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文/ 七彩霞衣
那一天，心玲十三岁半了，半年前她就退学了。明天就是妈妈的一周年忌日，大家都在忙着搭灵棚，摆桌椅。她一直忙着拿东西，递东西，搬东西。
小小的院落里面摆得满满登登的，堂屋也摆上了桌椅，今晚客人不多，只有东屋还空着。明天客人一来，东屋，当街都得摆上。
爸爸说：小玲，你去国大爷家看看他咋还没来呢？马上就得上酒桌了，他明天是知客，今天肯定得请他。
心玲就去东头国大爷家，还未进门，迎面正好碰到国大爷出门，她说：“俺爸叫我来看看，你啥时候过去，等会该吃饭了。”
国大爷说：“现在就过去。家里牛快薄（生小牛）了。得有人看着，恁大娘去她娘家了，才回来。”
这时，起风了，天也有点暗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天晚了还是阴了。国大爷走在前头，边走边跺脚：真冷，预报还有雪哩！
一前一后到了自己家里，小玲随便吃了点饭，就去东屋窗台拿书看。发现书包放得跟上次不一样，有点靠外，还有些歪斜，打开来看，没有看到语文课本。
她就很生气，质问妹妹心美：“小美，你把我的书放哪了？！”心美说：“我才不拿你的书哩！”
她问：“那谁拿了？”心美反问：“我咋知道？！”
这时爸爸在跟一帮叔叔伯伯喝酒猜拳，她不敢过去。就过去问奶奶：“奶奶，你看到我的语文书了吗？”
奶奶说：“刚才你出去的时候，文秀过来说要借你的语文书，她的书不小心掉到洗衣盆里，粉掉不能用了。我就给她了。”
她就非常生气：“你怎么能把我的书随便给人呢？你咋不问问我呢？”
奶奶看她语气不好，也是很生气：“你都不上学了，要书有啥用？人家过来借书，你又用不着，咋不能给？”
心玲更气了，大声说道：“我不上学就不能看书了？！你自己不识字不读书，也不能不把我的书当一回事？！”
奶奶也生气了：“你这孩子，咋说话恁难听！”
爸爸听到声音赶过来：“咋了？！好多人在吃饭呢，吵啥吵！”
心玲说：“爸，俺奶把我书借给别人了。”爸爸说：“你都不上学了，要书干啥？！”
爸爸也这样说，心玲更生气了，大声喊道：“我为啥不上学，还不是你们不让我上了？！还把我的书借出去了，都不给我说一声，你们咋都这样对我？！”
爸爸说：“家里真难你不上学帮家里咋了，今天这么多人，吵来吵去的丢不丢人！？”
心玲恨恨说道：“要不是嫌丢人我妈也不会死？！”
爸听她这样说气不打一出来，抬起手在她脑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还敢犟嘴！？”
心玲觉得脑袋嗡的一生，都疼木了，狠狠的瞪了爸爸一眼，跑回东屋去。听到爸爸回到堂屋，跟别人谈笑的声音。
心玲站在窗户前，这时，黑暗已经笼罩了下来，只有堂屋里圆圆日光灯照射出来，昏黄的灯光映出窗户的木棱，铺在院子里的地上。
东屋没有开灯。心玲站在这昏暗里，想起一年前的一天，那天刚下完雪，到处一片白茫茫的。
那天晚上，因为妈妈与奶奶吵架，爸爸打了妈妈。她不知道为什么奶奶跟妈妈吵起来了，所有人都不再提起那天的事情，好像不提就不存在了一样。
她只记得那个天地一片苍茫的晚上，那个不用灯照外面就明晃晃的夜晚，爸爸把妈妈打到在雪地里，还觉得不解恨，拿脚使劲的踹倒在地上的妈妈。
在爸爸的踢腾下，妈妈在雪里翻滚着，翻滚着，刚开始大声的哭，后来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有一阵子没有了声音。
周围的邻居闻声赶了过来，刚开始只是些妇女小孩，没人上来。现在想，可能是盛怒之下的爸爸真的太可怕了，没有人敢过来。
她和妹妹只在一旁哭，也不敢过来。她很恼恨妈妈的怯懦，只能任由挨打，包括今天，同样怯懦的她自己。
后来几个男人过来，才拉开了爸爸。
爸爸被勉强拉开时，还想挣扎着过来打妈妈。几个人拖着爸爸走远了，许久许久，妈妈的声音才又起来。
心玲不知道，倒在雪地里的妈妈是怎么想的。当天夜里，就在那个白茫茫的雪夜，妈妈自己走了。
她可能觉得太痛苦了吧！跟婆婆吵，让老公打，孩子也不护着自己。她可能是对这个世界失望了吧？！
心玲不知道，她也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这天，没有人再想起她，也没有人再去在乎她的课本，她心爱的语文课本。就像那个妈妈消失的夜晚，所有人都忘记了。
那本书里有她最喜欢的附录诗词，里面有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有辛弃疾的“少年不识愁滋味”，可是现在都不在了。
她也没有勇气去要回来，文秀是她的好友，文秀她爸是老师，家里总是有很多的书，她经常去借她家的报纸，杂志看。人家不过是借了她一本她用不着的语文书而已，她怎么好意思再去要过来。
晚上，客人散去了，爸爸喝醉睡着了。奶奶有一堆的碗筷要洗，她得收拾碗盘，抹桌子，扫地。很晚才上床睡觉，突然，她看见白茫茫的一片雪地里，有她的语文书，她赶紧捡起来，用棉衣袖擦干上面的雪，心里庆幸：书终于又回来了。
欢呼雀跃的往回跑，地上平展展的，都被雪埋了，下面并不平，她跑得太快了，不小心一脚踩到坑里，脚一蹬，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她蒙在被子里眼泪涌上来，不敢出声的默默啜泣。
第二天，心玲又是一大天的忙碌，守灵，迎送客人，照顾弟妹。吃完中午饭，起灵去坟里。一路上浩浩荡荡人群，她和妹妹夹在队伍中，她觉得自己似乎很小很小。
从坟里回来，她对爸爸说：“我送小美去上学吧。”心美说：“姐，我都请罢假了，我不想去。”她生气了：“不去也得去。”爸爸没有说话。
她拎着心美的书包，拉着她去上学。心美说：“姐，现在过去都迟到了。还是不去了吧？！”她说：“不去不行。我已经没有上学的机会了，你有机会好好上。以后走得远远的，不要在这里待。”
她说着泪珠就滚了下来。妹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送心美直到教室门口，老师已经开始讲课，她鼓起勇气跟老师说家里今天有事，心美来晚了。老师也知道她家的情况，点头示意心美进去坐下，开始讲课。
回来路上，路过国大爷家门口，看到他家有烟冒出来。国大爷家的老二小明正好在外面，她问：“你家咋有烟出来啊？”小明说：“玲姐，我家牛刚薄了个小牛，正烤火哩！”
她走在路上，感觉有凉凉的东西落到脸上。抬头一看，原来是下雪了，零星的雪花在冷风里飘散。
她想起去年妈妈刚走不久，她家里牛也薄了一头小牛，牛圈里火光闪闪，那只刚出生的小牛，身上湿湿的粘粘的，瞪着大大的眼睛，眼睛里也全是火光，想站起来，试了好几次，才勉勉强强的站稳了，趔趔趄趄一步步的往前走着。
一路想着回到家，看到桌上有一本书，《平凡的世界》。奶奶说：“文秀刚过来，送了这本书给你。她说你留着看就行了，不用还她了。”
她抱着那本书，来到窗前，放进了自己的书包里。抬头望去，窗外雪已经开始下大了，搓绵扯絮一般的。
她突然有些触动，或许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吧，有的来，有的去；有的生，有的死，如同这漫天的大雪，无休无止，无声无息。
她知道这一场大雪下来，又会像厚厚的雪白的棉被一样把大地，大地上面的一切都包起来，盖起来。
她也知道等过得几天，太阳升起，雪就会融化，大地如同新生一般，被阳光普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