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16)在那无书可读的日子里

无书可读,这在现在的孩子们看来,简直不可思议。现在城里上学的孩子,需要什么样的课外书籍,基本上家长都能有求必应。市面上,各种层次的课外阅读书籍,应有尽有。仅仅《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几部中国古典名著,就有线描连环画、小学低年级注音版、小学高年级彩绘版以及原著点校版等多种版本,可供不同年龄层次的孩子选择。

但是,我们小时候,却经历了一个无书可读的时代。那个时候对书籍的渴望,现在的小学生无法理解。

读到小学三年级,基本具备了一定的阅读能力,就开始到处寻找可读的书籍了。可是,在家里翻箱倒柜,都找不出能满足我阅读需要的几张纸片。出生在较为偏僻的农村,村里又没有什么文化人,在村子里想找几本像样的书,实在是比较困难。

三年级的上学期,我和班上的一位女生同时被评上了学校级的“三好学生”,学校奖励她一本《可爱的中国》,奖给我一本《雷锋和红领巾》,书的扉页上,盖上了学校大红的公章,这让我第一次有了引以为傲的课外读物。我的这本书,记载的是雷锋在部队时,担任小学校外辅导员,和辽宁抚顺市望花区小学生一起开展活动,与少先队员们互动,关心帮助他们成长的故事。书到手后,先后反复阅读不下五六遍。不光是里面的故事,就是人物对话,都已经烂熟于心了。有了这本书,从此就具备了与同学交换读物的资本。用这本书与其他同学交换,先后阅读了《霓虹灯下的哨兵》、《草上飞》、《地下交通线》、《芦荡火种》、《野火春风斗古城》、《董存瑞》、《黄继光》等几十本现代题材的连环画。此外,还有若干不连贯的《西游记》、《水浒传》连环画节选本。半个学期折腾下来,可怜我那《雷锋和红领巾》,这本宝贵疙瘩,早已破败不堪,四角卷起,书页零落,封面也不见了踪影,只得央求母亲,用粗线把它重新装订起来,继续拿出去与人家交换阅读。

我们所在的农村小学,当时没有图书室,没有可供学生借阅的图书,到了四年级上学期,学校要求高年级同学拿出自己的书放到教室,建立班级的“图书角”。班主任要求全班四十多个同学,每人必须带上一本。

班上的图书角建立起来了。老师在墙角钉上几枚钉子,拉上几条线绳,把大家凑起来的几十本书挂在上面,在这些书的上方,老师贴上“图书角”三个大字,并用彩纸剪出一溜花边黏在四周。

班上这个图书角,书籍规格不一,内容五花八门。有平时在学生中互相借阅流转的小人书,有介绍文学作品的小册子,有残破不全的小说,有过期的老杂志,有家传线装的《幼学琼林》,甚至还有用来凑数的《怎样栽培山芋》之类的东西。想读书的学生,可以在课间或下午放学后随取随读,上课时再物归原处。

我的那本《雷锋和红领巾》,早已破旧得拿不出手,只好央求家里人带我到镇上书店,狠心花钱买了一本《我的弟弟“小萝卜头”》。这书大概四五十页,薄薄的一本,白色的封面,上面印的是一幅素色的木刻画,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小萝卜头”宋振中正在放飞一只蝴蝶,作者是“小萝卜头”的姐姐宋振苏。宋振苏是杨虎城将军的秘书宋绮云的女儿,在杨将军罹难的同一天,宋绮云夫妇和“小萝卜头”也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宋振苏等几个兄妹因为留在他处,幸免于难。她在书中记述了“小萝卜头”在狱中为难友们传递消息、与国民党反动派斗争、最后遇害的故事。作为自己所购买的第一本新书,一到手,自然连夜阅读,母亲为了节省灯油,几次催促放下,但我还是坚持到后半夜,直到把书读完。

这个班级图书角,虽然图书数量有限,质量不高,没有中外名著什么的,但在那时候,却成了我们无尽的乐园。那时候,一到课间,班级图书角前面,总是挤挤挨挨地围满了班上的同学。以后小学的两年里,我们的课外阅读,靠的就是班级上的图书角。在这两年中,我先后读到方志敏《可爱的中国》、鲁迅的《祝福》等一些近现代有影响的作品,也读到了诸如《微山湖上》、《小砍刀的故事》等儿童小说。

真正接触到几部像样的大部头文学作品,完全是一个偶然的机会。1966年夏秋之交,我去本村一个同学家玩,看到他家里的堂屋神柜上面堆放了一摞书。他家的堂屋正中,从上到下糊着一大张红纸,上面书写着“天地国亲师”五个正楷大字,一只不见香火的紫泥香炉还在。和大多数人家一样,过年买不起年画,只得买上一张红纸,请人写上字,贴在神柜上面供奉。写字人算是村里的一个文化人,早已与时俱进,把“天地君亲师”的“君”改为“国”了。那一摞书就摆放在那个老师的“师”字边上。

我问这些书的来头,原来,同学的哥哥在镇上厂里上班,厂里的造反派组织“破四旧”活动,从一位镇中学老师家查抄出不少书。他哥哥初中毕业,也是个爱书之人,在看守焚烧“四旧”物品现场时,在即将焚毁的书堆里,偷偷把他喜欢的几本书抽出来,悄悄地藏到了农村弟弟家。

看到这些书籍,我喜出望外,如获至宝。在这堆书里面,有李英儒的《野火春风斗古城》、冯德英的《苦菜花》、曲波的《林海雪原》,吴强的《红日》、还有一本无封底封面、前面缺了几个章回的《水浒传》,另外,普希金的长篇诗体小说《叶甫根尼·奥涅金》、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在其中。这些书,大多数过去只是听到过书名,至于书是什么样子,从来没有看到过。至于普希金和他的诗歌,连作者和书名也从来没有听说过。

看到这些书,如同一个乞丐,看见了一桌菜肴丰盛的宴席,如同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发现了一座金光熠熠的宝山。我向这位同学提出一个贪婪而又苛刻的要求,要把这些书全部借到家里去看。

同学面露难色。这些书是他哥哥偷偷从烧书现场拿回来的,严格说,是偷回来的,被人发现,一定会遭受批斗,再三关照不能让别人知道。现在我一下子把这些书拿回家,让他哥哥知道了,一定饶不了他。再三商量,他终于同意先借一本回去,看完了赶快还回,再借第二本。这件事他也不敢告诉他哥哥,只能看一本算一本。他讲哥哥如果发现,要随时归还。而且,他家里有书这件事,千万不能对外人说起。

就这样,在此后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偷偷地把他家里的书一部一部拿回家,全部走马观花、囫囵吞枣地读了一遍。在那些学校停课的日子里,除了白天干活,每天总是起早带晚,书不离手。

再后来,国家高考恢复招生,我们有了再进校门读书的机会。学校图书馆对一些文学名著全面开禁,书店也出现了若干重印的古今中外文学名著。我们这一代饱受停课停学之苦、一直无书可读的年轻人,对解禁后的图书,充满了贪婪和爱恋,废寝忘食,挑灯夜读,几乎到了如痴如醉、空前绝后的程度。

清随园主人袁枚在《黄生借书说》里说过,“书非借不能读也”,这些年下来,深感此言不虚。参加工作以后,有了工资收入,有能力买了不少心仪已久的好书,省级出版机构还送过印量很少、极有价值的丛书,但是疲于奔命的工作,身不由己地为生活劳碌奔波,不少书只能委屈地躺在书橱里睡觉。回想起年轻时对书的那份渴望,说后来的自己是暴殄天物,绝不为过。

一个在沙漠中远行的人,对饮水的渴望,是无比强烈的;一个在黑暗中夜行的人,对云翳中漏出的点点星光,是无比珍惜和感激的。在那个文化荒漠的环境里,地处偏僻乡下,获奖能得到一本新书,偶然又与几本文学名著不期而遇,这是何等的幸福!时光如白驹过隙,如今每当回忆起当年读书的这些细节,感到自己少年时代的读书生活,既是无奈的,令人心酸;又是幸运的,令人欣慰。202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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