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死了后,再没有新的邮递员,邮筒也开始看不见,人们很少用钢笔写字。无论谁摊开一张信纸,写上三个字,我爱你,都或许是二十一世纪最后一封情书。
废话接废话,无穷无尽,说着说着年华老去。
罗老师二十年青春,没见过如此自律的生物,从此对该十岁的少年充满敬畏,觉得这孩子的童年算是毁了。
他要看看,那个大城市是不是真的美得不像话,比院子里那棵桃树还美,美到去了就再也不想回来。
至于程霜,大城市来的同龄女孩,差点扰乱刘十三整个美学系统。
她喜欢笑,小鼻子一皱一皱,见过的人都想和她一起笑。
但她又凶又不讲道理,牛大田迅速放弃和她结婚的念头,准备同她结拜兄弟,一块儿欺负全校同学。
再习惯等待,等不来依旧难过。
那种难过,书上说叫作失望。
直到长大后,他才明白,还有更大的难过,叫作绝望。
这世上大部分抒情,都会被认作无病呻吟。
能理解你得了什么病,基本就是知己。
漫长的学习生涯,支撑他走下来需要计划和毅力。
在连绵不绝的失败面前,刘十三还能拥有这些宝贵品质,基于一个简单的信念:“我没毕业,我下次能考好。”
正如赌徒没离开牌桌,因为手里还握着筹码,那么刘十三手里也握着时间。
刘十三合上笔记本,打开了真实的人生。
爱情必须给予。
和普通的年轻人一样,刘十三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尚未到来的未来。
直到失去爱情,刘十三也没发现,他一直描绘的未来,其实是过去。
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会去向哪儿,包括他自己。
他的胸腔四分五裂,流淌出滚烫的岩浆,爱情落在地面冻结,时间踩碎,雪花轻柔地掩盖。
说来真的奇怪,人在很悲伤的时候,怎么就那么容易笑,搞得悲伤之外,还多了内疚。
刘十三把自己这种状态称为矫情。
生活中常常会出现不合时宜的矫情,比如小时候大家春游,你头痛,但你不说,嘟着嘴,别人笑得越开心,你越委屈。
事实上没人得罪你,也没人打算欺负你,单纯只是没有关注你而已。
轰轰烈烈这四个字,一听就知道是团伙作案。
如果他孤独一人,今晚应该躺在床上,通宵默默淌泪,睡到腰肌劳损。
现在风那么大,路那么长,三人结伴出发,奔向黎明,这辈子必须诞生传奇。
飞雪夹杂冰碴,越来越薄,开进南京城的时候,变成淅沥沥的小雨。出租车停在江南师范大学门口,已经清晨七点,丑的女孩还在睡觉,一部分美女刚刚准备卸妆,一部分美女已经开始化妆。
刘十三也看见卷子上一道道题目,迷雾散开,明朗无比。
经历千辛万苦的努力,锲而不舍的追求,那啥,还是一道题都不会做。
雪停了,雨也停了,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平稳又均匀,但阳光里程霜的笑脸那么热烈,她说:“我就不死,怎么样,很了不起吧?”
智哥喊:“那你还来吗?”
已经走远的程霜在阳光下挥挥手,不知道她是说再见,还是说不。
王莺莺说:“我花了一辈子交到的朋友扔掉,去城里认识陌生人?自己有的不要,为什么老想那些没有的。”
十三那瞬间觉得很奇怪,大家都是年纪差不多的人,四肢健全,智商相差不远,为什么其中一个便可以随意评价另一个?
莫非他觉得自己是成功人士的标杆?被女人甩就是失败?业绩为零就是失败?
刘十三愤怒地发现,咦,好像真的是这样。
成功人士不会看我们的。比你强的人,要么对你怜悯,要么对你无视。
智哥不能给刘十三找到工作,不能借他钱,不能帮他买房子,但是智哥尊重他。
话说回来,要是智哥能做到前面三点,他们也做不了朋友,刘十三天天喊他干爹。
正如浩瀚宇宙,你望见璀璨星光,满心沉醉,其实它穿越无数光年,你望见之际,说不定这枚星辰毁灭已久。
等待而已,也叫努力?
是在等别人离开,还是在等自己放弃?
刘十三经常说,小镇人民怠惰疲懒,没法发展。可她喜欢这里,每个人确实不看未来,只在乎眼前,一餐一饮,一日一夜。
城市中,拿到奖金去商场会喜悦。小镇上,阴雨天看葫芦花开会喜悦。
两种喜悦,可能是分不出高下的。
他遇见过类似的沉默,空气凝固,要自己提醒自己,才想起来呼吸。
悲伤的沉默,时间会打破,让两条河流去向不同地方。
执拗的沉默,自己会打破,执拗代表他将摧毁堤岸,哪怕河流就此干枯。
毛婷婷像人中磁铁,随便活活就能吸来无数细碎的麻烦事。父母双亡,亲弟反目,每天电动车都出故障……哭丧对她来说,不光赚钱,还能发泄心情。
刘十三看看现场其他亲属,想必死者走得安详,老年人寒暄喝茶,年纪轻的聚在一起组团开黑,全场只有毛婷婷这个不相干的人撕心裂肺。
以前想想自己的人生还能哭,后来只能冷笑。有次去客户家哭丧,哭着哭着冷笑起来,他们以为我鬼上身,让道士泼我鸡血。
其实呢,对死去的人来说,每个在世上活着的重要的人,都是他们灵魂最亮的灯笼。他们总会放心不下,永远都在寻找,一定能回来。
人和人之间舒服的关系,是可以一直不说话,也可以随时说话。
他不止一次想给牡丹打电话,话到嘴边,没什么好问的。
那些反复纠缠的为什么,在分手之后的几个月中渐渐消散,露出它们简单粗暴的本质。
所有的为什么,答案很简单,她不爱你。剩下能说的只有,你好吗,最近怎么样,你快乐吗?
我的妈妈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眼睛里装的都是我的身影。
我的妈妈有一张温柔的嘴巴,呼唤的都是我的名字。
春夏秋冬,我的妈妈永远温暖。日出日落,我的妈妈永远明亮。
我爱我的妈妈。
我找啊找啊,找到最完美的妈妈。
她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在我身边。
谁说高兴和难过会互相抵消呢,人为什么不能同时保留希望与悲伤?”
她望着秋天凋零的桃树,说:“希望和悲伤,都是一缕光。”
四肢健全,受过教育,我们家又不是穷到吃不上饭,怎么能说死字?年轻的时候就要走得远远的,吃好多苦,你怕什么!家里有人,我老太婆在,你就有家的,闯得出去,回得了家,才是硬邦邦的活法!
雪深不好走,一摔,陷进雪里,也滚不下去,只是整个人爬起来,太吃力了。
这跟自己的人生真像,咬牙已经没有用了,摔不死,爬不动,自己喊着加油,挪一步拼尽全力。
原来他并不如自己所想般深情,也不如自己所想般颓废,真正的刘十三,一直在努力活下去。
别来找我,如果我活着,肯定会来找你,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她伸手比画,双臂张开,“因为你呀,是我生命中那么亮那么亮的一缕光。
春姐说:“老师让小朋友们写喜欢的动物,别的孩子写小猫小狗,你猜球球写的什么?”
球球写的是刘十三。
“我最喜欢的动物叫刘十三,他个子不高,非常穷,长得有点帅。”
春姐笑开花:“她居然写你,哈哈哈哈,她一定特别喜欢你。我把这篇作文留下来,给你做个纪念吧。”
这个动物很奇怪,他家开小卖部,经常给我带好吃的。小卖部在山里,就像住在了云朵边上。小卖部里还有太婆,和另外一个动物,我也很喜欢,叫程霜。
雨后的山林生机勃勃,一道彩虹扎根天边。世间万物都是有故乡的,刘十三伫立在他诞生的院子,和外婆说,感觉有人在想我们。
他经常说这句话,这次无人应答。
刘十三回过头去,望见堂屋空荡荡。老房子的木门刻着一行字:王莺莺小气鬼。
书店上架一本新书,尽管并没有多少人关注,偶尔也有人拿起,读到山里有个小镇,叫作云边镇。扉页写着:为别人活着,也要为自己活着。希望和悲伤,都是一缕光。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遇。
智哥唱起了歌,歌名《刘十三》。
我有个朋友叫刘十三,他的日子很平淡。
刘十三成绩不好,爱情被埋葬。
刘十三拼命工作,吃嘛嘛不香。
卖卖保险写写书,未来那么长。
蝴蝶死在路上,云边藏着念想。
有些人刻骨铭心,没几年会遗忘。
有些人不论生死,都陪在身旁。
相爱一起打算,重逢不必计算。
那么多年都算了,人算不如天算。
喝一杯酒,我们两两相忘。
写一封信,我们地老天荒。
朋友你别怕,脚步别停啊,
生活未完待续,一定跟得上。
哎呀呀,我的朋友刘十三。
刘十三,刘十三,活着就不能算失败。
刘十三,刘十三,你不会就这么完蛋。
曲调简单,人们喝着啤酒,左右摇摆,一起跟着大声唱:“刘十三,刘十三,活着就不能算失败。刘十三,刘十三,你不会就这么完蛋。”
角落几个女孩唱着唱着,眼角有泪,不知道想起了谁。人们忘我地干杯,大声高唱,满场都是整齐的呐喊:“刘十三,刘十三,活着就不能算失败。刘十三,刘十三,你不会就这么完蛋……”
球球问:“爸爸,他唱的是你吗?”
刘十三搂住她:“算是,也不是。”
生命是有光的。
在我熄灭以前,能够照亮你一点,就是我所有能做的了。
我爱你,你要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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