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奔西藏

最后,还是要返回西藏。

有三类旅行者。

一类是「pre-traveler」,事先的旅行者。他们的乐趣在于出发前,认真研究目的地,制定可靠的计划。一份厚厚的、事无巨细的攻略,带来最大的欢乐和快感。至于旅行本身,大致是以项目管理的态度,一丝不苟地执行罢了。我相识的银行家廣內先生,就是这样子的。有那么一阵子,我也是。

一类是「hic-traveler」,当下的旅行者。她们的乐趣在于,用美颜手机留下自拍图像,即时上传到社交媒体。点赞无数和评论栏暖男夸奖「漂亮极了」,带来最大的欢乐和快感。至于旅行本身,大致是以打卡点卯的态度,寻找背景板而已。我相识的设计师馬先生,就是这样子的。有那么一阵子,我也是。

还有一类是「post-traveler」,事后的旅行者。旅程结束之后,一切才刚刚开始。摩挲过又回想过的记忆,带来最大的欢乐和快感。耐心端详拍下的每一张照片,重读路上写下的片段思绪,在地图上追踪忽略了的地名,这才是旅行。如有疑惑,如有必要,就立即起身再去一趟。

「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这是我想旅行的方式。

2002年,北京大学山鹰社在攀登希夏邦玛峰时,遭遇雪崩,五位队员遇难。

铺天盖地的报道之后,一切归于沉寂。

整整一年后,《南方体育》重新访问了相关人物,出了一期感人的专刊。返回的意义,既在于不曾忘却,更在于发掘遗漏的细节。完整的、全部的真相,在事件发生的当下,反而不容易看清楚。

要清楚了解自己在旅行中经历了什么,

还是要返回。

于是,我返回了尼泊尔,整整十年之后。

这是我旅行的起点,结识一群好伙伴的地方,初体验摄影乐趣的场景,迷失落日余晖的时刻。

我寻到了当年的导游,但没有解开当年的谜题。

我拍下更为精致的画面,但没有弥补当年的遗憾。

我偶遇了熟人,但没来得及道晚安。

于是,我返回了奥地利,整整七年之后。

走在记忆渐渐清晰的街巷中,直到熟悉的剧院出现,我又一次被那种不安包围,难以形容却又实实在在。

不同的是,这一回我知道它的出处,是对死亡的困惑。

于是,我返回了西藏,整整八年之后。

当时,是我抵达祖国每个省份的最后一站,是句号,是里程碑,是高潮乐章。

现在,想去。想念未来佛的微笑。

我回到家中,坐书桌前,比较两次旅行间我的样貌。

变了的岂止是样貌。

最后,还是要返回西藏。




从西藏回来,有一种知觉渐渐清晰。

身处汉地的我们,生活中有宗教。

身处藏地的他们,宗教中有生活。

藏族导游米玛,如果不是给我们介绍景点,基本上都是手握念珠口中诵经。

八廓街上围绕大昭寺,以及任何寺庙周围,都能看到不停歇的转经人流。

信仰是藏人生活的中心。

反而是汉人的信仰,多少都有功利主义的色彩。有事才拜菩萨,遇难祈求上帝,成为一种常态。

至于那些换上藏袍,在寺庙前广场上假装磕头拍婚纱照的情侣,要么是无知和缺乏敬畏,要么是懂得高级的反讽。

我常常想,到底什么是信仰(faith)。信仰和信念(belief)又有什么不同。

当欧冠联赛中,利物浦大翻盘淘汰巴萨罗那时,我突然明白了。

信念,是在有利证据较多时,认为事情必然发生。

信仰,是在有利证据很少,甚至根本不存在时,认为事情必然发生。

相信梅西一定会带领阿根廷队获得世界杯冠军,这是一种信念。

相信中国男足一定会获得世界杯冠军,这是一种信仰。

信仰,比起信念,具有更大的力量。

从信念向信仰的飞跃,正如佛教书籍中常常提到的,是「不可理喻」「不可思议」的存在。

我习惯寻求证据,习惯批判性思辨,习惯有独立观点。这一步飞跃,我怕是做不到了。

上次在拉萨,我买了中国人柳陞祺的书《西藏的寺与僧》和《拉萨旧事》。这次在拉萨,我买了意大利人图齐的书《到拉萨及其更远方》。

同样是记述自己在西藏的见闻,图齐先生是以虔诚信徒的态度,柳先生是以教外学者的态度,故此两者笔下的描写和评论,有明显的差异。

回到上海,才发现图齐的书不见了,只好重新买了才看完。回想起来,可能是在邮局写明信片时,搁在桌子上忘记拿走了。

或许,只是那本书不愿意离开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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