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三十岁上下,开着一辆车上了高速。
“请在嘀的一声后说话。”又是那个熟悉的女声,然而这次他没有回应,因为这是一场没有目的地的长途旅行。走多远,走到哪,距离多少,车速多快……这是比每天早上吃什么性质更恶劣的问题。人总是对迈出的下一步精密计算,这就是他离家出走的原因。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离家出走,似乎是件可笑的事。因为那好像是小孩子才用来吓唬大人的鬼把戏。但成年人的离家出走,往往是动真格的。
副驾没有了妻子尖锐的嚷嚷声,遮阳板安安静静地贴在原位。后座没有了老板的通电声,他可以挑自己喜欢的曲子大声播放。为什么没有早一天,早一分,早一秒做出这个决定?他总是这样埋怨自己,忍耐到一个人的黄金期才痛下决心,又有点小侥幸,起码开始的还不算太晚。
他叫方正,方方正正的方正。有人说,名字是对人生的预判,所以天下的父母在孕育新生命之前孕育的都是新生儿的名字。有意思的是,名字会和一个人的命运多少沾点边,但不一定完全靠谱。毕竟名字除了让方正的脸方正,似乎在其他方面也没起太大作用。
他的半生都在努力向自己的名字靠近,见了蚂蚁要绕道走,否则便是对生命的残害;即使自己囊中羞涩,见到乞丐也会大方施舍,否则那就是见死不救的凶手;衣服鞋子摆得规规整整,如果不这样做,好像就违背了人性。
他一直让自己成为一个正直的人,无论做什么都要有理有据,名字就是期望,期望就不可辜负,在受限的四边形人生里画地为牢,是他做过最蠢最努力的事情。
他关掉导航,那个烦人的女声终于在耳边静了下来。以前,他上车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导航,导航可以带他省时省力地到达准确目的地,但它总是带他到一些不感兴趣甚至极度厌恶的地方,那里有衣冠楚楚的男人打着领带,有穿着包臀短裙的女人扭着屁股,他们谈笑风生,说着一些“合作愉快”“好久不见”“幸会幸会”之类的台词,像是认祖归宗的失散亲人。想到这里,他立马把手机关机,没人找得到他,他才可能成功出走。
这是条神奇的高速,他来过很多次。有时候是以司机的身份,有时候是以丈夫的身份,有时候是以父亲的身份。只有这一次,是以他自己的身份。
这是条沿海高速,路的一侧是蔚蓝大海。没有林立高楼,海通常呈天空的倒影。他经过的每一次都刻意放缓车速,打开十分之一的车窗猛嗅海风的气息。他很怕水,但海水的味道总有股自由的风味。上一次来的时候,是载领导出席活动,一些市民正站在海边拍照,桥上还有骑行的驴友们成群结队。领导说这片海纯属是多此一举,该由开发商来规划建楼,能卖一笔好价钱。他违心地附和了几句,那片海波涛汹涌起来。
他开进服务区,支在围栏上看了许久,他无法想象没有这片海的城市会是什么样,满城的硝烟和汽车尾气,盘踞着的公路交叉延伸,这里的起点是那里的终点,永远循环往复,像座迷宫。
02
他不是一直这样规矩,他也有过像男孩那样的奔放。中学那会,他疯狂地爱上了摇滚音乐,CD总比书本厚,那些电音和键盘仿佛是一朵朵飘在天上的云,他戴上耳机就像坠入云间,父母喊他吃饭他总不答应,本该装着英文听力的MP3全被他偷换成最爱的许巍郑钧。他痴迷,他想像风一样自由,他做梦,他梦寐以求的是真爱和自由。他抵住同学老师的冷眼留长了头发,背着父母四处借钱买了吉他,他以为这样做就能像海报上的那些信仰一样冉冉升起。
高考那年,他在家人和老师的高压下被迫放弃音乐梦,家里没钱,观念上也不接受。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没有金钱的无力感。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就在他无能为力的18岁断送了自己的理想人生。他走上了那条最普世最正确的道路,他选择成为一个别人眼中的正常人。读书、工作、结婚、生子......
复读一年后,他考上了大学。家人喜出望外,祖宗三代终于出了一个大学生。他心里不高兴,但也对未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上大学的第一件事,就是组建乐队。幸运的是他遇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他们共同取了个名字叫“windrunner”。他写了很多曲子,在各地路演,他还站在街头表演,被警察带走。他笑着把这些事情写进日记本,仿佛这是无论多少年过后翻来再看都会值得骄傲的东西。
就在三年前,他搬家到新房的过程中,日记本不见了。纸质的记忆不见踪影,那些无迹可寻的回忆便失去了证据。“windrunner”在毕业后各奔东西,只在结婚的时候才会想起。他们成了各自生活的风行者,但真正的风行者已不复存在。
他想起,再穿过一个隧道,往下走就是大学所在的地方。他读的大学不好,但对面大学是当地人眼中的清华北大。那边的老师上课总以此来激励学生:“不努力,你们就跟对面那群货色一样。”这话已经成了整个地区学生最有名的座右铭。他对此反感,那时总觉得自己是超级英雄,能穿着红裤衩拯救世界。后来才知道,他和超级英雄之间除了红裤衩一样,其他都不一样。
对面大学有一个足球场,相比脚下的石灰地,他动心过无数次。他和几个同伙半夜溜出宿舍翻栅栏进人家学校踢球,前几次还好,小心翼翼也没被发现,到后来胆大起来,放松警惕被保安抓住,成了两个学校之间的笑柄。从此那句话就变成了:“不努力,你们就跟对面的方正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他再也没有踢过足球,在那绿茵场上奔跑的滋味已消失殆尽,他连留恋的资格都没有。
成家立业后,他的理想彻底被锁在了柴米油盐中。所有人都说他变成了一个男人,但他的妻子却不这样认为。年轻时,他时常思索不着边际的问题,无暇顾及儿女情长,所以在他26岁的时候,经父母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一年的时间内闪婚。那时的他根本弄不懂爱是什么,只是在众多亲戚的说合下稀里糊涂地迎娶了妻子。
妻子是县里来的,初中毕业,自己经营着一家小门市,生意还算可以。王大头家的芹菜涨了六毛,串门市的那个没脸皮女人又赊了五块......菜价的按时播报和如出一辙的家长里短是妻子和他之间的唯一话题。这些事情时而有趣,时而无趣,他都礼貌性地给与回应,但不被允许作出反驳,或提出建设性意见。这是最让他头痛的事情。
在25岁以前,他的身体和大脑随时等待动起来,但25岁以后,像是从草原到沙漠的跨越,生命的干涸投射到心理,音乐、足球已提不起他的兴趣。他喜欢在下班后安静地读书,他买来很多心爱的小说,却被妻子嘲笑说是装模作样,乱花钱,尽是废纸和黄书。他的书只能藏在地下车库,那里才算作是他的书房。那里还藏了一个笔记本,里面记录了不能被妻子所知道的秘密,任意一个字都能让她暴跳如雷。
03
出了第二个隧道,天骤然暗下来。没有手机,也不知道时间。太阳正从山那边往下落,估摸着往日这个点应该是吃饭时间。他应该坐在公司的餐厅里,打了一份两块的凉白菜,一份三块五的蒜薹炒肉,一只一块五的馒头。妻子常告诫他晚餐少吃点,对身体好。这时的妻子应该还在门市看门,孩子在一旁哭闹个没完。回到家后,他会在车库里先坐一会,看会《月亮与六便士》,写一篇日记,然后再蹑手蹑脚地回到家中,收听妻子的菜价播报和家长里短。
想到这,一天没有和家里联系,他心里有点发慌,但有个猛烈的东西把这种恐慌坚定地镇压下去了。他还要走更远的路。
他计划着这次出走已经很久,但真正实行的时候却没有按照计划行动。就是在一个很平静的早上,本该去上班的路上,他掉转车头,开上了高速。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余霞斑驳,藏青色的云在辽阔的远方层叠,山也不见了。再往前走几百米,就是收费站。
现在到哪了呢。
收费站里的那个女人盘着头发,带着白手套的手伸出窗口,示意他停车缴费。他木然,摸了摸衣兜,摸了摸裤兜,最后拿起关机的手机,好像接通了与世界联系的信号。掌中地动山摇,似在宣告出走的失败。无数条信息和未接来电溢出屏幕,各类弹窗互相打架。
“你一天去哪了?快回来,儿子高烧39.8℃,现在在医院打点滴!”
儿子怎么会高烧?他瞳孔一震,猛然想起昨天晚上给刚满两岁的儿子洗澡却忘开暖风。他心揪了一下,这么小的孩子可顶不住高烧不退。
“下午三点博览会,跟我去趟,带上前期整理的资料,备好车。”
计划真赶不上变化,领导日程安排上的博览会明明在后天,怎么突然改变行程?这次博览会社会各界都十分重视,全公司的人为此努力了四个月的时间,最关键的资料都在自己的U盘里。这下完了,他一天不见踪影,怎么说都交代不下。
“您有一条滞留快递提醒,请前往查看。”
“话费账单:您本月共消费52.60元,剩余2.40元,为确保您的正常通信,您可直接登录中国移动APP充值。”
......
“您好?”女人探出头,一脸疑惑。
他回过神来,打开微信支付。
妻子的电话打过来,他犹豫片刻,接起。电话那头一顿哭诉,意外的是妻子没有怪他,只是一味在说儿子满脸通红,浑身滚烫,还在昏迷。他格外焦心,打转方向盘,像今早那样决绝。
同事的电话又接连打来,他眉头紧锁,头皮发麻,他知道自己消失的十几个小时里已经犯下不可弥补的错误。
他深踩油门,想快一点见到儿子,想如何跟公司解释。他不知道现在身在何方,只知道自己走了很远很远。他慌乱地打开导航。
“请在嘀的一声后说话。”
听到这个熟悉的女声,他激动地快要流下眼泪,说出家的地址。他发自内心地慨叹:导航可真是个好东西。
“现在开始为您导航,全程大约需要13小时20分。”
他咬紧牙关,握紧方向盘,车身在路中间狠狠地左右甩了两下。他两眼热泪夺眶而出,噼里啪啦地落在衣服裤腿上,恨不得把自己撕碎。
他清楚了,不是世界离不开他,是他离不开世界。
他发誓,他再也不会离家出走,他会好好地生活下去。
没头没脑的小文送给20岁的自己:无论经历什么,都不要失去面对生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