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或董小姐

初读红楼梦我尚且不谙世事,搞不清书中所述复杂的人物关系,只对几个主角有概念。那时我喜欢薛宝钗,怎么都看不惯林黛玉。觉得她矫情多事,就像小学班里最爱哭的女生,总用眼泪招怜悯,而次数多了,便成了挑战众人忍耐的底线,总是过犹不及让人惶恐。

后来我也到了爱上层楼的年纪,开始慢慢理解黛玉,反倒不喜欢宝钗了。觉得这姑娘心计太重,只看得到光却不发热,耀眼如一盏白炽灯,苍白凛冽,不近人情。

而现在,我对书中的每个角色都有一样的感情。他们的形象变得丰满,不能一言蔽之。我开始试着感受每个角色的温度。

其实宝钗的八面玲珑,不该说成心计,而应叫做城府。两者的区别在于境界,她不需要算计羊肠小道上的曲折,因为她早已学会走正南正北的大路,从心所欲不逾矩,旁人还在原地想着下一步该怎么拐的时候,她已修炼出一份气定神闲的态度。

宝钗亦是个通透人。与黛玉那种譬如朝露浑然天成的透明不同,宝钗是一种浑浊沉淀后的清澈,如河床沉积后的泾渭分明——你不必担心尘土污染了水源,她早已经受过更大的考验。

曹雪芹最终对黛钗下了个平分秋色的结论,而书里的贾宝玉是确实不爱宝钗的。

他并非不想爱,而是不敢爱。

黛玉先入为主,青梅竹马,感情基础不言而喻。然而就像有了深爱的妻子,却免不了对妻子的漂亮闺蜜心存幻想。宝钗不是袭人,于情于理不能逾越,只得远观,即便有了些许艳羡也要及时打断。

而这自我约束,终归敌不过日久天长。可在这日久天长里,宝玉却发觉了最本质的问题:他根本无法驾驭宝钗。

与黛玉一起时,两人能相互理解,黛玉懂他那些锦衣玉食贵族少年特有的烦恼,他也懂黛玉自小历经丧乱的孤独凄凉,他们理解彼此对于爱情的渴望和对于生活的无奈,他们可以成为知己。而和宝钗在一起就不一样,宝钗懂他,甚至看那些他自以为深刻问题的眼光,比他和黛玉更为老辣独到。他写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黛玉的诗更像和他: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而宝钗提笔,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尘黑黄,无懈可击。他读禁书自诩叛逆,而实际上宝钗早读过,并且熟谙于心。

他知道,在宝钗眼里,他始终是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美则美矣,了则未了。

和所有未经世事的少年一样,宝玉经常夸大自己的感情起伏,他想把生活演得更像戏剧一般跌宕。这一点他一定自知,他怕自己的幼稚矫情在宝钗面前一览无余,类似他为赋新词般的悼念晴雯,黛玉碰见了陪着伤感,而若是宝钗碰见了一定不为所动并且能看出他的哀绝更像行为艺术,而无几分真心。

比起晴雯爱他时的狠劲,黛玉爱他时的醋劲,宝钗并不显山露水,有时甚至无法确定她的感情。实际上,宝钗宠辱不惊却并不消极,她能化解他人身上的负能量。只是,同时也会消磨掉生命的热情,留下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淡然。

于是他和宝钗之间保持着近乎刻意的君子之交,想来他们一生可能也仅停留于此。

要是说黛钗能代表每个人身边最典型的两种女子,那么我想,黛玉至情至性是红玫瑰,宝钗随分从时应是白玫瑰。

还是要引用张爱玲那句被传滥了的小说开头: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黛玉早逝,注定成了朱砂痣,而在飞鸟各投林的结局里,不知宝钗是否也成为了明月光。

只是仅有的情节看,曹雪芹或贾宝玉对宝钗是怀有几分怨怼的,对她的描述尽管满怀欣赏和敬重却始终要加一个“冷”字:任是无情也动人。而个中心思,恐怕就如前一阵很火的一句歌词: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这让我感到绝望,董小姐。

宝钗的少女时期更像是在进行一场不自知的安静等待,温柔但立场坚定,优雅但必揽全局,随和但心有所属——

她在翻云覆雨等闲间挣扎四顾,期待着遇到命中注定的那片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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