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常看隔壁余四爷唱戏。
吃过晚饭,垫个高木凳,往院墙上一扒。
这个时候,余四爷差不多已经穿好了戏服,取出脸谱戴上,准备开始了。
他的小院里,还摆着两排兵器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九长九短,足足十八样,一样不落,他样样使得虎虎生风,顺手无比。
时间长了,一看他戴的花脸,我就知道今天要唱哪一段儿:
大红脸儿关羽,准是《战长沙》,黑脸包青天,肯定是《铡美案》,若是花猴儿脸孙悟空,那必定是我最爱看的《闹天宫》……
刚一开始,我也看不太明白。
只觉得他穿个大宽袍子,戴个大花脸儿,咿咿呀呀走来走去,有趣的很。
直到后来有一次,我扒上墙,见余四爷正在院里使着一杆亮银枪。
枪头寒芒如星点,红缨似飞火,好不威风!
那时候,电视里正热播着《三国演义》,白袍银枪,单骑救主,一身是胆的常山赵子龙几乎成了所有人的偶像。
我们一群小孩放学后常常在路边捡个木棍,一路切磋回家,弄得鼻青脸肿,就为争出到底谁是赵子龙。
在墙上见到这一幕的我,不禁看的呆住了。
心中暗暗想到,要是我学会了这几招,不得把他们都打趴下,还有谁敢和我争?
想到这里,看得更是认真起来。
这时,只见余四爷脚尖一转,背转过身,长枪刺出,如蛟龙出海,爆起一片枪花。
我暗暗叫好,心想就算他面前站上三四个人,恐怕也得让他这一枪刺穿个窟窿吧!
忽然,枪头急转,余四爷看也不看,右手一引枪杆,那条亮银长枪竟脱手直直向我飞来!
枪头闪着寒光,似一条张着巨口的白龙朝我扑来。
“嗡!”
一阵颤鸣,枪头插入我胸前的红砖墙里,三寸有余,枪杆颤抖不止。
我惊出一身冷汗,愣在墙上,一动也不敢动。
“何方小贼?”
余四爷转过头,抬着手,走着戏里的小步,唱着戏腔向我过来。
“竟敢,偷看我练枪。”
他走到墙下,取出长枪,提枪唱道:“吃我一呀呀呀枪!”
我以为他要刺我,吓得呆在墙头。
“哇”地一声,便大哭起来。
……
第二天一大早,一个穿白马褂的精瘦老头,提着一箱牛奶进了我家院子,正是余四爷。
我奶奶扫着院里,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一脸赔笑,走到我奶奶身前,说道:“昨晚练枪吓着了你家孙儿……特来赔罪……”
“不是我说你,老四。”奶奶停下扫帚,瞪眼说道:“都胡子一大把的人了,还去吓唬一个小娃娃!”
四爷额头冒汗,连连点头:“是是是……”
“我看你这就是闲的!成天舞刀弄枪,逗鸟唱戏。”
奶奶在附近街坊里是出了名的嘴不饶人:“再大的家业,也得让你败光了……往回个几十年,你们余家也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可现在呢?”
“人啊,不能一辈子活在戏里,什么秦琼关二爷,脱下戏服,那都是假的,你还得吃饭睡觉。”
四爷眼里忽然一暗,摇着头说了句什么,便向门外走去。
我放下碗,冲到门口拦住了他。
“四爷,我要跟你学唱戏!”
就这样,我开始跟着四爷学唱戏。
每天放学后,一吃完饭我便跑到他家,有时听他讲戏里的剧情,有时跟着他练几套枪法刀法,有时则穿上戏服,两人咿咿呀呀对唱起来。
四爷无儿无女,看得出来,他把我当作了他的孙子。
时间一长,我对四爷也了解了更多。
他出生于四九年,全国刚刚解放。父亲经营一家老戏班子,在镇上颇有名气,据传袁世凯北上登基时路过这里,还听过他的戏。夫妻二人老来得子,对他是百般宠爱,可以说四爷是含着银钥匙出生。
从小在戏班长大,长期受此熏陶,四爷长大后也走上了这条路。
他年轻时候身长八尺,生得肩宽背阔,浓眉大眼,不怒自威,又自小练就一身好武艺,尤其擅使长枪,演出的《长坂坡》赵子龙,《战渭南》马超活灵活现,形意俱佳,如英雄在世,赢得行里行外一片叫好,大呼其为余子龙。
当时行内武生一角,谈及余子龙,无人不服。
可就在四爷名气正大之时,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他的戏被认为是旧风俗,列进了四旧,市里的红卫兵大喊着“打倒反动艺术!”,蜂涌着冲进戏班,撕了脸谱,烧了戏服,砸烂了道具。
四爷静静坐在木椅上,没阻拦一下。
红卫兵们不知从哪听说他有些武功,外号余子龙,怕他反抗,便给他套上了脚镣手铐,脖子上挂上一块“反动艺术”的木板,在市剧院的大舞台上对他进行批斗。
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学生瞪大眼睛,指着他,大声斥问:“说!你承不承认自己表演的是反动艺术?!”
四爷这时已被折磨毒打的不成人样,一直低垂着头,任凭他们打骂。
忽然,只见他仰天一声怪异长笑,唱戏一般大声道。
“吾乃,常山赵子龙也!”
说罢,头一歪,晕死过去了。
这一声中气十足,在剧院里回荡不绝,吓得一群红卫兵大半天不敢出声。
自那以后,对他的批斗更狠了。
不知靠的什么,四爷竟撑了过来,而他的父母却因受不了折磨和侮辱,在六九年双双投湖自尽了。
文革结束后,四爷在后院里挖出了被批斗抄家之前,事先埋下的几件古玩细软,又卖掉原先的大宅,在一条小巷里选了个僻静的院子安了家,也就是我家隔壁,过起了逗鸟养鱼的日子。
每天晚上,他还是会关上院门,换上戏服,唱上两曲。
这种日子,一过便是三十多年。
直到我跟着他学唱戏之后,四爷才算真正有了个说话的人。
说到唱戏,我常常问他,怎么才能把戏里那些人物演的那么像?
“那戏服往身上一穿,脸谱往头上这么一戴啊……”
这个时候,四爷一双眼睛便亮了,右手虚握,仿佛手里抓着一杆长枪。
“长枪这么一握……”
“嘿,我觉着自己就是赵子龙!”
……
后来,我去了外地读大学,四爷也不爱用手机,渐渐的和他联系便少了。
有时也会忽然间想起隔壁那个老头,每天一大早拎着个鸟笼,唱着: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踱着步子在街头巷尾间溜达。
每年过年回家的时候,我都会提上两瓶老白干,叫上一个火锅,几样下酒菜,陪他聊上一晚。
奶奶说,每年这个时候,都见四爷格外高兴,老头子是真把我当孙子了。
四爷坚持早晚练枪,年近七十身体依旧硬朗,精神矍铄,一年到头连小感冒都没几回。
我一直觉得,他至少还能这样活上十几个年头。
可就在年后,我去学校没多久,家里打来电话,告诉了我一个消息。
四爷走了。
大晚上,三个小混混在门前巷子里围上一个女学生,动手动脚。
四爷正在院里唱戏,听见叫喊,没多想,提枪便走了出去。
几个地痞流氓,三脚猫功夫,哪是他的对手,一个照面全都趴下了。
四爷也没叫人,放他们走,自己上前去扶那女孩。
一个混混气不过,突然掏出水果刀,跑上去从背后捅了四爷三刀。
一刀捅在后心,另外两刀在腰上。
伤着了动脉,人还没送到医院就因为失血过多,断了气。
听送他去医院的街坊说。
一路上,四爷都在叫我的名字。
……
四爷一辈子没结婚,膝下无儿无女,也没听说有什么亲戚。
我当天便请了假回去。
为老头子送终。
灵堂上,我披麻戴孝。
街坊都来送他,市里镇里的各级领导也来了不少,带来一大堆锦旗横幅,挂满了半个灵堂。
应付完大堆记者的采访,已是半夜,人也走了大半。
灵堂里静静悄悄。
“不就三个小痞子嘛……”
我嗤笑一声,抬头看向四爷的遗像,骂道。
“还跟我吹什么……余子龙?第一武生?”
“不行啊,你就别逞能,都一把老骨头啦,还以为自己是年轻时候呢?”
泪水控制不住般,落入燃烧着纸钱的火盆里……
“请问,您是余老的孙子?”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我转过头。
面前站着一个白裙子女孩,美人胚子,十七八岁的样子。
眼眶微红。
“是。”
我胡乱揉了揉眼睛,点着头说道:“这烟真他妈大。”
她掏出手机,点开一段视频,递到我面前。
视频有些模糊,是在夜里拍的。
但我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在四爷家门口。
视频开始是一段女孩的尖叫,镜头剧烈晃动,只能看到几个隔的很近的人影。
过了一会儿,忽然传出一阵怪异腔调的人声。
是在唱戏。
我瞬间听出。
“骂一声贼子真胆大,杀人放火海走天涯……”
这是《秦琼卖马》里的名段。
这时镜头稍稳,只见院门打开,转出一个穿白袍武将戏服的人来,手持长枪。
我呼吸一停,眼眶微微有些湿润,耳畔传来许多年前,四爷的声音:
“……长枪这么一握,嘿,我觉着自己就是赵子龙!”
三个混混见这情景,先是一愣,而后一齐捧腹大笑起来。
一人故作惊吓,叫道:“哟,老爷子,您这是赵子龙转世?那咱们可打不过你……”
边说变笑着向四爷走去,似是想伸手夺过他手里那条亮银枪瞧瞧。
只见四爷抖了个枪花,反手倒提长枪,用枪杆一点,那小混混便倒在了地上,捂着胸口,哭爹喊娘地打滚。
另外二人立刻冲了过来,视频里又闪过两道枪影,两人瞬间倒地,而四爷站在原地,似是一动未动。
他立枪站定,对倒地三人唱道:
“还不速速离去,以后莫要再做此龌龊事。”
而后便转身向镜头走来,似是想问问女孩怎么样,可话未出口,身后便窜来一人,手里的水果刀泛着寒光。
连捅三刀,飞也似的逃走了。
四爷左手捂着腰,右手拄着长枪,大喘着气。
始终却未倒下。
……
第二天一早,街坊里过来帮忙,准备把四爷送往陵园。
大家都轮着去看他最后一眼,最后再由我盖棺。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冲到院里,取过那条亮银枪。
轻轻放到四爷身边。
“别了,赵子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