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该谈论些什么?卡佛抛出这个问题之后,这个标题成为了很多年的流行语,被大量的引用和反推,今天要推荐的不是卡佛的小说,也不是卡佛类型的小说。而是卡夫卡式的探讨爱情的小说。
初看这篇小说的时候,以为是王小波《歌仙》式的,一个中国神话的故事新编。往后看才发现,它是一个人对于爱情的解构,是对爱情的惧怕和向往,主角“小姨”的形象古灵精怪,她向往爱情而不所得,她的情人们都各具特色,从鸟兽到聋子瞎子瘸子的组合体,充满了魔幻的欲望的铺陈。
作者吴忠洋用炸裂的想象力和极度丰富的延展能力描述了爱与孤独。并将山川、鸟兽、神话、部落、氏族传统都融入其中,惊艳之感跃然眼前。
......
夜 歌
吴洋忠/文
1
河对岸的人又开始歌唱了。传说他们从山那边来,蔓延过山脊,羊群或流水般流下来,停在半山腰的石嘴上,重重叠叠摆好架势,唱了起来。他们的歌声是无与伦比的,他们几乎是天底下歌声最美的人。他们一唱就是数万年,为了我的小姨他们夜夜歌唱。也许,他们是一股势力,也有可能是两股三股四股乃至更多。不过我们并不担心这个,他们人多势力大并不是最大的可怕,最可怕的是他们凄美忧伤的歌声,他们人越多忧伤越深,歌声就越能打动人。我们这里已经有不知多少少女被他们深深感动,逃离故乡,向对岸飞奔而去,以飞翔或绕山道的方式。但是,老天爷是多么的可怕,无数年来,还没有一个少女能真正扑进自己心爱男人的怀里。她们不是飞到两山之间的天堑上,发出绝望的惨叫叫声震动山川河流掉下去扑通一声坠进江面溅起点点水花,就是绕道时一脚踩空滑到路外边顺着山坡滑掉了自己的性命或着掉下山崖不见了踪影。
我小姨是唯一不为他们的歌声真正心动的少女。她每日盘坐在自己应坐的位置上,闭目静神,妖美安详,脸上的肌肤散溢出闪烁不定的光泽、散溢出清冽宜人的香气。有时候,她也被他们的歌声搅得心神不宁,不断挪动自己的臀部。她左挪右挪一阵,待心绪宁和后继续盘坐不动,抬头面对对面的石嘴,面对前来勾引她的男人们幽幽呼吸。白天,小姨是绝对美丽的。要不然,天底下的男人们也不会都赶死般赶到这里,白日做石,黑日歌唱,且不厌倦自己的选择和无限往复循环的昼夜间的变化。他们以无法想象的毅力坚持着自己虚幻的理想,听过了远长于历史的风声雨声。而他们却不知道,夜里我小姨也在变化,他们白天里是距守江岸的石头,夜里是勾人魂魄的歌神,我小姨的变化恰好与他们相反,白天里是光泽般的美丽,夜里却是平常的部落女人。她的悲哀正在于此,我们只看到她绝世的美艳,却没看到她的另一面形象。何况,做为坚守江水阻止洪魔抬头的女人,她无法逃避自己的责任。老天安排的你不能违背,老天爷给你的,无论相貌、性格、变化、还是性命长短、归宿以及归宿方式你都不能拒绝,不能反抗。我们所有人都相信老天这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你按照命运的路线走下去,自然也能找到你命运的结局,更重要的是,我们知道了我们原始的不经修改的生命过程。
正是她相貌的另一面阻止了小姨去爱,她坐在高山上,听着风,闻着江水,一年又一年,随昼夜交替更换着自己的颜容。
他们的歌声起初是一小股,之后逐渐加大,逐渐增多,慢慢的还有了和声和叠音。随时间流失、黑夜加深,和声叠音的效果渐入佳境,开始叫人兴奋、振奋、开始令人忍不住想放开喉咙跟他们唱起来。黑夜越黑,他们的寂寞越深,孤独越深,以至于引来了绝望。绝望烟雾一样在他们头顶飘来飞去,若隐若现,随之寒冷也来了。他们开始哆嗦,流鼻涕,毛孔扩张散发出浓烈的麝香味儿,被江风带到河对岸,同时,江风也带来了他们经年久月不洗澡的汗臭。两种气味交和一起制造出另一效果:他们的歌唱到达了高潮——他们开始放纵哭嚎,我们这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走出帐篷,或坐、或卧、或斜靠于树干跟着他们哭。只是他们的声音比他们的小了许多,比他们压抑许多,哭得断断续续,甚至似哭非哭,不住抬手用衣袖抹自己眼角的泪水。一旦哭起来,江水两岸的人都无法停止自己的哭嚎。到最后,哭累了,发声就从嘴巴里转移到小腹上。尤其是河对岸的人,他们的喉咙沙哑了,喉咙里渗出了血,他们就让小腹发出一种近似耳鸣的声音里带着埙的苍凉代替自己的歌唱继续撒扬他们的痛苦。埙一样的声音飘扬在空中,天就要亮了,夜将归于沉寂,黎明将由野鸟或雄鸡的啼鸣而起。
2
我小姨曾经有过爱情。当时,大伙都说她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整天在山野里奔来跑去,十分疯狂。她的脚步比她的翅膀还厉害,跑着跑着就能升到空中在天上奔跑,有时候她踏点着树梢跑,有时候踩着流云,不过大多时候她什么也不借助什么也不踩踏就那样在半空中划浆似的前后甩动她细长的两腿。每当这个时候,人们都放下手中的活儿、放弃自己的睡眠和美梦,抬头看她飞翔。最最高兴的要数我们这些小孩子,因为每个小孩子都希望飞翔,像鸟像小姨那样做一个彻底自由的人,想去哪儿去哪儿。有好几回我们几乎看到了她的护身裤,几片枯叶覆盖在她的小腹上,再用树皮缠绕几次,使其牢固以免它掉下来出了丑。当然,我们能看见大人们也能看见,尤其是那些疯狂嬉戏追逐少女的年青汉子们,他们一看到小姨的护身裤就嘘唏大叫,弄得我小姨很不好意思,脸蛋刷地红成一片,风筝坠地般呼啦一声坠下来,摔在地上。她来不及骂人,也不敢瘫在原地等疼痛过去才翻身爬起来离开,而是坠地的一刹那,她就跃了起来,一阵风似的没了踪影。毕竟,我小姨还小,还处在懂的羞涩的年纪。
那让我们来说说我小姨各个时期的情人们。他们长得五花八样,形态各异。总的说来,小姨的眼光总叫人伤心,叫人绝望透顶。谁说得清呢,她老是抓些不男不女、不像人样,有的干脆就是动物。有好几次我外婆大发脾气,愤怒极了,把小姨刚带回帐篷的家伙都捞去,撕成两块或碎片。哦,那些可怜的家伙,他们就变成了四溅的鲜血、横飞的肉泥、一团模糊的枯叶。有的还被她扔进了江里。这是最严厉的惩罚。被扔进江里的人都会变成江底的黑礁,撞碎江水和船只。他们原来是什么样子落进江里后也是什么样子。比如,小姨最爱的一只野公驴就站在江水里。每到盛夏水枯之时,他就露出脑袋,往回探望。也是这个时候,沿江两岸所有大山的深沟、茂林里都回响着幽怨的哭泣。小姨的泪水涓涓而流,滚下山坡掉在驴头上,发出清脆的瀑布声。山野里的鸟儿们,它们也曾爱过现在也爱着小姨也跟着哭泣。所以,夏季是个多雨的季节,是个忧伤的季节,江水随了我小姨悲伤的变化起伏涨歇不短,变化无常。
她的第一个情人是只野狐狸,那家伙的毛里散发出浓烈难闻的臭味,吓得人们畜生们逃出帐篷,躲到山里的隐秘角落不敢回来。他一到我们这里就反背双手,大摇大摆四处走动,东张西望,活像一个强盗又如一个威严的族长。看起来,他就是这里的主人。开始,我外婆也给吓坏了,她跳上树桠手握拐杖,小心谨慎把眼光投到这个陌生人身上,随他游走,看他将干些什么。可是到了最后,我外婆发现他蹲在我小姨血淋淋的小腹上,沉醉地舔着,唧唧叫。外婆从一棵树冠跃到另一棵树冠上,溜下去站在一根树桠上又观察了一会儿觉得无法容忍,高举拐杖飞下去,把拐杖的龙头对准那个陌生家伙的后脑勺。小姨在下方,自然先看到袭来的拐杖。她一脚踹开他他被小姨一脚踢上了天,落下来挂在一根枝桠上。外婆不但没有砸坏他的脑袋叫他脑浆四溅反而被他跳下来砸伤了后腰,落个终身残疾,一旦天阴就隐隐发痛,搞得她寝食难安。她转过身一脚踢开野狐狸,扭过头掴了小姨两耳光,叫她把脸转过去,在昏睡中听自己的耳鸣。之后,倒霉的自然是那家伙啦,他怎么是我外婆的对手呢!她据守江畔数万年,击退过数以万计的大敌,和成千上万的人决斗过。她是我们的支撑,拥有天底下最为强大的力量和魔法。她口吐白沫,扑倒在地,胡乱翻滚,痛苦不堪,逐渐变化,她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大堆口水沫,她弓起身,忽忽拉拱高,越来越高越来越大,高过树梢直蹿云霄,一扭头变成一股飓风,低头伏身呼啸而来,撞到那家伙的脸上、肚皮上、大腿上、尾巴上,卷走了他所有的肉和血,仅留还他一幅骨架。他哭嚎着哀求着,骨头和骨头咯咯相碰,打寒战似的上牙敲着下牙,用手抚住自己的眼睛不敢看自己逃跑了。很多天后,我们还能听到他为自己失去血肉的鬼哭狼嚎。这是小姨第一次受挫折。之后,她的挫折屡屡不断。这错不在她,也不在我外婆,人们都这么说。不管怎么说,我们所处的阶段已经和从前很不一样了非常模糊。我们不能再接受和我们不一的东西。
她的第二个情人是一只鸟。其实,她们之间也没什么大逆不道的。他们的全部行为无非是一起飞来飞去,在帐篷上方,在江水上空,在后边大山里的山野上,在丛林间嬉戏穿梭往来。那是一只相当普通的鸟。翅膀比一般人稍长,大概有一个小孩半个大人那么长,很宽。他总是左翅卷抱小姨,右翅缓慢而节奏分明,平稳地拍动。扇一下翅,他就能飞出一只箭到达不了的距离。十分英雄讨人喜欢和崇拜。但是和所有小姨的追求者一样不幸运,他也被我外婆打了下来。这次,她是在我们全部人的帮助下干掉他的。她带领大伙儿站在中心广场上,她站在广场中心点的祭祀台上,下边篝火熊熊,无数人叉开双腿,赤膊叉腰。几个大力士抬来一根手臂粗的树干架到大弩上,旋转弩座。他们仰着脑袋,脑袋跟着飞翔的大鸟和小姨无比放纵、无比欢快的笑声转动。我外婆一挥魔杖,巨箭嗖的一声飞了出去,快得看不见。扑哧一声插进他的右翅,小姨的哭声尖利刺耳,摧毁了山坡上所有树木。他掉到地上,两只翅膀哗哗啦啦淌血。他站起来,脱掉翅膀,全身赤裸,趴到地上,野兔般蹬跳四肢,蹿进密林转眼不见了。留下我小姨一个人在那里嘤嘤啜泣,长久不歇。
3
天一亮,江对岸的人就都变成了石头、山丘,站在那里、躺在那里、睡在那里,侧睡或四仰八叉的睡,有的还保持着绝望和痛苦的神情,相貌丑陋,做欲哭状,掩面状,做眺望状。那些百年老青藤从他们的头顶上掉下来,开花时节便满是花朵,有黄有蓝有紫,还有白色。可是它们不大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小的,比起我们这里巨大的花朵,它们就像星星,而我们的则是太阳。我们的花朵可以吃,有酸有甜,他们却是一帮苦果子,进不得口。误食了它们的人将染上绝望的毛病。每到晚上,花朵的苦涩就在他们歌声的引导下接踵苏醒,在你身体里徐徐绽放,最后,你会看到你眼前是一大片花朵,以大红色为主,鲜血般耀眼刺目,其间夹杂着各色的其他花儿,你再也看不到黑夜,你眼前全是明亮。然而,它们是他们绝望的汁水,它将把你引向绝望的边缘,把你交给偶然到来的死神。误吃了那些花的人,每到晚上只好老实呆在帐篷里,不敢挪动寸步。也许,你挪动的过程中你踩了一条毒蛇,你踩了一只毒蜘蛛,也可能你感觉自己只走出一步,而实际上你却梦游似的走出帐篷,穿过丛林,来到了山崖前,前脚已踏向悬崖你尚不知道,后脚也跟了上去。那些藤子一直往下生长,长出一丈又一丈,有的已经长过了山的高度,藤尖攀住江边凌乱的岩石,伸向江面,掉进水里,在水底蔓延生长,爬向对岸。
那年春风刚到,奇异的草腥味漫天飞扬,山上山下、丛林里、居住区都是那种难闻的味道,我们躲也躲不开,它们跟着空气、露水渗进我们的肌肤,继续往身体里渗透,最初只发现皮肤上长出一片一片巴掌大小的疹子,后来发现有人开始发疯。他们无缘无故的坐在帐篷外淬过路人口水,还不住谩骂。病情严重时,他拔自己的头发,扯自己的汗毛,用刀尖从左到右划伤自己,黑色的血从刀尖下迅速渗出,他们无休无止虐待自己,打骂别人。我小姨坐在那里,整个人都变了形,肌肤鲜润的光泽不见了,头发有些干枯分叉,眼角长出了隐约可见的皱纹,额头上的抬头纹逐日增加重叠,坐基前端边沿也缺了一块。起初我外婆说是外族入侵,撒下了毒药。她下令全族人在山上山下,只要能够堆柴火的地方都堆起柴山,引燃潮湿的草木堆,熏走那些奇异的味道。后来,她在山边查巡发现一根青藤缠住我小姨往后曲卷的右脚,青藤分成五支,分别爬进她的脚丫开始爬向别的地方,主要是她的眼睛和手和她脆弱的心脏上方的胸部,将来,在没有人阻止的情况下,它们定将一头扎进小姨的胸口,敲碎她还算坚定、冷酷的心。那些白日和黑夜里,我外婆总站在江边悬崖上,指挥人们投下一把把一批批火把。火把掉在山崖上的青藤丛里、掉进江水里、掉在江边石滩上熊熊燃烧,从春季一直燃烧到夏末秋初。江面变成墨黑色,江水粘稠如漆,无法流动,堆积在那里,散发出浓烈的蛇尸臭味,熏天的泪水味道和小便失禁造成的恶臭。
因为这件事,我外婆在小姨身上加了一层黑色岩石,把她包裹起来。长年累月的风雨带层层尘泥、杂草子和微小的苔原类植物。所以,我小姨看上去不再如以前那么动人美丽了。但是,在我们心中,她美丽依然如旧,有着天底下最最夺人魂魄的颜容,最最耀眼的光泽。她一声不吭,驻守江边,测听水鬼的呼吸,揣摩他们的行动。而同时,脑子里却碎片纷飞:她过去自由自在的快乐,她过去爽朗不羁的笑声,她的情人关于他们共同的嬉戏关于她情人们悲惨的遭遇和她母亲的罪恶。外婆魔鬼般血腥,撕毁了一个又一个她的情人,想着想着悲伤爬上了她的眼睛,她哭了。我们听不见,只有躲在灌木丛里,看着她的背影,想象她内心无限的悲伤,记忆把她折磨得不像样子,连头都懒得回一次。想着她的悲伤,看到她脑子里交错重叠混乱不堪一晃而过的记忆片段,我们也开始哭。她不知道,能感受到那些悲伤的不只她一个人,还有我们,还有我们这些躲在丛林里的小孩子们,我们的心也给蒙上了一层层尘埃。
4
小姨的第三个情人是个外族人。他真正吸引我小姨的是他奇特的行姿。他倒着走路,也就是说他总是倒栽在地上,双腿叉开成V形指向蓝天,双手替腿往前蹦跳。他身子往下一收缩,双手使劲一撑他的整个身子就弹起了来,他每撑一次就能反复弹上跳下八到九次,可走出十来步远。我小姨跟在他身边,他弹跳一次她拍一下巴掌,诚心赞赏:有意思,真有意思。或者说,真棒,真是太棒了。有时还说出十分不雅的话,我的小宝贝,你真是酷毙了。得到这些赞赏,他当然很高兴,一个前空翻站起来,甩几把脑袋说,等我清醒一下。不过,我小姨并不在意他说些什么,在他甩脑壳那一瞬间她又爱上了他甩头的英姿和他飞扬的头发,最酷的是他的汗水汗水从发尖上飞扬出去,洒在方圆几十米的草棵上反射着阳光,晶莹剔透,闪闪发亮。小姨说,来,再来一次。于是他只好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从那以后他就这样走路了:小姨坐在他双脚上,他倒立着往前弹跳,把她蹬到半天里翻滚旋转无数次落回来,弹个七八次又必须马上来个前空翻,站起来嘴唇嘟哝出来呜嘟嘟响,狂乱地甩自己的脑袋让热气腾腾的汗水顺着发尖飞扬出去。小姨拍着巴掌说,好耶,好耶,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并且只有在夜里,小姨才偶尔发善心让他休息一次。而他的休息时间又被他自己分割成两大部分,休息和练功。他不但将倒立行走,前空翻搞得炉火纯青,还在探索新花招(没办法,我小姨的美就是这样可怕迷人),他创造了单臂行走,只一只手支撑身体行走,而别的手脚都空出来变猫眯变兔子做各种小动物的动作,这个嘛,我小姨说,不怎么样,和倒立差别不大。为此他一气之下躲进山里,很多天后带回吐火,踩高跷,走火炭等等把戏。他吹嘘这些都是老天爷教他的,吐火吓鬼,踩高跷祈风,还可以看远处的景色和敌人,走火炭则是神灵的本事。他说他还可以走钢刀。见我小姨不相信,他飞快跑到后山扛来一棵参天大树,竖在我小姨面前,从屁股上掏出一把刀片,嗖嗖嗖的甩向树干。那些刀子射得树干嚓嚓响并穿透了它。他跑过去,赤脚噌噌噌噌爬上去。他问我小姨,你说怎么样?她没说他好也没说他坏,站在树根上顽皮地翻白眼吐舌头。这回他给气坏了,花豹那样往后一退身体,一个俯冲鱼鹰出水似的站起来,双手敲砸着胸口嚎叫不已。他痛苦极了,蹲在树顶端几天几夜没下来。孤独异常。我小姨对他说,你下来啊,下来我就答应你。他嚎叫着,伸展双翅,俯冲下来,落在我小姨面前,仰望他的女神。然而我小姨却突然大笑了起来,忍不住手巾掩面,说,你真是笨呢,我说了答应你就答应你了啊?我在骗你,我以为你就猫头鹰似的蹲在上边永远不下来了呢。他嚎叫开了,愤怒催大了他的身体,身体像一阵烽火袅袅上升,无限拔高高过那棵参天大树,蹿进云霄里我们只看到他云下边的身体。三天后,一只可怜巴巴的乌鸦从云霄里掉下来,落在我小姨的脚前,他站起来,拍着翅膀问,我给你天底下最美的贝壳,大海边的,你把耳朵放上去就能听到大海的声音,潮汐声,海鸥叫,螺号鸣,听到我的心跳。说完,我小姨还没来得及给他答复,他便飞了起来,脚踩两棵树干做成的高跷消失在天边,又呼啦一声跑回来,手捧海贝,扔在她脚趾头上,呼啦一声又不见了。据说他游遍天下成了最伟大的浪人,表演杂技。可是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当然,还有我小姨,她也没见到过他。
而她的第四个情人,我是说我小姨自己认为可以当作情人的人。其实,她从小就是个祸根,从小就有很多人做她的情人。那时候她只把他们当做一般人,即使你们很爱她她说那不算。她的第四个情人是三个人,他们是三个人但是必须在一起时才算一个人。他们来自江对岸,一个瞎子,一个聋子和一个瘸子。他们涉过江水,走过石滩,来到峡壁下,顺着峡壁上的岩缝往上攀登。瞎子看不见,不知道山高不知道恐惧,攀登的勇气十足;聋子听不到江风呼啸,听不见厉鬼凄厉;瘸子的腿一长一短,正适宜在岩缝里攀登,攀登迅速。他们艰难地翻上来,瘸子走在最前边,瞎子的手搭在瘸子肩头上,聋子拉着瞎子的手,来到我小姨面前。正是他们的残疾为他们赢得了小姨的情爱。她对千奇百怪的事物、残缺的事物有着天生的极端的近乎变态的爱好和怜悯。她怜悯他们参差的腿,她怜悯他们可怜的眼睛,伤心于他们耳朵的笨拙,她哭泣着,满脸泪水亲吻他们一长一短的腿,深深凹陷的眼窝,老茧遍布的耳朵。她问它们为什么不一样长呢?为什么看不见呢?问它们为什么风把耳门都吹出了老茧它仍听不见呢?他们叫她不要伤心,他们听得见。只要他们三个人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他们就看得见,听得见,能行千里路,能爬万长山。然而我小姨要的不是这个,她想把三个残缺组合而成的一个情人变成三个,叫他们各自自拥有矍铄的眼睛、完美的腿、灵敏的耳朵。每天夜里,她都把他们赶到绝壁前,叫他们一个一个倒着爬下去。她对他们说,你们怎么爬上来的你们怎么爬下去吧,用你们三分之一的身体,它也是你们的全部。我们大家都知道,她是多么的愚蠢,她的情人没有反抗,在绝壁上爬来爬去,像三只甲虫也是三条影子。他们从上到下爬,爬到半腰,又调过头画一个椭圆往回爬。最初几晚上,他们都安全无事,兴高采烈围坐篝火前,谈论下一步的计划。瞎子说他将有一双眼睛,瘸子说他的短腿将长长,聋子说他的耳朵将听见山风呼啸还有小姨的命令。他们说他们将不再依靠他们的残疾苟活。最先掉下去的是瘸子,他的腿一样长了;听到瘸子凄惨的叫声,聋子也掉了下去;看见聋子掉下去,瞎子被千丈绝壁的高度吓坏了,哭嚎趴在那里数年不动手指、脚趾长出黏膜变成一只壁虎,在梭向一条罅隙的过程中也掉了下去。
5
无数个夜晚过去了,我们再也没听到歌声。他们开始失去夜晚,真正的变成了石头蹲在那里或坐在那里。而我小姨坐在江这边,也变成了一块石头,内心里无限痛苦。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个样子,她弄死弄伤了她的所有情人,她一闭上眼睛就想到他们,他们出现在她面前,重复他们一起时的动作。那只野狐狸,那只大鸟,那只梅花鹿,它还很小,鹿角都没长全,那个高跷运动员,那个瞎子+瘸子+聋子,还有很多被她遗忘和没有遗忘的。每天晚上,他们就一个接一个从她的左脑门走进去,待天明时分又从她的右脑门走出去,仍然一个接一个。他们悄无声息,默默的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进去后,他们先爬进小姨的眼眶,掀起她万年没开启过的眼皮,叫她看他们一眼。然而,她伤心得更加厉害,眼皮关得更紧,不敢看那些以影子形式存在的小人儿。既然打不开眼皮,他们又集合整队,打着锣,吹着号角,嘴巴仍然不说话不发声,向她的鼻子进发。他们从眼角里钻进去,顺着一条狭长的隧道走不了多久来到一个大厅,他们在那里坐下来,摆好阵势,拉琴的拉琴,打鼓的打鼓,吹螺号的吹螺号。那个高跷运动员在人群中央踩着高跷晃来晃去,晃够了他就跳下来点起一堆大篝火叫所有的人围着它又唱又跳,使劲踢自己的鞋子跳踢踏舞。他们踢痒了小姨的鼻腔小姨不住地打喷嚏,但是她仍然没有彻底醒过来,脑子里一片混沌看到无数小人儿在里边又唱又跳搞聚会。她把他们一个一个地看过一遍,他们都是她的老情人,于是,伤心涌了上来,淹没了她的眼睛,小人儿点燃的篝火的青烟也跟了上来,伤心和青烟使小姨孤独地哭泣。一部分泪水顺着脸颊簌簌掉落,另一部分倒流进她的鼻子里。水从大厅上方的洞穴里山洪般奔泻而下,把他们冲出鼻孔。他们爬起来,各自端着自己的小凳子换了个地方,继续演奏,有的坐在小姨鼻尖上,有的坐在人中里,有的坐在嘴角上,有的爬上她的额头,有的在她瘦削的脸骨上,有的站在她的耳廓上,打着火把跟鼻尖上的人叫劲,拉帮结派对歌。鼻尖上也燃起一堆火。远远看去,小姨经篝火火焰映照的脸比平时更加美丽、娇嫩又是那么憔悴,优美的歌声从她的鼻尖上,额头上,耳廓上升起来,有的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从她的肚脐里飞出来,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歌声唤醒了江对岸的人。沉寂许久后他们又醒了过来,站起来挤在一起,一层层往上堆叠对成人塔,开始歌唱。也许是长久歇息的缘故,他们的声音比以前更加洪亮,雄壮多了,和声的效果更佳,震荡着空气,震颤耳膜。他们还在一个一个往上叠加,塔越来越尖越来越细,越来越高,摇摇欲坠。江风一过,塔垮塌下来,人摔得满地都是。当风一过,他们又爬起来,打好底子,一个接一个往上爬,一层两层三层……无数层,最上边那人把手放在眼睛上方做猴子眺望状。他们也点起火把,不知道这是谁的鬼主意。他们终于第一次看见了小姨的尊容,她坐在那里,江风从她曾经年轻的脸上刮过,她的脸很苍老了,皱纹层层,她的头发花白了,一根根分叉,她好久没洗澡没洗头了,因为没有人给她捧来泉水,没人给她弄来皂荚,更没有人把手巾覆盖在她的头上,揩去水珠,身体布满枯苔。看着她因岁月和记忆折磨而衰老的颜容,他们纷纷坠落下来,趴在地上变成一只只白羊,结队成群向山那边爬去。他们洁白无暇,漫过山脊一头扎下去,只看见羊群队伍长长的蜿蜒的尾巴蛇行。他们所有人都走了,只有那座山还没醒过来。羊群彻底消失在山那边后,他才醒了过来,揉揉惺忪的眼,伸个懒腰摇摆扭动身体站起来。他成了最后一个人,站在齐腰深的茅草里,移动艰难。他为自己的孤苦伶仃嚎叫,这是一个误会。他仰着脑袋冲着漆黑高远的天空嚎叫,一声接一声,痛苦不堪,嚎叫过后他埋下头,歇息一会儿,深呼吸一口释放劳累,高仰头颅再次嚎叫。偶然间,他看见了小姨的眼睛。她正在流泪。
她脸上,那些小人儿们还在游行。或许只有她彻底苏醒过来他们才会离去。他们离开她的额头,人中、鼻尖、耳廓再次从她的眼角、鼻孔、耳洞里钻进去,顺着她的血液流淌向她身体的各个方向游荡而去。他们吆喝着,歌唱着,举着火把,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行走,打着鼓,敲着锣。他们集体来到她的心脏,枯竭的心脏搏动微弱,他们走进她的心室,变成液体分开来,形成几支队伍,充满了她的血管,分头流向身体的四面八方,她的头顶,她的手臂,她的胸口,她的小腹,她的双腿,她的膝盖到脚趾头,她的肩头,她的手指尖。他们使她的身体有了温度有了知觉。她开始渐渐苏醒,动动自己的手指头,动了动脚趾头,整个手臂和腿都能动了,她支起双肘撑起上半身,睁开眼睛看了看,劳累又使她睡了过去。他们继续行走,还打起了大旗,占领所有山头,大的、小的他们都占领了,他们爬上去,挥舞着旗子,向山下的人们报喜,向山下的人炫耀。最后,他们把旗子插在那里,让它自己随风招展,跳进山坡上洪水冲刷出的洪沟里,一溜烟梭下来刹不住车,闯进草丛里不见了。留下一团烟尘。只有那一个高跷运动员还在那里,他站在山巅仰面大叫。他的嚎叫声太大了,占据了她身体的所有部位,在空中反复回荡,撞在一道墙壁上又给反弹回来撞在另一道墙壁上,久久不绝。他的叫声打扰了她。她苏醒过来,抬头看看四周,什么人也没有,没有医生,没有护士,没有我们这些淘气的小家伙,外婆也没在那里。灯光耀眼的明亮。她赶紧闭上眼睛:睡回去,呻吟着躺了一会小儿,往后挪动身体靠着一道墙壁慢慢立起来,背靠在墙上,缓慢打开眼睛。这回好了,灯光没那么耀眼刺目了。她冷静地观察四周,四周有雪白的墙壁,乌黑的地面,地面上白色星星点点。床乳黄色,被子洁白,上边印着几颗大小不异的红字,红字呈弧形。江对岸的人都走完了,只他一个人站在那里。
他看到她坐起来,脸上的皱纹潮水退回大海那样退回她的皮肤里,她的头发一根根竖立,发梢长出了新芽,新芽一寸寸蔓延伸长,枯苔渐渐转青,一片一片从她身上掉下去,落进地里在那里生长,露出她润泽的肌肤。她开始活动她的四肢,手和脚,手指和脚趾,最后她眨了眨眼睛,翻动白眼,努努嘴唇,它很灵活,吐吐舌头,它也是灵敏的,能清晰感觉到空气枯涩的味道。她抬眼看着他,一直没挪开。他们关了灯,引来漆黑,放下蚊帐遮挡了一些冷和风声。那是夜晚,一个美妙的夜晚,江风忽忽吹动。天有些冷。单调的歌声从窗户里飘出来,一个男声,一个女声,自然随和,婉转悠扬,带着淡淡的满足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