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与西方现代认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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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齐物论》有个怀疑主义式的小寓言。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

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从前尧问舜说:“我想讨伐宗、脍、胥敖,总是心里不安,为何如此呢?”

舜说:“这三个小国家还生存在蓬蒿艾草之间,草昧末开,并不影响您生存,为何还要放在心里呢?从前据说有十个太阳同时并出,普照万物,何况德更胜于太阳者呢?”

尧帝以自己的文化为普世价值,具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性,于是想通过武力征伐,来带原始部落走出蒙昧,跟上他的主流文明。但考虑到血与火的代价,又有些犹豫不安。

庄子借舜口提出不如搞文化相对主义,劝尧容忍异质文明。庄子的想法倒很有现代西方哲学的意思。

所谓普世的价值、真理,可归为一系列的命题。世人总以为命题是能够被经验证实或证伪的,因此总会有谁是谁非、孰对孰错之分,因此总是以为有一套客观真理或普遍价值存在,是所谓天之经地之义,依据这些标准就能够评判一切是非。

在西方哲学史上,逻辑实证主义者石里克主张经验证实原则,他把命题分为两种:分析命题与综合命题。分析命题是重言式命题,如“行星是绕恒星运行的星体”就是一个重言式的分析命题,因为“行星”与“绕恒星运行的星体”是同义的,如作同义词的替换,它就是:“绕恒星运行的星体是绕恒星运行的星体。”这是同义的反复,并没有告诉人们任何经验内容,而只是“一种有关形式结构的命题”。而“综合命题”是另一类与分析命题在性质上完全不同的命题,如“盐溶解于水”就是这类命题。综合命题来自经验关系的综合,具有事实意义,即凡是符合经验事实的就是真的,否则就是假的。故综合命题之真假系于所归纳的经验事实的多少,与客观性无关。分析命题是同义反复,更是废话了。

而波普尔则提出了反归纳主义与经验证伪原则。这两个原则其实很浅显易懂,可以举个例子解释一下。如果人们通过经验观察发现一万只乌鸦是黑的,这并不能够归纳出“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个结论,这就是反归纳法;为什么不能够运用归纳法得出一般的普遍命题呢?因为“一万只乌鸦是黑的”这一经验观察并不能否定“世界上有一只乌鸦是白的”这一命题,而只要发现有一只乌鸦是白的,那么“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一普遍陈述的命题就会被推翻、被证伪。

证伪主义意思是命题必须在经验上是可以被证伪的,即找出一个相反的经验事实在逻辑上是可能的,该命题才是科学的命题。卡尔·波普尔宣称:一切从经验得来的假说、命题和理论都不是科学的,除非它们容许反例存在的可能。这样科学的命题必须是系于经验,且不可能是普遍成立的,完全排斥了形而上学的理性推论之普遍命题有实际意义,因而离所谓客观真理就更远了。

继经验证实原则与经验证伪原则之后,拉卡托斯在他的“科学研究纲领方法论”中提出:“科学理论不仅不能被经验所证实,同样,它也不能被经验所证伪。”因为,第一:经验具有主观性,不同的人对于同一事实可以有不同的观察结果。第二:任何理论只有在一定的条件下才是正确的。第三:任何理论都并非各自孤立的,而是与其他理论相互联系的,与它相互联系的其他理论就构成为该理论的背景知识。当经验事实与科学理论不一致时,任何理论都可以通过适当地调整它的背景知识,使它从经验的反驳中永恒地挽救出来。

既然科学理论既不能被经验证实,也不能被经验证伪,那么科学命题又怎会有真假之分呢?

托马斯·库恩为了解决这问题,在他的《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提出了“范式”理论。库恩认为,范式并不是科学家们共同认识世界的结果,即它并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知识体系,而仅是科学家集团的共同信念,是科学共同体用来把握世界的共同理论根据。

库恩认为,由于不同范式具有互不相容的概念和术语,因而它们在逻辑上是互不相容的,即是说范式之间是不可通约的。不同范式的支持者像是说不同方言的人,他们之间虽然能通过翻译从而进行语言交流,但这种交流总是不完全的,因为它们是译不准的。理论范式之间的“不可通约性”与“译不准原则”可比庄子所说的“不能相知”。

库恩还否认了科学的客观进步性,因为它认为范式的不同不是认识同一世界的深化程度不同,而是心理上信念的不同,因此他把寻求客观真理、认为能够不断逼近真理的实在论的真理论称为“追逐鬼火”。因此,可想而知,每一理论都是主观的心理建立,而非认识世界的深化程度不同,又如何会有谁更接近客观真理之分呢?

费耶阿本德的无政府主义的认识论就说:“怎么都行。”

尼采在《朝霞》一书的扉页亦曾引用《梨俱吠陀》中语:“还有无数朝霞,尚未点亮我们天空。其意在抛弃必然的客观的唯一真理,转向去发现真理的无数可能性。

因此圣人抛弃了只有一家真理的成见,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海纳万川,无所取执故无所不容,如十日并出,万物皆照。十日并出,是何等气象,何等魄力,何等智慧,何等胸襟。反观儒墨坐井观天,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固执独断,格局之小一如尧不容三小国。

  再看后世君主,自认天无二日人无二主,无怪乎只能独尊儒术废黜百家了。那些认为庄子腐朽没落悲观消极者,为什么就看不见这十日并出、万物皆照的瑰丽景像呢?

独裁者与独断论者总是相互需要,相互加冕,我称你是世界的太阳万王之王人民世界的救星,你称我是哲学之王万世师表伟大的圣人,甚而至于君师合一,合二独为一独,唯我独尊又唯我独马,这种闹剧古今东西皆然。

此段实际是讽剌儒墨之輩劳神明以为一,编造出真理话语,以己之是非衡断天下之事非,对它派以压制打击为能事,如孟子之流攻乎异端以卫道自居,结果自取烦恼,不能释然,徒然枯槁心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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