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家山——打巧(鸟)儿记

洮南是吉林最西北的县城,与内蒙兴安盟接壤,早前被称作洮安县,是东北军阀张作霖发迹之地。爷辈们讲,闯关东那会,这里是巨大的草原,风吹草低,兔狼出没。改革开放之后,草原几乎绝迹,遍野农田种满了葵花、蓖麻、谷子、高粱、玉米和绿豆,土地逐渐沙化,早春时节,狂风漫卷尘沙,呼啸在空旷清冷的平原上。本地的一首打油诗,“一进洮南府,先吃二两土。今天吃不够,明天再来补。”,很生动。

洮南多的是土地,贫瘠而广阔。阳历五一之后,风沙渐息,一簇簇嫩绿在大地上绽放,一场春雨过后,刚翻过的土地散发浓烈的泥土气息,生命在荒凉中傲然生长。有一种植物叫红茛茛(gen二声)儿,蚯蚓般粗细,血红的茎,剥皮嚼起来甜丝丝的。老瓜瓢儿,嫩绿新生的最好,瓜子般大小,两头尖中间鼓,从中折断会冒出白色的奶汁,嚼起来同样甜丝丝的。最好的是芩麻菜,应该是蒲公英科的一种,春天第一茬最嫩,拿着小锄头,拎着小筐,运气好,不一会就能满载而归。待到大地被簇簇嫩绿点缀,来自南方的生灵们就会准时光临。

大地回春,这是候鸟们举家北归的季节。喜鹊、鹌鹑和麻雀眷恋北方,挨过了漫长的冬日,蜷在窝里冷眼看旅行者们的到来。这些走南闯北的过客,一定被各地人冠以五花八门的名字,这里也不例外。血红下颌的是“红壳”、蓝色屁股的是“蓝腚肛”、麦田里集体行军的是“麦溜子”,斑斓多彩的叫“黄豆瓣”,还有一种极其微小的候鸟,专在茅草间穿梭,是“瞎就叶子”,不知何故,我脑海里总把它的名字和酱缸里腌的咸菜联系起来。候鸟与家鸟也就是麻雀(家巧儿)最大的区别在于,家巧儿们深知人心险恶,人即是陷阱,而候鸟们则懵懂无知,个个小鲜肉。大家都爱的是“麦溜子”,成群成建制在麦垄间行进,体型大,不挑食、头脑简单、无视危险,当然,烧着吃肉很香。

现在说起打鸟,可能是有特殊寓意的。那时打鸟,就是打鸟。十几盘老夹子(捕鸟器,触动非死即残),外加一副弹弓,够走上一天的路。夹子大多都是传家宝,爷传爹,爹传儿,我有一盘特别精美的夹子,是从长春带回来的,八号线折成复杂弯曲的弧线,略带光亮的锈迹,加上辉煌的捕鼠捉鸟战绩,让我对它喜爱不已。诱饵是白富美的玉米虫,过冬的玉米虫蜷缩在玉米秸秆里,抽出一根带洞的,轻轻掰开,虫宝宝便开始在秸秆瓤里性感的翻滚,小心的倒在手心上,再小心的从手心里倒进盛满玉米面和秸秆瓤的塑料药片瓶里,再小心的拧上瓶口满是透气孔的盖子,就齐活儿了,剩下的就是眼巴巴静待候鸟来临的那一刻。

候鸟们大多在杨树叶抽芽之前到来,最先来的大概是“瞎就叶子”,飞贼般在树丛中穿梭。渐渐的,树林间,麦田里、河塘畔喧闹起来了。走在田野里,辩音识鸟,成为每个孩子的必修课。

一旦发现鸟儿踪迹,一定要在他们行进路线的后方设置“阵地”,下夹子的学问就是耐心,不能靠鸟群太近,否则惊鸟飞散,追悔莫及。鸟群和人之间也有一定的默契,鸟群的容忍度就在于距离,距离合适,它们不会轻易起飞避险,望望你,接着埋头啄食前进。所以捕鸟人走走停停是很有必要的,也可以从鸟叫声里分辨出鸟群是否意识到危险,凄厉的长啸预示着有鸟儿拉响了警报,捕鸟人该站定观察,短促起伏规律的哨声,说明可以起身缓缓移动了。下夹子也有学问,夹子闭合的方位要面向鸟群,埋夹子隐蔽性要好,不能漏出下盘口。最重要的是诱饵要充满诱惑,要让白富美骄傲夸张的扭动,激起鸟儿们的兴趣。

“阵地”布置妥当,就要赶“羊”入圈了。不要强制,要Gentle,请君入瓮,重点在请,动作得温和缓慢。自陷阱处向鸟群前进方向的反方向走出几十步作为起点,以鸟群为圆心,画一个大大的圆,绕到鸟群行进的前方作为终点,这时鸟儿们抬头发现远处有人,便会主动调转方向,一步步向回折返,人也一步步向前驱赶,待其踏入陷阱,站在远处的人们从阵地上是否有尘土升起,来判断是否得手。一团尘土,意味着一个鸟儿生命的陨落。“麦溜子”之所以得到大家的爱戴,在于其处变不惊的心态。其他鸟类,陷阱处一旦触动夹子泛起土烟,余者闻声惊散。“麦溜子”则不然,驻足抬眼,瞭望周遭并无威胁,便继续埋头啄食了。当鸟儿们穿过陷阱所在,还可以故伎重演,绕回鸟群前方,再向回驱赶,反反复复,直至鸟儿们发现同伴稀少,大事不妙,惊飞而去。奔向收获的时刻最激动人心,对着开奖结果核对彩票数字一般,多数时候,十几盘夹子,大半都有斩获,折断鸟儿的腿骨,用来刺穿另一只鸟儿的下颌,成串围在腰间或斜跨在肩头,耀武扬威凯旋而归。我们说孩童是人类的单纯、可爱的象征,但人类对生命的无视和残忍,却可以被孩童天真无邪的演绎。

洮南的春季短促,春末时节,杨树叶嫩绿渐深,正午,斑驳树荫在树下连接成片。如上学路上的车流到了开课时分,变得稀稀落落,此时,过路的候鸟群大多穿越此地,向更北的蛮荒迁徙而去。偶尔在杨树高处或者灌木草科间,发现掉队的三两只鸟儿。

一个大风阴天的下午,我独自在树林间游荡,忽然在一片荒凉的只有几行稀疏杨树的林间发现了两只鸟儿。他们被惊起,在枝头侧身斜看着我。我小心的在树下布下陷阱,远远地望着他们的动静,没多久,他们见我离开,从枝头盘旋落到树下。再过一会儿上前查看,发现一只被夹死,另一只被我惊起。我掂量着带有体温的死鸟,发现它实在太瘦弱,所得的肉太小,并不值得浪费我的白富美,于是起身收起夹子离开。还没走远,飞上枝头的另一只幸存者却开始声嘶力竭的悲鸣,一刹那间,我意识到,这是一对迁徙的伴侣。我转过头,此时,风席卷着灰色的大地,春寒里的沙尘呼啸在田野上,伴随着杨树树干无助的晃动,幸存的或者说不幸活下来的鸟儿,在枝头无助的呼唤他的爱人。此时此景,让无比的愧疚和自责的心情增加了悲凉——我摧毁了他的挚爱,仅仅是为了那可怜的一小块肉而已。突然间,我决定不能就此离开,于是返回树下又布置好陷阱,远远的听他的悲鸣。过了没多久,悲鸣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风卷田野、沙尘呼啸的声音,走到近前,我发现了另一只死鸟儿。

时至今日,我仍深信万物心灵相通,但我至今不能确信,那只鸟儿的悲鸣,是为了呼唤他死去的伴侣,还是呼唤我回去赐给他一个死亡。

无论如何,那声声悲鸣触动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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