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浮雕毛衣

晚上九点半,我加州公寓里的电脑正在循环播放李健的《父亲写的散文诗》。我喜欢这种叙述,也喜欢李健穿的那件Burberry浅浮雕一般的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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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四年,庄稼早已收割完

我的老母亲 去年离开了人间

儿子穿着白衬衫 跑进了校园

可他最近有些心事 瘦了一大圈

想一想未来 我老成了一堆旧纸钱

那时的儿子 已是真正的男子汉

有个可爱的姑娘 和他成了家

但愿他们不要活得 如此艰难

。。。。

1.

我的1994年,也很难忘。

那年冬天,特别冷。

一个中午,妈妈给我套上了一件新织完的毛衣就拉着行李箱离开了。她亲手织的毛衣有浅浮雕一般的花样,厚实又暖和,临走妈妈嘱咐我要听爸爸的话。

门关上的一瞬间,家里的空气就凝固了。

爸爸从高低柜拿出一瓶酒,没菜没饭,就那么对着瓶口喝,眼睛红红的。我吓得缩在沙发角里,肚子饿了也不敢吭声。

电视里正在播放赵本山的小品《相亲》。女主角问男主角:“听说去了加利福尼亚?”男主角说:“嗯——家里呆不下”。电视里的观众都笑了,爸爸的眉头拧在了一起,喝了好大一口酒,呛得直咳嗽。

我饿得软塌塌的,好不容易等爸爸不咳嗽了,我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给我做饭呀?” 爸爸猛地把酒瓶摔倒地上,碎了一地。接着他的喉咙里发出了牛叫一般的声音。

我吓坏了,扭头就要出门找妈妈。爸爸一把把我揪回来,拎着我新毛衣领子跟我说:你妈妈不回来了。她以后不回来了!

“那妈妈去哪儿了?”我不信妈妈会丢下我不管。

“加利福尼亚,家里呆不下!”此时的爸爸已经烂醉,说话也没有了力气。

我嚎啕大哭,眼泪浸湿了新毛衣的袖头。

唉!李健穿的毛衣跟我当年的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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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叮咚——”

这时候好意思来的一定是猴子。

开门果不其然,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猴子,瘦得跟麻杆一样,尖下巴小眼睛,没有遗传妈妈的半个基因。

“这时候来干嘛?”我边说边从冰箱里拿出来一罐可乐,扔给猴子。这个ABC不讲究,有可乐就能打发。

“能干嘛,慰问慰问你呗。”“啪——”一声,可乐开瓶。

“九点半多了,你不睡觉哥哥我还要睡呢,明天还得上班。这个点儿来,是不是没钱了?没钱了跟妖精去要,她还能不给你?”

“你别妖精妖精的,那是咱妈——”

“你妈——”

“这么多年了,她一心想着你,你就算不叫声妈,也别说得那么难听呀。”

“她是你的好妈妈,从小嘘寒问暖,事无巨细。我不一样!过去的事儿我也不想多说,免得妖精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受损。对了,这次要多少钱?不方便跟妖精开口的,跟哥说。”

“我找了份兼职,给小朋友当游泳教练,有收入了。妈让我给你送点饺子,说你小时候就喜欢这个海米韭菜饺子,这边没卖的。”猴子说话间,从背包里掏出来一大袋冷冻饺子,扔进冷冻箱。

我愣了一下,又是糖衣炮弹!

“哥,你怎么总看这一首呀,我都快学会了。上次你说你喜欢这款毛衣,我就帮你留意了一下,在Etsy上有卖类似的呢。”

猴子麻利的打开Etsy网站,从他的收藏夹中扥出一张图片。

真的几乎就是李健同款,标价600刀。

这是家店名字是Time sight,有意思。

产品描述是这样的:给儿子织的毛衣,因孩子不喜欢所以从未穿过。所有毛衣都是全新状态。儿子长大,这些毛衣尺寸已经不适合,所以决定出售。这款毛衣一共有7个号码,分别是儿童120,130,140,150,成人XS, 成人S, 成人M, 毛线是100%阿尔巴卡,这个款式耗费很多的时间,所以不接受议价。有意者请直接跟店主联系。

“猴子,这里没有我的型号呀。我180怎么也得L。”

“你急什么,我联系了店主,报了你的型号,过几天你就拥有这款毛衣了。我送你的,算是这些年你照顾我的答谢礼。”

“就你那兼职的游泳教练,仨瓜俩枣的,哪儿买得起这样的手工毛衣呀。”

“那你就别管了,一分价钱一分货。哥你是不是真不知道阿尔巴卡呀,这种毛很贵的,加上手工制作,绝对值这个钱,你不会非得要Burberry吧,那我可买不起……”

“我才不在乎Burberry,你说那她儿子瞎呢,还是不知好歹,连这都不喜欢也不穿。当妈的给孩子手工编织这么有品位的毛衣他都不要,脑子一定锈掉了。唉!这真是别人家的妈妈,哪儿像我家妖精,一天到晚就知道描眉画眼,都五十岁的人了哪儿有五十岁的样子。”

“妖精妖精,描眉画眼有什么不好,你不觉得咱妈特漂亮吗?”

“你妈——”

“行行行,我妈,我妈给你包的饺子别忘了吃啊,包300个饺子才给我吃十个,剩下的都给你拿过来了。”

“滚滚滚,明天还上班,实习医生累着呢。”我真听不得这样的煽情。

3.

赶走了猴子,我不知不觉打开冰箱,摸了摸了那一袋饺子,心里揪了一下,又很快平静下来。自从我18岁,离开了那个生活过一年的继父家,她就想方设法通过猴子给我塞各种用度,她知道这个家里我只认猴子。

每次猴子离开,我都会问自己一个问题,是不是至少应该问候一声,她是否还好,最近过的怎么样。

空气里还在飘着李健的歌

“妻子 提醒我,修修缝纫机的踏板……”

曾经的日子或许艰难,别人家不都这样过来的吗?为什么她就家里呆不下,一定跑到美国来呢?害得我在一片酒气中过了十几年,连后来的小妈梅姨都对付不了我爸这个酒鬼。

“几十年以后我看着,泪流不止,可我的父亲老得像一张旧报纸,旧报纸——”

也不知道国内的爸爸怎样了,是不是还酗酒,梅姨是否还在跟他做藏酒的游戏,他俩藏酒找酒20年了,没有分出来过输赢。

这首歌有毒,不能再听了,越听越想哭。二十七岁大男人了,不能总是这样陷在负面情绪里。我关掉电脑——睡觉。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数着羊也不能入睡,见鬼了!

——其实不是见鬼,是脑海里她的身影挥之不去。妈妈——我多久没有称呼过了,五岁以后?自打跟胡同里那几个小胖子打架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叫过妈妈,上学念课文“妈妈”都用“什么什么”代替。好歹语文老师体贴,遇到这种课文从不让我当众朗读,以免尴尬。今晚怎么想起她来了?她长得确实挺好看的,快六十的人了也不见老,身形还跟年轻人差不多,一根白发都没有。眼里总是看见桃花一般地微笑,鱼尾纹已经爬上了眼角,还是不觉得她老——真是个妖精。都妖精的模样了还化淡妆,难怪继父对她百依百顺,不像我父亲总是粗鲁地对着两任美貌的妻子吆来喝去……

怎么脑子里还是她?——开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报一起连环追尾的交通事故,事故发生的高速路段距离我们医院不远——妖精的车!我瞳孔发胀!大晚上的,她怎么会在那里?!

我抄起风衣就往医院赶,一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妖精千万别有事!”

4.

冲进急诊部,果然有她!

我看到了妖精就气不打一处来,在临时病床上脑袋缠着绷带居然在织毛衣。

“都受伤了还织什么破毛衣,不矫情你会死呀!”这些年我跟她说话一贯如此。

“头上是皮外伤,腿上骨头有点裂,没有骨折,你放心!腿不方便动弹,手没有问题。幸亏毛活儿就在包里,要不然这晚上可真难熬。”说话间,她拽了拽毛线。

“大晚上,你不在你家好好呆着,乱跑什么?”

“你不是在这个医院当实习生么,我就想看看你的工作环境,白天碰见你尬尴,就想着晚上过来看看,随便看看然后就走,谁知道碰上这个倒霉事儿,最前边的紧急刹车我也看不见,后边的车推着我的车堆上去,也由不得我呀。” 嘴上说话,手指还在上下翻飞织毛衣。眼睛偷暼我一眼,试探我的反应。

我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抓过织了一半的毛衣。“别织了,老头儿又不是没钱给你买。”

“别拽别拽,阿尔巴卡线很娇贵的,容易断——买?买什么买?这种毛衣去哪儿买?这是别人定制的,答应了人家就得给人家织完不是?”多年来她说话不看我的眼睛,我是凌厉的。

“啥?我说妖精,你什么时候当起织女来了,你缺钱呀?”

“前些日子,我加入了一个网络编织小组,小组的负责人开了一个网店,把大家这些年编织的作品拿去售卖,没想到,有人看上我的手艺了,只是没有他穿的尺码,小组负责人问我能不能接受定制。我一开始不同意,觉得吧,我的手艺只能给自己的家人,织这个很耗费时间。可是这个顾客说,我织的毛衣有他哥哥小时候的记忆,他哥哥的妈妈就曾经织过一模一样的毛衣,就像半浮雕一样,清晰又深刻,可惜现在这个人的妈妈不在了。你说人家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有良心呢,我就答应了。唉!” 竹针在毛线的绕环内外伸缩不停,她说话更像自言自语,这样也好,她看不见我的窘迫。

我一时间语塞,脑子被什么东西攫住了一样,不能往下想,只好盯着她灵巧的手指或快或慢地运动,间或用小指重新绕一下毛线,确保编织线匀称的松紧。

我挠挠头,“那个——你们在哪儿开的网店呀?"

“Etsy,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手工艺品交易网站,你听说过吗?”她头也不抬,自顾自地编织。

“那——”我没有勇气问下去,怕我我猜对又怕猜错,“你们网店叫什么名字?” 我还是忍不住。

“Time sight, 时光的风景,简称光景。一群喜欢手工的老阿姨们怀念过去,也表示对自己手工时光的尊重,每一件作品都有故事。”

“Time Sight。。。”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沉默许久,“——我理解。妈,你出院的时候去我家吃顿饭吧,你还没去过我家呢,我给你煮饺子,你包的海米韭菜馅儿的。”

她缓缓抬起头:“你刚才叫我什么?”

“老妖精,等你出院了,去我家吃饺子!”

我不敢看她,鼻子一酸,眼睛湿了,眼前一片模糊。

5.

不记得怎样仓皇逃出医院的。

我那小公寓里,李健的歌声又开始弥散,还是《父亲写的散文诗》,此时的我,眼睛盯着他那件土灰色的毛衣——浅浮雕一般, 清晰,深刻,还有温暖。

这么多年,她一直说要送我毛衣穿,我都说不要,扬言只要是她织的我就扔到垃圾桶里,我是如此抗拒她的温度传到我的皮肤!

——我从120的个头拒绝到180。

原来那款毛衣原来一直都在,现在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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