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胆小是天生的。
小时候睡在奶奶家,楼下临着的十字街道,深夜也总有汽车开过。夜色中的灯光透过玻璃窗,投在天花板和墙面上,随着引擎声渐近渐远,卧室里的光影也活跃起来,拉长拉短,扫过橱柜摆件和角落衣帽,像一群暗夜的妖精趁兴作乱。
我害怕得睡不着,只好缩进被子里,折出一个气孔,就当作我的堡垒,来抵御黑暗。
大概也是从那时起,我养成了躲避问题的习惯。
稍微大点的时候,我经常不写寒暑假作业。拖延到开学,就通过各种愚蠢的方式企图蒙混过关,然而大人们并不傻,最后总还是要在开学后几天,抹着鼻涕眼泪草草补完。这个毛病一直持续到初中,当我意识到再也无法厚着脸皮糊弄班主任时,我就不敢再去学校,因为他打人很厉害。
恐惧也没能让我提前完成作业,我害怕,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老师,也没办法和父母商量,不止因为他们辛苦操劳供我读书,更因为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原谅了我一次又一次。
最后找不到办法的我,选择了离家出走。
14岁,动画片里主人公闯荡世界大展拳脚的年纪,而我寒冬里睡在街边冰冷的大理石砖上,冻得浑身发抖,为自己长久以来犯下的过错买单。寂静的深夜街头,不知道会不会有野狗和坏人出现,恐惧和绝望包围了我,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能去哪里,我怀念幼时的堡垒,它是那么简单、温暖和令人心安。
第一次,我被迫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那些需要面对的问题,我没有任何方式逃避。要好好学习,要完成作业,犯了错误要挨打,挨打要立正……
高考以后,我选择了远离家乡的大学。毕业以后,我选择了远离家乡的城市。
我曾自以为是我的早年经历让我多了一分淡定和勇气去面对未知的社会,但看看周围,多得是和我一样离开家乡学习工作,独自闯荡打拼的人。
我的勇气并不稀奇,不如说对其他人而言,融入社会并生活下去从来不是需要解决的问题,而是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然的事情。
就像我的朋友,不论到了哪里,总是能跟上上下下处理好关系,总是能应付形形色色的工作。几个月前刚升职加薪的他最近再一次被提拔,不论是工作日拖到很晚下班还是周六日继续加班,都无需考量,更无需抱怨。
而我总要一番整理才能去面对奇奇怪怪的人和林林总总的事。许多人在生活中自得其乐,他们挑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努力工作赚钱,我却总想从这些日常中解脱。
当朋友跟我说,这周六日都要加班的时候,我发现我有点点羡慕,并不是羡慕加班,而是羡慕他对待生活的态度。因为接受,所以获得。快乐不快乐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了,生活这件事,不论怎样逃避,最后始终是需要面对的,而且逃避的人最后往往会落得十分窘迫。
就比如我,终日躲藏在热闹之外,埋头进行着失败的创作,直到对未来的全部美好幻想,都在一无所获的现实中狠狠坠落。
第二次,我被迫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面对生存这种原始问题,并不需要什么勇气。我只是一个在城堡里待惯了的胆小鬼,即使我硬着头皮混进人群,我的内心始终在期盼逃避。
28岁的年纪,曾经的少年没什么成长,需要直面的却越来越多。
对吃喝没兴趣,对玩乐没兴趣,混过一天又一天,只想沉溺在精神粮食里,却无法解决饱腹问题。
身体健康一年比一年差,离35岁魔咒越来越近,薪资技能没什么长进,对转行也没什么信心。
父亲的味觉这几年退化得厉害,做菜越来越咸却吃不出来;母亲开始为我结婚的事情发愁,火急火燎地催我相亲。
早几年,这些问题都可以往后推移,如今几年一晃眼就过去了,我还有几个几年?时间仿佛又回到14岁那年,人生的下半学期快要开学了,我还剩一堆现实的作业。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可以原谅我的逃避和软弱。生活要求我自己对自己负责。
因为觉得有些事情没有意义,就消极对待选择逃避,到最后意识到自己不得不面对这一切时,或许就只能做出更消极的选择,而更多时候,生活会将选择权一并剥夺。
我甚至无法确信自己究竟有没有努力过了。好像有,但也许只是我逃避的伪装,否则为什么如今的我,已经没有了选择?
这些年来,我始终在观察身边的人。那些成绩不如我的人,聪明不如我的人,薪资不如我的人,认真不如我的人……有许许多多不如我的人,却并没有过得不如我。
这显然是我的问题——习惯了逃避的人,做出的选择往往只是为了逃避眼前的困境,就像14岁离家出走的选择,就像28岁继续逃避工作和爱情的选择——但终究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进取的人面对明天的方式是倒头就睡,退缩的人面对明天的方式则是熬夜把今天再拉长一些。如此看来,胆小或许是我拖延的起因。
胆小的人会更敏感,会更犹豫,会在冲突的环境中封闭,会在竞争的社会里畏惧。如果兔子没有多个窝,它们存活的概率就小得多。幸好我这个没有堡垒的胆小人类降生在现代化的社会,假如生在原始丛林,我这样的人已经早早被自然淘汰了。但我没有被淘汰,因而不得不面对惧怕的人生,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罗曼•罗兰说:“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我一直很喜欢这句话,因为我是个胆小的人。
2020-07-13/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