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木扬躺在床上，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夏天夜里的雨好像说停就停的样子，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一转眼的功夫，外面竟然就有了淡淡的月光。其实哪里是一转眼的功夫，明明木扬已经躺在床上将近三个小时了。
Look at the stars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And everything you do
Yeah， they were all yellow
手机里放着酷派乐队的《yellow》，yellow啊，好像这夜里的时光也是小心翼翼的样子。木扬想起李沐今天晚上讲的话，他们太久没有联系了，所以早就猜不出对方莫名奇妙的话，不过他们以前好像就猜不出。时间和距离都隔着他们，甚至，他们都在相互隔着。
印花的磨砂玻璃窗上有一条一条的水纹，木扬看着就像蒸汽一样，她突然觉得这天气就像是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有时憨厚得可爱，有时变化莫测，令人生厌、烦躁。木扬一转头，橘黄的灯光就晃得她眼睛生痛，木扬突然想到，原来自己也在向中年妇女这个特殊的阶段走去，只是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承认“哦！原来我他妈老了”这个事实。自己也会像她们一样，会因为生活的压力而抑郁，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变得歇斯底里，会变得懒得打扮自己，将重心放在柴米油盐，一分钱一分货地算计着过日子。不过木扬想，她二十几年的青春里好像也是一分钱一分货地算计着过的。所以她应该算是提前进入中年妇女阶段了吧，想到这里，她竟然觉得有几分可笑。
实在是睡不着，看来失眠这东西，是一辈子跟定她了，高中时候就失眠，母亲去世那年，好像失眠就变得越来越严重，时常睁着眼睛到凌晨，可奇怪的是凌晨时分人又会变得超级困，手脚经常发麻，四肢软绵绵的，好像夜里的疲惫全部累计到黑夜与第二天黎明的这段时间一样。又或是时长睡到半夜就突然醒来，是那种毫无征兆地醒来，醒来之后突然间觉得心里悸得慌，呼吸不顺。要非要用什么东西来形容，木扬觉得应该是从水里被捞出的鱼吧，随意搁在案板上，尾巴死死地粘在上面，张着嘴巴，用尽全身的力量去汲取空气，可它终究不是用肺呼吸。木扬还想到李沐曾经说过，他会阶段性忧郁，那时候木扬都准备好安慰他或者聆听他的故事了，结果李沐最后竟然恬不知耻地说：“我在饿醒的那段时间会变得忧郁”。木扬简直想一口老血喷死他。
“算了，睡什么睡，起来嗨”
木扬的短发属于发质比较硬的那种，所以在被子里摩擦几下，已经变成典型的爆炸头。木扬弹坐起来，突然觉得这房间好像比以往要大些，她轻轻咳一声，竟然还有回声。这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住了许久的房间竟然还是有点占地面积的。其实也不是很久，
“啊！”木扬转头，看见床头镜子里的自己，竟然被自己猛然吓到。“原来我这么丑”。
窗外的雨还没停，木扬听着这雨声，好像思绪也滴答滴答地和雨飞远了。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下床径直朝窗边的小书桌走去，桌子上放着未读完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封面上写着英文翻译，当年木扬学英语的时候，为了装逼写的。木扬拿着翻了几页，从中间拿出一封信。是2019年木扬写给李沐的，信封的表面贴着小小的邮票，写着浅浅的，小小的“中国邮政”的字样，那邮票的旁边有浅浅的水渍，但是其他部分又是超级干净的那种。
木扬回到床上，将信拆开，这可能是木扬写过最短的信了，只有一页纸，用典型的备课本纸写的，而且还没有写满，可在木扬看来，这信仿佛有一部长篇小说那么长，又或者有一个季节那么长。整个春天，整个夏季。
2019年，四月，春
李沐：
其实我就想给你说，我曾经喜欢过你，我现在还喜欢你，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或者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人。若是你也喜欢我，那你就给我写信吧，若是不喜欢也给我回信吧。若是你有喜欢的人了，那就随便你去追吧。反正咱两心都挺大的，也不会说以后见面了会觉得会觉得有啥不妥的。
要是你以后打算来我的城市玩了，姐照样带你胡吃海塞，带你飞。而且咱们几年才见一次，说不定下次再见咱们就都忘了。
主要是咱们关系太亲密了，若是这种关系持续时间太长了就不好了，但是也不是说着急谈恋爱，就只是，只是恰好遇见喜欢的人了而已。前面写了这么多，还浪费我好几张纸，简直不符合本女侠的风范。还有啊，你要是收到信了，肯定会说：“我一心只想给你当导游，你一心只想泡我”，哈哈哈~
木扬，2019年4月
看完信，木扬的思绪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从前。
2019年，四月，春
“爱妃，4月13号风里雨里，M市等你哟”
“哇！你收到我的信了啊，这么快的吗，我昨天中午才寄的呢”
“对啊，今天接到莫名的电话，让我去收发室去取信，我还想是谁给我写的”
“哎~我好像没写邮编啊”木扬看着李沐发来的照片，空荡荡的邮编处。
“对滴”
“是说走出邮局的时候有啥不对的地方，原来是邮编没写，不过还好万幸能寄到，哈哈”
“还有照片很好看”
“哈哈~本来想给你寄一个超级好看的，但是由于临时打印的，所以就只能选我之前拍的”
“这张就很好看啊”
“哈哈~那张其实是免费的，微信扫码，人家就给打印”木扬有时候觉得自己有些坏，总是会把事情最low的真相告诉别人。
“哦哦哦，是这样啊”
“哎呀~别伤心哈，就算没遇上免费的我也会给你寄照片的哈”她无法猜测李沐的表情，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失望呢？
木扬还在上早班，窗外的阳光透过脏脏的玻璃斜斜地照进来，耳朵旁边是同事是不是传来抱怨网速慢的声音、货运师傅们报账对单的声音，还有外面的叫卖声。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好像就把木扬的心跳声渐渐藏了起来。
“对了，你不是问我的梦想的，今年我就要去完成我的梦想了”
“当兵吗？”
“对滴，这毕竟是我想做好久的事了”
“真好”
木扬好像突然间有些悲伤，但是她又为他感到高兴。她悲伤是因为有的人总是能够选择一种自己喜欢的东西并为之坚持，可她就算有喜欢的东西，但是因为各种的原因还是得放弃。她记得从前她就喜欢辛弃疾的诗，但与其说喜欢辛弃疾的诗，不如说她内心总有一种军旅情怀，她总想自己应该过的是“铁马金戈”、“马革裹尸”的生活，可她却在毕业实习的时候选择来C市实习，领着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资，做着以前她以为自己喜欢的工作，可是到了之后她发现这个工作根本就和自己想像的不一样。她的所有信仰，所有追求，就都变成了每个月打到她卡里的工资，从前有首挺红的歌，好像叫《时间煮雨》，可是现在木扬才发现，时间哪里是煮雨，时间明明煮的是水，煮着煮着就是清汤寡水。她高兴是因为他坚持了好多年的事情终于要在未来的某一天，一点一点实现了，木扬甚至能想象他告诉她的时候，欢呼雀跃的样子，也能想象他庄严肃穆的样子。木扬突然就有点想哭了。
“那你啥时候走啊”
“如果体检过了的话，应该今年就会走了吧”
“这么快啊，那定了去哪里了吗？”
“应该会去西藏吧，那里是当年我爷爷当兵的地方”
“这么远啊，放心去吧，姐以后还会给你写信的，上次还说那封信是最后一封信了呢”
木扬在对话框里输入这句话，随后又删了，然后她看了一眼前方，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又重新输了一遍，发了出去。木扬说话总喜欢一半真，一半假的，一半试探，一半又好像是认命。
“那可不行，怎么能是最后一封呢”
“那看在你即将去远方的份上，我就勉强自己以后再给你写几封吧”
“那还差不多”
“突然想到西藏邮费好贵哦，我还得存一笔钱才能给你寄信”
其实木扬是骗他的，因为李沐从来没有寄过信，因为挂号信好像都是同样的价格，只不过是时间长了，距离远了，火车“嗒嗒嗒”的声音会穿过平原、穿过沙漠、最后抵达高原。还会一路惆怅着，又一路欢快着，一路又甚是深情，一路又甚是洒脱。然而到达的那一刻，应该只是他和她的名字上多了一层细细的沙，那一路一路也就只是交流所用的文字。
“那就辛苦你了哈，我要上课了，先不和你讲了哈，风里雨里，M市等你”
“好的”
木扬突然觉得，四月应该是今年最美妙的月份了。阳光温暖，前几天路过香榭大道，洒水车和《兰花草》正耀武扬威地驶来，在黑黄相间公交车玻璃上洒下细细的水纹，木扬觉得那这个样子真的是浪漫极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