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I 逆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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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403年,春秋时代初期一百四十余家诸侯,经三百六十多年征战兼并成二十余家。至453年三家分晋,群雄竞逐,战国七雄格局正式形成,战乱持续两百多年至公元前221年,秦统一六国终止。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布的局!

我抹去剑上的血迹时,探子仍然圆睁着一双滿是疑惑的眼珠,然而这秘密也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所以他非死不可。

   

嬴政原来叫赵政,乃秦国王孙异人于赵国当质子时与赵姬所生,及至异人返回秦国登基为王,流落邯郸的赵政理所当然继承了质子身份。

那年我十五岁,他五岁,我们就像棋局中随时可为大局牺牲的两枚棋子。身处如此恶劣境地,自己的命早已不再属于自己,我和他自然是同病相怜。

世事难料,虽然我早已贵为燕国太子,八年后他却一步登天继承大统为秦国的王,赵政从此更名为嬴政,可我从赵国回到自己国土依然还是一个手无实权的太子。

更为讽刺的是父王又把我这枚棋子摆在秦国当质子,嬴政初时尚算念及旧情。然,日久见人心,他最终还是变了,如今,他早已不是当年邯郸那个任人欺凌的赵政,环伺六国,又有谁不畏惧秦王嬴政?

可我对嬴政非但无惧,还无比痛恨!唯有想起赵姬风情万种的妩媚与妖娆体态,我对他的恨意方能稍减几分。然而一见嬴政高高在上的架势,我又是万分妒恨,甚至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他凭什么视我如草芥?他不过是运气比我好,有一个短命的父王。

而我的父王啊,他在位太久了,久得浑然忘了一个王应有的雄心壮志而不励志图强。可恨呐!我空有满腹理想始终无从施展。

自秦国历经万难逃回燕国,父王却只想着将我送返秦国以平息嬴政怒气,所幸太傅鞠武极力劝阻方作罢。面对如此庸碌无能的父王,我也只能日夜企盼他早日退位啊。

在等待的日子,我无时不想着报复嬴政,可我不能妄动。嬴政曾当着众臣允诺燕国若不挑起事端,则决不发兵伐燕。君王一诺岂能反囗,我又怎能因小失大。所以我必须等,等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

两年后,秦将樊於期兵败肥下逃至我燕国。

胜败原来乃兵家常事,我不明白樊於期为何如此惧怕,更不解嬴政竟然为此灭他满门又赏千金邑万户取他项上人头。然,此事于我倒是一个机会,一个可借此灭嬴政威风的机会。

天下人惧嬴政,我燕国偏要收留秦国叛将好让他知晓姬丹无惧于他。

太傅鞠武为人虽有谋略却甚是胆小,得知此事更是极力反对,苦劝不果竟谴责我为私怨而触动秦王逆鳞。嬴政若是真龙天子,我姬丹难道就是虫子?

樊於期得我无畏收容并拜为大将军自是感激涕零,对灭族之恨溢于言表之余又请缨返秦刺杀嬴政。我当然加以劝阻,他若返秦只怕未到咸阳已人头落地,可刺杀这一途径却如黑暗之中的一盏明灯。

我燕国倾全军之力伐秦亦如蜉蝣撼大树,可寻一智勇之士赴秦行刺又有何不可?太傅起初坚决不赞同,在我以燕国存亡为由力争之下终于妥协并引荐节侠田光来见。

田光却托词年事已高无法胜任,于是又引荐一人入我太子府,他自称卫国人,名叫荆轲。

我原来以为这一切皆是天助,然太傅告诫仍需谨慎行事而派出探子监视。今,探子回报却让我颓然坐倒在地,原来这一切都是他布的局!

不行!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将计就计。

我抹去剑上的血迹时,探子仍然圆睁着一双滿是疑惑的眼珠,然而这秘密唯有死人才不会泄露,所以他非死不可。

此刻,我踌躇满志啊,行刺若成事,届时趁秦国大乱,我振臂一呼,六国结盟灭秦指日可待!


大王问俺知罪否?俺可是没皱半点眉头,要杀要剐,随意!

屯留兵败,诸将皆连坐被斩,俺乃领军之将,自然是罪加一等。谁知大王饶不了他亲弟长安君成蟜,却免了俺死罪,俺这条命从此就交给了大王。


你说,大王为啥不杀俺?涵谷关的夜风听着就像狼嚎,俺来了快有三年也习惯了,就是心里的疑问一直没想明白。

拨弄着篝火的老卒须发皆白,听说驻守涵谷关已有大半辈子,俺也没指望他能说出一个答案,不过是随口扯上一句罢了。

老卒微张的双目瞄着点点星火,说他对俺当年发布檄文声讨国贼吕不韦也有所耳闻,其中质疑秦王血统本该死罪,可大王不杀自有他的道理。

俺瞅这老卒一脸饱经沧桑世故,兴许真能释去俺心中所疑,追问之下他吁了一口气说大王当年派你随长安君成嶠攻打赵国,或许就是看准了你对吕不韦心存芥蒂,只需再差人向你稍加挑拨,你自会鼓动起兵拥戴长安君杀向咸阳,对否?

老先生真乃神人啊,俺不由连连点头,当年确有随从谋士在旁怂恿,可这又是为何?老卒依旧撩拨着篝火不紧不慢说坊间流言大王非嬴氏血脉,这长安君自然成了大王心头最大隐患而非除不可了。

老卒叹息半晌又说你乃领兵之将,应当明白师出有名则大功可就矣,兵出无名,事故不成啊。长安君因你这一闹倒是让大王得以名正言顺派兵剿灭,你说这岂不是大功一件?再者,大王所派王翦等大将竟然让你击退,若非使计还不能平乱,如此勇猛将才杀了岂不可惜。

这老卒所说似乎有几分道理,反正俺能活着已是万幸,又岂敢奢望再获大王重用。

两年后,大王还真的下旨让俺再次领兵伐赵。俺当年祸及身边诸将被斩杀却苟活于世,这条命若是能丢在战场上也就当作是还债了。发兵前夕,大王招俺入宫与李斯大人共同商议。

没想到李斯大人却让俺此仗许败不许胜,大王手执青铜剑指着地图说兵败之后即佯装畏罪逃往该处,俺趋前一看——蓟城?

大王说蓟城才是俺的战场,这一仗打的是心战。

那年秋天,俺踩着无数同胞的尸体踏上了燕国之地。天下则早已盛传俺因肥下战败于李牧而潜逃入燕,秦王怒而诛杀俺满族,赏千金邑万户取俺这颗脑袋。

此刻,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此役只许成功,绝不叫众将士白白送死。至于俺,五年前屯留兵败,俺的命早就交给了大王。

俺不责怪大王狠心,生于乱世,俺们的命本就难以掌握,俺只盼所有的牺牲都有价值。

  

在烽烟四起的乱世,人心也乱,很多人为了一口吃食可以卖命,也有很多人以为赏你一口吃食就能让你为他卖命。

而我,只愿将性命交给懂我的人。


这些年我浪迹五湖四海,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也结交了很多朋友。  

在烽烟四起的乱世,人心也乱,很多人为了一口吃食可以卖命,也有很多人以为赏你一口吃食就能让你为他卖命。

士为知己者死,若是懂我,将性命交在他手上又有何不可。在离开卫国之前,我曾想过将性命交给卫元君,可这昏庸之君根本不懂我。

鴻鵠又怎能期望燕雀理解,在他的讪笑中我傲然而去,天下之大又岂无我荆轲施展抱负之所在?

一个腰悬佩剑之人,总会惹上许多与剑相关的麻烦事。在赵国榆次这地方,人称剑圣的盖聂就曾与我论剑起了争执,对于他吹胡子干瞪眼的狠劲,我一笑置之不与他争辩纠缠。

剑,并非逞强斗狠之器,若非不得已绝不轻易与人相向。

于邯郸与鲁勾践博戏,他为了争夺六博棋局的行棋攻逼而大动肝火,我自然不屑与他争一时意气。然,不免心生郁闷,拿剑的逞能斗狠也就罢了,下棋者也如拿剑之脾性,究竟是连年战祸乱了世道,又或者世人皆好战? 

放眼天下,谁能终结百年征战?谁又能懂我手中利剑?    

辗转数年,我自魏入楚又到秦国,以秦法冶国又能贯彻始终,所见气象确实与其余诸国截然不同,难怪六国皆惧大秦虎狼之师。

我的余生也因踏入秦地而改写,这点却是我始料未及,这一切还得从一个被追杀的男人说起。 

当时他正被一伙刺客围堵击杀,身边侍从或死或伤,危急时刻我仗剑相助。当时虽然不晓得他的真实身份,然其临危不乱,神色之间霸气未减,足见此人定非泛泛之辈。

刺客败退之后,他竟然有闲情邀我共饮,如此豪气我自是却之不恭。几爵入肚,他似有醉意问说你既然周游列国,可知七国之王有何不同。

自入秦以来,我早已看出天下大势之所趋必为秦国,皆因六国之王自周灭亡后虽自命为王数百年,然骨子里其实多为贪图安逸的诸侯命。他听罢大笑说确实如此,天下一统唯秦矣。

后来他说自己正是秦王嬴政,至于被追杀一事倒是只字未提,只说自己正缺少一把利剑。

我明白他意有所指,可并非所有的利剑都适用于王者,王者也未必都善于用利剑。嬴政狡黠一笑,指向我佩剑说此剑锋芒不外露,懂得此剑者又能有几人?

我与嬴政虽初见,对于他当前处境倒也略知一二。我若是一个怀才不遇的剑客,他便是一个心怀大志却处处受人掣肘的王。

那日我们喝了很多,也说了许多话,那一刻我确信他懂我。


不就杀人吗?我秦武阳有何不敢!

妈的,站在咸阳宫前我才彻底醒悟,原来我只敢杀人而没有屠龙的胆量,更何况我要刺杀的并不只是一个秦王。


我錯了,我真以为自己有视死如归的勇气,原来我只是从未如此接近死亡。

眼前这座咸阳宫俨然一座巍巍大山,丹墀之地立着黑压压一片手持长戟黑甲武士,台阶尽头又是居高临下的礼官与百官。

长戟上森冷寒芒让我一阵心颤,该死的双腿竟然不受控制直打哆嗦。我知道再过一会这些长戟便会无情落在我身上,甚至会将我戳成肉酱吧。

我燕国使节团入函谷关时,我仍是满怀壮志,虽然明知难逃一死犹意气风发。因为我死了,秦府又将恢复到我祖父征战东胡立下显赫军功时的辉煌。

我秦家门户败落已久,自小走在大街上少不免看人脸色,受人欺凌更是家常便饭。

十三岁那年,我终于无法忍受而当街杀了辱我之人。自那天起,再无人敢欺我,胆小之辈更是与我对视的勇气也丧失殆尽。

尽管如此,我仍旧不快乐。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我渴望的并非是世人皆惧我而是敬我,就如敬我祖父秦开一般敬我。

讽刺的是我却因年少杀人而有机会改变家族命运,太子丹不正是赏识我当年之勇而登门拜访么。为此,我受宠若惊呀。

太子丹问我可有勇气赴秦刺杀秦王?不就杀一个人吗?我秦武阳有何不敢!

让我沮丧的是后来方得知此去不过当一副手,太子丹真正看重的是荆轲,一个卫国的浪荡之徒。为此,我还一度萌生退意。

太子丹似乎也看出我的不服气,在临出发前几日密召我前往太子府,他泪流满面跪在我面前哭诉刺秦不过是一个死局,央求我无论如何必须助他破局。

自我祖父郁郁而终,秦家败落至今,我又何曾受此大礼?太子丹更允诺无论如何也会助我光复门楣,如此礼遇,我热血上涌就一股脑应承了。

太子丹说行刺前务必高呼受楚王所托,这虽说很坑人,于我而言也无不可,反正我的任务只有一个——杀!

秦王嬴政该死!荆轲更该死!

可我紧随荆轲踏上那漫长的台阶时,勇气竟然随着一个一个台阶慢慢消失,好不容易坚持走到咸阳宫殿前,突如其来的一声号角彻底击溃了我最后一滴残余勇气,我就那么可耻地跪倒在地。

原来我只敢杀人而没有屠龙的胆量,更何况我要刺杀的并不只是一个秦王。

面对百官惊诧神情,荆轲鄙夷朝我嗤笑说我是个未见过世面的蛮夷,然而我此刻就连愤怒也力不从心。

当荆轲一人棒着盛装樊於期头颅和督亢地图走入咸阳宫,我脑子里仍然一片空白。唯一还能想到的一件事便是有负太子丹所托。

台阶下,长戟的寒芒愈发清冷,我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被我捅死那人的表情。

死,原来如此让人恐惧与痛苦啊。


想杀朕的人很多,而朕想诛灭的人自然也不会少,有者不得不死,有者罪该万死。扫六合,天下一统,又怎会不死人?

朕,终究也难逃一死啊。


暴秦,暴君。朕自然清楚天下有许多人这么看大秦,这么看朕。

为此,想杀朕的人很多,而朕想诛灭的人自然也不会少,王弟成蟜,仲父吕不韦,奸贼嫪毐,有者不得不死,有者罪该万死……扫六合,天下一统,又怎会不死人?

朕若非天命所归,五岁那年秦赵交战那时就该死于邯郸了。然而,谁人又能躲过一死?

车辇外黄沙滚滚,朕愈发难受了,难道第五次巡游将是朕最后一次巡游?天下归一已十一载,朕,真的老了。

恍惚间,许多往事又是历历在目……

那年父王在商贾吕不韦帮助下逃回大秦,朕与母后赵姬则滞留邯郸。在那段艰辛的日子,唯有燕国质子姬丹扶持相伴啊。

姬丹年长朕十岁,或许是同病相怜,他对朕故而颇为关照,对母后更是嘘寒问暖。其实朕是明白姬丹与母后那些苟且之事,可朕更明白母后当时的寂寞,只要母后开心就行了。

造化弄人啊,谁曾想一个弃子在八年后竟然登基为大秦的王,而姬丹竟然又以太子身份成为秦国质子。朕念及昔日种种,一时感慨于朝堂之上允诺燕国若不挑起事端则秦必不犯燕。

随着天下一统的步伐逼近,朕终于觉悟国之大业当前岂能感情误事?然君王一诺又怎能出尔反尔?姬丹于朕跟前虽卑躬屈膝,背过身之后又是何等怨恨于朕,朕又怎会不知晓。

姬丹却不晓得朕不过是一名不符实之王呐,彼时朝政大权由仲父吕不韦牢牢掌控,母后男宠嫪毐暗中培植势力,朕这王位可说如坐针毡。

数年后,当朕荡平这两股势力成为真正的大秦天子,姬丹亦伺机私逃归燕,朕并不为此愤怒,然一个荒诞的念头却油然而生。

朕决定诱使姬丹挑起事端,如此,当年一诺自有充分理由弃之不理。以姬丹偏激性子而言,只要有机会,他绝对会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对朕进行报复。

天下就如棋局,荆轲与樊於期就是朕的棋子。

嫪毐派人行刺,荆轲曾助朕杀退刺客,朕当时就言明有朝一日将借用其手中利剑,为天下一统,他必会允诺。

至于樊於期,屯留鼓动叛乱,朕不杀他,他的命早已交给了朕。

一切如朕所预料,姬丹受樊於期蛊惑,决定派遗刺客入秦,而荆轲早已潜伏蓟城并获得燕国节侠田光赏识,顺理成章由其引荐为姬丹所用。

朕绝对相信荆轲与樊於期,姬丹却是生性多疑之人,当樊於期的死讯传来,朕很清楚姬丹已洞悉一切,然而姬丹却选择将计就计。

一场暗局变成正面搏弈,朕首先折损一枚棋子,他则找了一个名叫秦武阳的剑客当荆轲的副手。据荆轲密报,姬丹寻了一柄徐夫人所铸淬毒匕首,他这是非置朕于死地不可了。

如此也好,赵国已灭,昔日于邯郸的情分也该随之灰飞烟灭了。这一局,朕并不担心,因为无论胜负,燕国必亡。

一场荒诞的行刺结束后,荆轲说世上再无他这把利剑,这么多年过去,荆轲确实就如同替死之囚徒一样消失于尘世。

韩、赵、魏、楚、燕、齐至此全灭,大秦终于一统天下。朕自认德兼三皇,功过五帝,自称始皇帝又有何愧?

车辇外,风沙似乎更急了,朕,累了,该歇息了……大秦的天下啊,可千秋万代否?


皇图霸业谈笑中    不胜人生一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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