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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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现在年轻五岁的时候,一闲下来就往村子里跑,有时甚至会长住在村子里。我出生那会我们家搬出村子,住到了城镇。我并不是太喜欢城镇给我的感觉,可能那时我还小。村庄里千奇古怪的动物,一望无际稻田是我眼睛里最真实的东西,也最喜欢。

每日黄昏前,阳光温度正好,我会做一件事,独自一人坐在小山坡上,听漫悠的琴声,也不干别的,就啃手指头呆呆地盯着他。他总是按时坐在那里——树荫底下。他差不多是三四十岁的样子,每次都带着戴帽子,从未摘下过,还会不出意外地拿着一把口琴。我对他好奇不亚于我从未见过的小动物,我想过去跟他说说话,可是我不敢,因为心里认为他是一个怪人,甚至是一个坏人。

就这样过了第六天,我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不打听他。我便假装不在乎随口一问的样子,向母亲打听。她也没回答出个所以然,只是模糊地说了一些:“他父亲以前是我们村子里的,之后搬出去了,半年前他一个人回来了,买下了当年他家那块地,听别人说,他好像挺阔。”母亲说完,看着我略略坏笑的神情,好像发觉什么一样,提高了音量对我说:“你千万别去捣乱人家那么胡闹,不然我捶你。”我不理睬她,我背着手赳赳地走出去,要是不看我这小身板和脸蛋,肯定会以为我是个老道的大人。

我就是如此,母亲越不让我做什么,我就偏偷偷去做。话不多说,翌日我蹑手蹑脚走到身边,与他并排坐下,奇怪的是,我竟然丝毫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距离感,也许是他身上有一股泥土牛粪味。我还没有开口说话,他便先说了:“你这个小鬼头,我已经注意你好久了,每次我前脚到这,你后脚就来,你是嗅着我尻子散发出的‘香气’来的吧?。”我笑得前倾后仰,没想到他是个幽默的老头,怪不得他没有给我丝毫的距离感。一切出现的东西自然有他的道理。

“我对你很好奇,你可以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你为什么那么大胆敢问我这些东西?”他有点惊讶的说。

我不管他的问题,继续问他“你可以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跟你说了,你会往外说吗?”他眯着眼盯着我。

“我会”我哈哈大笑地回答他

“你还真有趣。”

就这样他在树荫下向我讲究关于他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我父亲常在这块地方放牛吃草,他穿着米白色的麻衣,有点像奔丧,他说:“这样不晒。”

我的童年几乎就只有对父亲的印象。我刚出生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没留给我太多的东西,只有织衣物的样子。而我的父亲对我很严厉,除了忙生计之外就是看管我,从不许我在外多玩,要是玩得忘形过了时间点,父亲总会去把我找回家,所有每一次玩得兴起的我,都会被他可怜巴巴地从伙伴当中揪出来,我的伙伴因此看不起我,嘲笑讽刺我,我抬不起头,我恨我的父亲。我不敢反抗,但是我渴望对抗他。

终于到了初中的年纪,我来到离家很远的县城上学。父亲再也管不到我,我逃离了魔爪,除了逃学胡闹或和了一些小流氓蹲在土地上掷骰子赌博以外,还学会了各种应该在叛逆期学会的东西,结识各种混子上天遁地无所不通,什么也不知道注意,各种荒唐,可以说我在另一个世界对抗我父亲。尽管如此,我见到我的父亲我还是害怕他,在他面前我依旧顺从,丝毫不敢顶撞他。

初中三年级的冬天,家况暗淡又赶上祖母去世,一切如此突然。父亲担上压力很重,凑不出钱来买灵柩,只好变卖家产顶过这一阵。我从县城赶回来,一进到院里感觉院子变得宽敞许多,家具变少了,花草凋谢了,但是我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是感觉家冷清了,感受更多的是父亲变老了。就待了几天,父亲就赶我回学校了,就算多么不肯也没有办法对抗。因为父亲还要料理后事以及之后如何讨生活的事,本已说好他不来送我。临了,我背着破旧书包准备走了。父亲始终担心,在院里踌躇不前,终于按捺不住,还是要送我去车站,其实县城我已经来回两三遍了,一个人不会有什么问题,我再三劝托他不要去,他只说:“不要紧,这样不好!”。

我们是要做三轮车去车站的,父亲询问三轮车师傅:“去车站多少钱”,师傅说的那个价钱,就是前几次我去车站的价钱,我父亲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插了句嘴。总觉得父亲不太得体,身为一个大男人有必要那么计较吗?我那时真的是聪明过分。

父亲随我进火车厢,自作主张地跟靠窗的大哥交谈,让我坐到了火车靠窗的那个座位,我心里明白父亲是知道我车上是睡不着觉的,又是那么远的车程。他又替我将我的冬大衣铺好座位,又跟我说了一大堆反反复复的话,最后才不舍地离开了。

我走后,父亲托人找活的事有了着落,是我所在地方的邻城。父亲把一切安置妥帖,就赴县城来找我。他先去了邻城了把活给谋定下来,之后晚上才过来找我。那天晚上我正在和酒肉兄弟喝酒掷骰子,逍遥得天昏地暗,父亲来宿舍找不到我,便蹲在宿舍围墙外面等候我。我逍遥返回时远远瞅见他,我几乎有种跌入地狱的感觉。我想转头走,并这样做了,不想父亲看到我一身酒气一个痞子的模样,我走了好一会,但是好像我没走得了多远,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我不要走了!”我喊了出来,我在一堵墙停住了,我心里的声音告诉我:“我的父亲会一直等我,我不能就这么走了。”但我不能一身酒气去见我的父亲。我蹲下身来只手撑着墙,我拼命抠我的喉咙,我没有任何时候像此刻那么想吐,可能是命运爱捉弄人,我没办法使自己吐出来,我不甘心,我越来越使劲,越来越使劲......我抬起来头望天空,手指头还在喉咙里苦舌头还在伸着,夜色映着我的脸。脑子里浮现父亲蹲在围墙下的孤独样子,眼泪一似断线珍珠一般流。我继续埋头苦干,我终于呕吐,吐得那么彻底就连嘴巴鼻子双管齐下也招架不住,什么胃儿、什么肠儿、什么肝儿。眼泪、鼻涕、呕吐物通通混杂在一起,拿舌头一舔还挺甜。

父亲蹲在那里帽檐压得很低,胡子有好久没修理,两颊的肉都陷了,整个人瘦了一圈,好像黑色昵冬大衣是被他的骨头支起来,很空。

尽管我呕吐得那么彻底,但是酒气还未都散去,父亲还是察觉我是喝酒回来,从上到下审视一遍话不多说,一巴掌直接扇过来:“小杂种玩意,酒里酒气的算个什么东西,在学校就是如此鬼混的,养你还不如养条土狗。”父亲还是那么严厉,说话一如既往的糙,一点也没变。我如僵尸死人一般站着丝毫不敢乱动一下,说毕,感觉气不过,又赏了我几巴掌。父亲反而自己嘶了一口气,脸上怒气还未散去,但是父亲还是忍住开始说正事:“鬼混那么干哈子,做人一点本分都不讲,不懂死活,你这一辈子什么造化全靠你自己,能考上省城高中你就去上,放心,就算是拼了老命干活也会供你学费,让你死不得,要是考不上你就跟我本本分分下地干活,跟我一样受一辈子的苦,像那老牛一般一年四季不得歇息。”父亲点了一根烟,吐了一口气继续说:“想必你也明白在村子的地以及家产我卖了出去,接下来我会去邻城干活,可能会东奔西跑,估计一时间恐怕顾你不上,还有我住的地方不固定,千万别企图来找我,放心,有时间我会来找你,不为别的,也为了可以让你别忘了自己有个爹,不至于沦为遗孤”说毕,他把烟掐灭,散落火星子亮得刺眼。他从怀里拿出一包用报纸包好的钱塞给我:“这钱是剩下来的,应该够你应付接下来的生活,接下里你好好照顾自己,学习用点功,对人用点心。可知道?”“知道了”我轻描淡写地点头回答,很显然他说的话对我一个没血没肉造不成什么触动。正说着,舍管大爷沙哑的喊声打破此刻的沉静:“要熄灯了!要熄灯了!”我转过去看见大爷拿着马灯在那里晃悠,我往里指了指手,父亲会意说:“时间也不早了,你进去吧!”“嗯!”父亲摸着我头,推着我往里走,我一直走到宿舍门口,没敢回头。

宿舍方桌上放着一瓶昨天没喝完的黄酒、一包软盒香烟和一些花生壳,我坐在板凳上拿起瓶酒一口灌完,打了个嗝,摇摇头,点起一根烟猛嘬好几口。我一看钟表,心里一惊:“糟糕了,耽误了,得赶紧走。”我以时不待人的速度换上了一套新衣服,洗了把脸,照了照镜子梳了梳头发。接着,我从窗外把头往外探,眼睛搜索舍管大爷的身影,确认没有问题,使出我的猫步往外走,动作是那么地娴熟。顿时我得意洋洋春光乍泄,脑子响起她那曼妙的怜音“今晚十一点后山花园不见不散,我还是在那颗枫树下等候你。”此刻我早已酥了。

话说我已来到围墙下,这路我走了无数回,这墙我攀了无数次。墙半截有个洞踏脚的地方,墙上头的玻璃渣子也已经被敲掉了,我甚至都不用加以考虑就知道如何快速爬上去。我踩着石头一跳刚好可以够到墙上头,紧接着左脚踩着洞,用力向上一跃,瞬间就上来了,双手支持着墙上头准备翻下去时,向下一看我脸都黑了,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要是条件允许我肯定要把我的眼睛擦亮千万遍。我看了千万遍,场景还是那个场景,帽子还是那个帽子。我的父亲蜷曲靠着围墙,大衣当被子,大地当床铺。我忍住了,没有哭出来,我不知道控制没有哭对于当时那个场景的我是多么的艰难。我慢慢地下来,我瘫坐在围墙下,我与父亲背对背隔着一座墙坐着,这座墙仿佛隔了一个世界,隔着我们爷俩一辈子的仇怨情仇,我还是控制不住哭泣,无声的哭泣,思绪乱成一团麻,往日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母亲织毛衣的样子,祖母躺着灵柩里僵硬的样子,父亲坐在围城孤独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叫起父亲---那绝不是害怕父亲的责骂甚至是挨揍,这也许是出于开始长大了的男孩子对于以后抱负的倔强?但这倔强只留给我痛悔,丝毫也没有骄傲。那天我很感谢老天,夜里是那么安静,使我痛苦的心灵稍稍得到一点点慰藉,父亲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响彻整个天空黑夜。我一直就这么隔着一座墙陪着父亲,直到天亮,一地的烟头。

其实他只和我说了前半段,若干年后我才知道,从那个夜晚起,他就变了一个人,他像发了疯一般,读书用功程度堪有凿壁偷光悬梁刺股之样,不仅如此,生活担子自己挑起,去酒馆打杂,去码头帮人家搬货推车。其为了学业努力之事且不一一细说,好像上进成了他一生唯一的事。他如愿以偿地考取了省城高中,后来——

我想,那时的他并没有宏伟的目标。

我想,那时的他只是在做一件事,对父亲不辜负,对自己狠一点。仅此而已。


作者:有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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