,谎言既然已经被认可,自己戳穿是万万没有道理的。“312到不了啊,你还得在朗家园转车啊。”我愣了一下,赶紧记下来,又接着说我奶奶会到车站去接我。“嗯,这就是了,我说呢。”
笑眯眯把我领到车站,看了看表,说:“还行,赶趟儿,你刚才等的那站是广播学院,这站是高碑店,还近一站。我还怕你赶不上末班了呢。”他帮我拍了拍身上的土,掂了掂我的书包,“好家伙,够沉的啊。小子,你得好好上学,将来上了大学,可别跟今天那帮学生似的,来偷姆们棒子啊!”他又笑了一下,在我脑袋上胡撸了一把,走了。
我看着笑眯眯在玉米地里走没影儿了,啃完了手里的玉米,把老玉米芯儿当手榴弹扔出去很远。还有一个我舍不得吃,因为不知道路还有多远,就和柳二给我的半个烧饼一起塞进书包,继续往前走。
经过陈家林站牌的时候,一辆312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想了想觉得这就是笑眯眯说的末班车,末班车当然就是今天最后一趟车,那就是后面再有不知道怎么走的路,不能再等车看路了。我慌起来,开始沿着路往前跑,试图尽量看清公交车在每一个路口的方向。汽车真是比我跑得快,屁股上的红灯眨了两下,就消失在树丛后了。
跟着跑了一会儿,跑不动了,就停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喘气。等抬起头,往前看的时候,突然发现眼前的夜幕好像不再是一片无边的黑暗,地平线上多了很多星星点点的光。我找了一棵最近的树爬上去,踮着脚尖往前看。那儿、那儿有很多的灯,很亮。坐在树杈上哭了一会儿,我跳下来,用袖子擦干眼泪,往前一路小跑,就要到了,要到了,我自己念叨着,跑得更快。
第十三章
这是我第一次有印象到八王坟,这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当你从黑暗中走到灯火通明、街道宽阔的所在,开心是唯一的感觉。路南边儿有家很大的工厂,虽然已经很晚了,还有卡车来来往往,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什么红星二锅头酒厂,我使劲闻了闻确定空气里这股甜腻腻、酸呼呼的味道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就赶紧捂着鼻子跑开。八王坟,好像应该是杨家将里八贤王的坟地?我四下学么着,却并没有看见什么气势恢宏的陵园。我知道八贤王是个大大的忠臣,如果他埋在这儿,说不定还有什么杨家将的英雄也在这儿呆过,能在这些大英雄走过的地方走上一圈,让我精神不由得一振。
这是一条很宽的路,路灯很多也很大,路灯下飞舞的虫子也要比我家附近的路灯多得多。路的两边是很高的楼,抬着头数楼层让我的脖子有点酸,“好家伙!”我自己嘀咕着,“这要住顶楼,上下来一趟还不得半个小时?”所以,想到住在这些楼里的孩子回家拿趟作业的时候会累哭、上学还得提前半小时出来专门下楼,我对这些大高楼没那么喜欢了。沿着街在明亮的路灯下蹦蹦跳跳,偶尔蹲下来看看灯下的虫子是不是认识。夜已经深了,路上没有什么行人,也没有什么车辆,我甚至大着胆子跑到马路中间一次,居然也没有什么事。
我在郎家园找到了312的终点站,想起笑眯眯跟我说的要换1路,就继续往前走。郎家园我常听大人说起,没看到站牌前我一直以为是狼家园,北京还有个地方有很多狼?这也是个疑问,不过照旧不敢问。自由市场上,好多卖枣的会吆喝自己的枣是郎家园枣,比一般的枣要贵好多,所以我没钱买也没吃过。可现在我在郎家园即没看到狼群也没看到枣树,就只能给它下个名不副实的定论。
还没等找到1路的站牌,看到4路的站牌上写着也到北京站口,再往前居然57路也到。等找到1路的站牌,我想了想,如果北京站有三趟公共汽车都能到,那儿一定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地方。
这是一个静悄悄的夜晚,路边的高楼窗口只有少数几家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天上的星星和云朵也看不太清楚了,街道上回响着路灯吱吱的长音,仿佛是趁着夜深人静它们彼此在自由自在地聊天。
我从一个站牌摸索着走到下一个站牌,走过永安里的时候,我想起来曾经和家里人来过一次。这儿的楼房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不是四四方方的水泥盒子,而是那种红砖的三四层小楼,屋顶是斜的,有很漂亮的铁架子阳台。我们登门拜访的是个很漂亮阿姨家,是妈妈的高中同学,现在在中央交响乐团拉小提琴、中提琴或者是大提琴。我没记住的原因是她家有很多我没见过的家具,当然也有很多我没见过的吃的,在她家的小朋友表演弹钢琴的时候,我每样吃的都往嘴里塞了一点。那个小胖子叮叮咚咚弹完了的时候,又是其他来做客的人家小朋友们表演,阿姨问我和妹妹会不会什么什么乐器,需要表演的话她家都有。妈妈说我们不会,我跳出来说我会,我会吹口哨。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我也觉得很得意,站在客厅的中间很大声的吹了“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和来做客的小孩们一起玩的时候,我很出风头,他们不敢跳下来的墙我敢跳,他们爬不上去的树我能爬上去,所以他们都很羡慕我。可是让人不明白的是,我回家又挨了一顿打,妈妈说因为我,人家以后都不邀请我们了。我搞不懂这些事,只是觉得这个地方让我受了冤枉挨了打,非常的不好,所以我不走这边了,穿过马路到街对面去走。
街对面的楼很气派的样子,门口还有警察站岗,我刚刚探了探头就有警察来轰我,“去去,一边去,大晚上不赶紧回家,赶紧走!”吐了吐舌头,看清门口的大字是外交公寓。公寓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外交的话,看来住的都是外国人。沿着栏杆往前走,滴沥嘟噜的嘟囔了几句,说外语应该就是这样吧。再往前走一点,我看见了外交俱乐部的霓虹灯。这院子很漂亮,院里的柿子树零零落落挂着已经变红的柿子,趴在栏杆边看了一会儿,发现门口还有警察,这就说明跳进去摘柿子是很不明智的,所以我拐了弯上了边上的大桥。
桥被灯光照得很亮,桥下没有水,反而有时会有汽车经过。我趴在桥栏杆上,看的有点入迷,因为从来没看过汽车从脚下经过。看了一会儿,听到敲钟的声音,我四下望了望,找不到敲钟的地方,但是钟声还在响,然后是东方红的音乐。站在路边,这城市很亮,到处都有星星点点的灯光,这光亮让人感到温暖,即使是看不到光的阴影也不会让人害怕。想起来学过的课文里提到过北京站的大钟,如果能听到钟声,就说明已经离的很近了。站在桥上,我无声的笑起来。
跑下桥,我在路边继续寻找着站牌往前走。已经走了多久,我不知道,但是觉得找到北京站已经不是大问题,就很开心,边走边又吹了一段“高高的兴安岭”,然后我还吹了游击队歌和小鸟在前面带路,想吹吹其他歌,发现不会了,虽然我其实还会少先队歌和国歌,但是自己从家里跑出来吹这两个歌好像有点不太合适,具体怎么不合适我也说不上来,所以也就没吹。
最先找到9路的北京站口站牌,然后是52路、1路和4路。北京站口啊,那几乎已经是到了啊,拽着站牌杆转了几圈,开始往前跑。这次我开始哼《狐狸的故事》里小狐狸全力奔跑的歌,当然这是外语歌,歌词我全然不会,不过很好听也不妨碍哼哼。
到了下一个站牌,我喘得有点厉害了,觉得自己跑的肯定比电影里的狐狸快。抬起头看站牌的时候,我傻了。“东单”?东单,很有名,即使我是个郊区的小孩也知道,所有平时买不到的好吃的,大人都要说去东单菜市场就准能买到。可是,过了北京站口,怎么会到了东单?下一站不就应该是北京站吗?
第十四章
在站牌下蹲着哭了一会儿,我觉出来自己很饿。常听老人说,通县离北京是40里,那我这大半天走了40多里路,只吃了柳二给的一个烧饼和笑眯眯给的一根玉米,书包里虽然还有柳二给的半个烧饼和一根笑眯眯给的玉米,摸了摸又不敢吃,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惦记的西红柿鸡蛋面。
饿的不行了以后,我坐在路边吃掉了剩下的那根玉米。一边吃一边想,可能北京站是在马路对面,我走了错误的一侧?站在路边探头探脑地张望,路很宽,偶尔会有公共汽车和其他车呼啸着开过。我又把玉米芯子扔到路中间,看了看,没什么事。我觉得有把握可以过去,开始飞跑着穿过马路,为了跑的快点,我把书包抱在了怀里,而顾着书包就难免无法关注四周,一辆卡车在惊天动地的刹车声中从我身后擦过,司机探出头来大骂:“哪儿他妈蹿出来的死孩子,你他妈不要命啦?急着投胎呢是吧!”我没敢停,也没敢回头,蹿到对面的人行道才算松了一口气。
有点令人失望的是马路这边我也没有找到北京站,只好沿着站牌一点一点往回走。等过了北京站口的站牌,直到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才看到一辆夜班公共汽车好像蠕动一样吐出了一堆手持大包小包的人群。这个时候如果做一点动画效果加持的话,我想我的头顶应该有一个类似一休顿悟时的叹号!我毫不犹豫地跟着这些人走,因为拿着包的人怎么能不去车站赶火车呢?
......
这是一个广场,一个大广场,一个没见过的大广场,一个眼睛用不过来的大广场。我拼命把在课本里看到的画像和广场的钟楼相比较,得出的结论是还是广场上这个真的个儿大一点儿。四处聚集着或多或少的人群,大大小小的提包和包袱或高或矮的堆放着,有人靠着抽烟,有人围着打牌,还有人可能是怕东西丢了,索性趴着或躺在上面睡觉。广播里大声广播着即将开走的车次和提醒不要从票贩子手里卖高价票的通知,违法倒卖车票的不法行为势必受到我公安干警的严厉打击云云。
我从来没想过夜里会看到那么多人,这超出了一个小县城的小孩子的思维能力范围。不用介绍,我也能看出谁是票贩子,因为他们都聚在路边,热情的向每一个来往的人招呼:“要票吗?要票吗?去哪儿啊您?上海?有,有,肯定有!”作为少先队员,我当然知道倒卖车票是违法行为,但是他们的样子又不像是坏人,因为他们都很热情,还很和气,还主动帮人搬东西。即便对我这样的小孩儿也很客气,“您去哪儿啊?要票吗?”直至另外一个人,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你跟他废什么话啊,他像能自己买票的主儿吗?”我对他们的好感才戛然而止。
自己走到了北京站,在我心里这应该算了个成就,可是想来想去这个成就却没法和人分享。有可能的话,想和比我还面瓜的梁海雷或者沈刚夸耀一番,但现在如今眼目下他们都在好几十里以外的被窝里睡着呢,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了,所以在心里转了一圈儿,也只能无奈的把这个成就先搁在一边儿了。
北京站派出所究竟在哪儿呢?我试图在偌大广场上找出一点头绪。车站附近是有武警巡逻的,他们看起来并不如票贩子和气,所以直接过去跟他们说我是离家出走的,然后他们就带我去吃面似乎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办法。在墙边找了个空档儿坐下,面对着广场开始发愁。背后车站的大钟开始奏东方红的曲调,然后当当当当地敲了十二下,12点了,我困了。
恍惚是睡了一会儿,但是肯定不长,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喧闹抵消了我的睡意。本已嘈杂的广场上开始大乱了,街边倒票的那些人开始往不同方向奔跑,身后是一个或者几个身影在追逐。广场上的人大概都醒了,站起来围观并叫好着,“那儿呢!那儿还一个,嘿,别让他跑了嗨!”“这儿哪!这儿翻墙哪!”大概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也就这样了,我琢磨着。
喧嚣来的快,去得也不慢。被追赶的人们很快被各自扑到,广场上也迅速形成若干个围观的大圈或小圈,梦寐中醒来的人们叫着跳着,兴高采烈地用各种腔调不一的方言讨论着,为自己有幸看到这样大场面的热闹而庆幸。被抓住的人开始被押着往广场外走,间或会被围观的人们啐一口或者踹上一脚。“散了吧!散了吧!警察办公,没事了,没事了,都散了吧!嗨,说你呢,别挡道!”听到警察办公,我拼命的想往人群里挤,但苦于个子太小行动十分不力,只能跳着脚地看着喊着“散了吧”的大个子往远处走。围观的结束人们突然开始担心自己刚才抛下的行李的安全,纷纷快速的撤回刚才睡觉的位置,这下比警察抓人还乱。被人撞了好几个趔趄之后吧,我学乖了,冲到一个附近没包袱的空地儿,跳着脚盯着警察走远的方向,等广场上又开始安静下来才又赶紧跟过去。
这像是一个挺大的院子,门口有盏红灯,大白牌子黑字,最底下的字是派出所,这让人很激动。在我的想象里,这里应该有一个类似每年六一游园会式的欢迎仪式,警察叔叔敲锣打鼓把小朋友请进去,以后就快乐的生活在这里,而现在却有点不一样。相比于广场上的人头攒动,这里透出一股不一般的冷清。睡得满地都是的人们,在这门口完全看不到,连推自行车卖烤白薯的也不往这边来。在门口转了一圈,我不知道该怎么进去,难道不应该有个仪式吗?直接往里走好像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毕竟杨子荣上威虎山还得说是许大马棒的养马副官才行。
在院门的台阶下走过来走过去,没人理我,反而我自己越走越害怕。稍微往远处溜达了一下,我找了个墙角儿,转到墙角儿后蹲好,只要探出头就能看见门前的一切。
一只手拎着脖领子把我提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