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读守世”
记得我家的旧街门上方,挂有一块门匾,上书“耕读守世”四个字。仿宋体,笔锋遒劲,刚健有力。多少个时日,每天在门匾下进进出出,出出进进,并没有引起我更多的在意。然而到了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当父亲蘧然离世,我抬着父亲的棺柩从街门牌匾下走过,倏忽之间,头顶上这四个大字忽然在我面前幻化,膨胀,伴随着父亲慈祥的身影向我心头走来。
父亲是一个旧高小肄业生。在那个年代,也可以算作一个“知识分子”了。解放后,参加了教育工作,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教书匠”。
幼时,父亲给我讲算术,常常津津乐道于那些“鸡兔同笼”呀,“和差问题”呀,“工程问题”呀等等。父亲的数理逻辑性很强,一环扣一环,没有半点罅隙。父亲讲那些数理时,常常借数隐喻。说,学数理就得“凿理”,做人也得“凿理”。“理”就是明明白白大家公认的道理。“理”凿透了,所有的问题就悟开了。。
四十年的教书生涯,父亲自然属于那个穷“教书匠”的行列。寻常,父亲总是恪守着“公是公”“私是私”的原则。循规蹈矩,奉为圭臬。1968年,公办小学下放大队来办,父亲回到老家任教。那一天回家洗衣服掏口袋时,才发现不小心装回了学校的一张稿纸。正好母亲要给三舅写信,便说我用了那张稿纸吧!父亲一听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那是公家的东西,咱怎么能讨公家的便宜?母亲无奈,只得另外拿出一张白粉连纸给三舅写信。诸如此类的小事,在父亲身上比比皆是。父亲的“凿理”,已然凿到了迂腐,可笑,苛刻,甚而至于不近情理的地步。
父亲的那些“理”,自然是从他所读的圣贤书上学来的。什么“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读书须用意,一字值千金”“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等等,都常常是他经常诵读奉为经典并身体力行的座右铭。
父亲虽然一辈子是个教书匠,然耕穑之事,粗陋农活,无所不通;锄刨挑担,犁耧之具,无所不会。走出教室,放下书本,俨然就变成了一介农夫;回到教室,马上又成了一个教书匠。那年土地下放到户,我家还分到四亩三分口粮田。那一块地种玉米,那一块地种谷子,玉茭地里隔三行点种一行豆角,谷子田里隔五行间种一行绿豆。地边不能空着,有塄头的地方可以吊几株倭瓜,南瓜;没塄头的地方可以点种一些萝卜之类的蔬菜,父亲都计划得点水不漏。摇耧,算是庄稼人里的好把式了吧,好把式摇出来的谷苗稀稠均匀,疏密有致,间苗时不用多费事,又不缺苗。我们家的谷田每年都由父亲亲自摇种。有时候,邻里没人摇了,还清这位“教书匠”去摇。
事稼穑,丰五谷;知诗书,达礼仪,也许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一种追求。他们从这种半耕半读中体味生活,以耕读结合作为一种价值取向,从而形成了一种耕读文化。而“耕读守世”正是这种耕读文化的一个诠释。用现在的话来说,也许可以领悟成“读书”于“劳作”,“脑力”于“体力”的相互配合,“知识分子”于“工农大众”谐和共融。
传统的东西未必没有精华。
1968年,父亲被下放回本村任教。一干又是十几年。直到64岁时还在河东初中当班主任。尽管我家在村里姓卜族谱里辈分最小,不是叫叔叔就是叫爷爷,但河东大小人一律叫父亲卜老师。那些年,村里人无论婚丧嫁娶,乔迁新居,铺文写契等,一律请他执笔。红白喜事,父亲坐礼房,过春节全村的对联基本上父亲全包了。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下午父亲还没有写完,年三十晚上只得抱回家里继续作业。写好了再一家一家送。街坊邻里,谁家因为一点小事闹起了矛盾,都愿意请父亲去说合说合。这样一来呢,“教书匠”俨然就成了一名“和事佬”。
有趣的是,星期日父亲从地里回来,只要还有一点空闲,就常好在一张旧报纸上练字。水笔字,毛笔字,正楷,草书,一直把那张报纸写得密密麻麻无可辨迹为止。
习惯成了自然。
从耕读文化中学做人,学谋生,使父亲从小养成了一种节俭之风。他的内衣总是补了又补,母亲要他买一件,他总是嘿嘿一笑,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里头穿破点没人笑话。常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足常乐。
父亲一辈子都在践行着“耕读守世”的传统文化。从那些传统教养里,一个旧社会出生的“教书匠”潜移默化地在接受着礼教的熏陶和圣哲先贤的教化。而中国的耕读文化本来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耕”于“读”可以有机地结合,并实现和谐的统一。对于修身养性,实现道德文化,练达价值取向,实在是大有裨益。
随着钢筋水泥建筑的拥来,旧街门上的那块“耕读守世”的门匾自然是不复存在了。住新楼时,我便有意将旧街门上的那块门匾,用布包好藏在新楼地下室的一个角落。闲暇时坐下来,睹字思旧,念及老父,人去物在,伤心至极。
陈忠毅先生遗嘱全文:
『清明既是一个慎终追远、祭奠先祖的节日,也是一个踏青寻芳、放松心情的全民佳节。但今年的清明节,我想到更多的不是这些,而是死、死、死……
去年九月,我因外痔手术,发现已患恶性肺癌晚期,我第一次接到了“最多半年”的死亡通知单,死亡就这样严峻现实地摆在了面前。在此前,当很多人谈论养生、长寿、病痛丶治疗之时,我很少谈,也没时间谈,忙,生活过得愉快而充实。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我更多地思?考生死这件人生大事。春节期间,我也同会娟丶思多一起,讨论了对生特别是对死的看法,心胸更加豁达而开朗。
生,人之大事,死亦人之大事,有时,死甚至比生更显重大。生时,体验人生百态,尝尽酸甜苦辣,努力过,奋斗过,成功过,失败过,精彩而充实,可以说此生足矣,了无遗憾。至于说到谁比谁多话了几年,少活了几年,大可不必大计较。都是人生过客,走得再远,也一样只留下“到此一游”的终生遗憾。
如果说,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左右,我们不能很如意地选择生,但对于死,我们却能尊重自己内心的意愿选择死,安排后事,争取最后一次行清明之事,做清明之人!
一是不接受过度治疗,更不接受任何抢救治疗。顺天意,尽人事,自然去死,自然死去!
二是死后安排一切从简,尽量不惊动他人,真正地做到哭哭闹闹来到这个世界,安安静静离别这个世界,作别西天,不带走一片云彩……
简单与遗体告别,只限于家人与亲戚。不立碑不立墓不置骨灰盒。火化后骨灰用一大红布包裹,另备鲜花瓣用一大红布包裹。车从欧阳修公园旁的献福路口向江边行驶,在中书街口的祖居之地鸣笛三声,直接开到中水门江边,步行到水边,将两大红布包的骨灰与花瓣撒入长江边。
(礼毕,到餐厅就餐,千万不要把骨灰与花瓣带入餐厅。另外,不要考虑租船到江中撒骨灰与花瓣,那不安全,三江口航道也不会允许在此航行。)
死人不与活人争地盘,一了百了,要了得干净,了得环保,了得清爽。至于子孙对先辈的追思,形式多样,十百千万,存乎一心!四海相通,五洲相连,有水相接,有心相通,在天之灵永恒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