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苍生君王,忠善臣子沉浮不改
王维自721年入仕以来,从太乐丞到济州参军、集贤院学士,再到拾遗补阙,最后到给事中、太子中允、尚书右丞,除了短暂的游历归隐之外,一直都身负官职。一路虽有颇多沉浮波折,也几度萌生归隐之念,但是直到他去世前上书请辞时,都不曾真正地离开官场。
每一个以儒家思想启蒙的读书人心中都有“平天下”的梦想,王维也不例外。
虽然他生性温和淡远,缺乏政治嗅觉和手腕,但他有是非之心,明辨忠奸,也同情弱小,体恤卑下。在宁王的宴席上,王维用一首五绝“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息夫人》】对身不由己但无言抗争的柔弱女子抱以理解与同情,最终也使得宁王良心发现,将霸占的饼师之妻放归市井,有情人终得重逢。
在每一任职位上,王维也都恪尽职守,无可指摘。被贬济州参军,虽然职位低微,但依旧心系民生。724年玄宗泰山封禅途径济州,王维协助当时的刺史裴耀卿安排迎圣事宜。根据本州道里程,设置三梁十驿,灵活调配,处置妥帖,未扰百姓分毫。后济州遭遇洪水侵袭,王维随裴耀卿亲守前线,组织民工加固堤坝,与百姓共存亡,三天三夜终于堵住了溃口,逼退了洪峰。百姓自发为裴耀卿募捐立碑,王维执笔撰写碑文,详述了抗洪诸事。【《裴仆射济州遗爱碑》】
即使只是陪侍君王,奉旨写诗应制,王维也时时流露悲悯之心:“万方氛祲息,六合乾坤大。无战是天心,天心同覆载。”【《奉和圣制送不蒙都护兼鸿胪卿归安西应制》】希望皇上能心系和平,消弭战乱,以合天地之愿。
在开元盛世、政治清平之时,王维虽屡遭贬抑,官职低微,但始终心怀苍生。待李林甫、杨国忠先后掌权时,政治逐渐转向黑暗,官场腐败,王维思想随之消极,但依旧对朝廷心存希冀。
尤其是754年前后綦毋潜弃官归隐时,王维想到自己的尴尬处境,想要和好友一起归隐:“余亦从此去,归耕为老农。”但适逢杜甫怀着一腔热血积极入仕,在韦见素的推荐下做了左拾遗的八品小官,这无形中使政治嗅觉不灵的王维又燃起希望,对朝廷局势继续观望。
正是这一次的犹疑不定,将王维裹挟进一场离乱之中,使他终生再难脱身。
天宝十四载(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次年正月安禄山僭越称帝。六月攻下潼关,长驱直入,奔长安而来。京城人心惶惶,玄宗皇帝在六月十二日登上勤政楼宣布将御驾亲征,扫除叛军。忠善迟钝的臣子们一时间被这个曾经运筹帷幄叱咤风云的帝王激发起了悲壮的豪情,欲与君主共存亡。
可是他们没想到的是,刚下城楼的玄宗皇帝就紧急找来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整顿禁军,挑选马匹,于次日凌晨便携带着亲近的家眷和近臣一路向蜀地避难去了。
当这些怀着为国死难为君尽忠的大臣们,亲眼目睹从宫门里涌出来的慌张匆忙的无主奴仆四散奔逃时,他们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自己被皇帝抛弃了。
在安禄山起兵之时,王维还在心里嘲笑过他的不自量力,可是现在,自己才是那个最天真可笑的人啊!
叛军以破竹之势攻入长安,安禄山以为大功告成,并没有西出追击玄宗。而是下令屠杀未逃离的皇室和官员的家属共百余人。剖腹、挖心,手段残忍,流血满街,怕死和心怀异志者纷纷投诚安禄山,其中不乏高官名门,他们觍颜事敌,成了带路党。王维作为品级官员,插翅难逃,很快就被叛军俘获。
安禄山在大明宫中的宴席上不止一次见过王维。当他像一个小丑一样以肥胖的身躯跳着胡旋舞来取悦玄宗时,群臣都为之哄笑,而只有王维默然不语。加上乐工多次演奏王维的作品,虽然胡儿不懂深意,但也知道王维的才华。新旧唐书中都说:“安禄山素知其才”“素怜之”,可见,安禄山对王维有着一个不错的印象。
王维和其他官员一起,被一路押解到东都洛阳,去充实安禄山的新朝廷。只要肯投诚,便可授予与玄宗时相同的官职,此时,才华和官职成了最大的负累。为了避免被授官,王维提前吃下使嗓子喑哑的药,又特意食用腐臭的饭菜,上吐下泻,身处便溺污秽之中,以期逃过一劫。
王维被关押在洛阳城外的菩提寺中,骨瘦如柴,奄奄一息。每日与恶臭虱虫为伍,自小洁净的王维在心里默念《维摩诘经》,竟也能安之若素。
心净则室净,心垢则境垢。有众香在心,纵身处粪淖,也能沐神于芬芳,意熏于琼花,思驰于妙境。
思及眼前的境遇,王维想起了年少时候写的那首《李陵咏》,“少小蒙汉恩,何堪坐思此。深衷欲有报,投躯未能死。引领望子卿,非君谁相理。”李陵善骑射,颇有其祖父西汉名将李广的遗风。率八百骑深入匈奴两千余里,不见虏还,拜为骑都尉。后率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单于以骑兵八万围击。李陵杀伤匈奴万余人,最后矢尽道穷,无奈投降了匈奴,以俟时机。武帝震怒,波及一众为之求情的朝臣,最终也背上了世人误解的骂名。
当时19岁的王维曾为李陵不幸的遭遇表达了同情,希望人们能理解李陵的无奈和痛苦,莫以自身都难以企及的道德高地去苛责他人。
时过境迁,如今王维和李陵处在了同样的境遇中。他懂得李陵的无奈和隐忍,可是现下会有人能明白他的心志吗?
早年在终南山隐居,也是郁郁不得志之时,常如古人般择一小径顺路而行。漫无目的,行至尽头,便寻一高地,坐看水流云舒。那日,在高冠瀑布的水潭中,看到一只白鼋,从浪花翻涌的漩涡中露出脑袋,顺着水势沉浮自得其乐地嬉戏玩耍。在急流中能随力顺势,遇到巨石能随物绕行,在随波逐流中又能随机应变。
王维顿时大彻大悟,人在困境中并非只有硬拼死扛这一条出路,大可像在深水乱石中的白鼋一样随势应变,从容面对。【《白鼋涡》】
想到这里,王维的内心平静了很多。生死原本也是须臾之间的事,如若到了山穷水尽毫无转机之时,玉石俱焚,也无甚不可。
与此同时,在洛阳城的禁苑中,安禄山将虏获而来的乐工伶人聚集于凝碧池。学着在大明宫玄宗的样子,宴请新朝百官,赏赐珍宝,以示恩宠。偏偏座下数人愁容堕泪,大煞风景,安禄山大怒,喝道:“左右有泪容者,斩!”顷刻间,众人噤若寒蝉,敛容息声,有些心思灵巧之人开始强颜欢笑,举杯相和。
眼看着宴席热烈的气氛就要弥漫开来,突然一声悲号轰然炸响在宫殿的上空。只见一乐工飞步上前,将手中的乐器投掷于地,指着安禄山的鼻子大骂“逆贼”,然后向着长安的方向失声痛哭。殿上众人皆大惊失色,安禄山更是目瞪口呆,气得七窍生烟,只教快砍了。逆党众人举刀乱砍,乐工至死骂不绝口。
这个乐工,便是王维在太乐丞任职时结识的好友雷海青。
自古忠臣义士不论贵贱。尽有身为高官,世享厚禄,平日里说到忠义,也能侃侃而谈言之凿凿。等真正到了危难之时,便将礼义廉耻抛却脑后,避祸求福,甘心从逆,觍颜事敌。还有一些人,官非高品,人非清流,君主平时也未额外器重优待。到了患难之际,却能在伤心惨目之余,激起满腔忠义,不避刀锯斧钺,慷慨赴死。
世人皆以为戏子无情伶人无义,国破家亡的屈辱加身之下,还要为逆贼歌舞助兴。殊不知,他们心中压抑着的仇恨和屈辱并不比圣人少啊!
王维被关数月,音讯不通,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这日,好友裴迪费劲周折来到菩提寺探望王维,王维喑哑之疾尚未痊愈,得见好友,悲伤难抑,却只能默默垂泪。裴迪将这些时日外界的情况讲给王维,也包括凝碧池雷海青慷慨殉节之事。王维听后,张大嘴巴无声地嚎啕大哭。
雷海青虽屈身乐部,却是忠善痴纯之人,眼见那贼人骄态狂言,怎能忍得?想起昔日在梨园一起共事,奏乐填词,所歌颂的都是大唐的恢弘气象,而如今,大唐天子游兴宴饮的所在,也被贼人占为己有,在此寻欢杀人。
王维拉过裴迪的手,用手在其手掌写字。裴迪会意,逐字小声念出:“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这首诗春秋笔法,微言大义,没有一字赞到雷海青,但处处都是雷海青。“凝碧池”含有凝血碧池之意,也是雷海青碧血丹心所在之地。
写毕,稍停,又书一首:“安得舍罗网,拂衣辞世喧。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裴迪缓缓念出,知道这是王维内心的脆弱与落寞。陶潜的桃花源就如同王维的辋川,都是红尘中人给自己预留的一方洁净天地。想回归时,能回还好,若是想回而不得,该当何如呢?
与王维匆匆分别之后,裴迪一路散播雷海青殉节和王维凝碧池诗作。不仅民间百姓口口相传,已在灵武即位的肃宗李亨,听闻之后,也感受到了沦陷区朝臣的人心所向。就连那苦战的将士们听了,也多了一份同仇敌忾的悲壮士气。
757年四月,大唐借兵回纥集结数十万人,最终收复长安。同年十月,收复洛阳。
此刻,肃宗和已成太上皇的玄宗,不约而同地忘记了自己才是弃长安而逃、陷百官于离乱之中的罪魁祸首。不思己过,只言“叛臣不可轻宥,当正其罪,以昭国法。”
王维等三百余人又被原路押回长安,等候发落。要犯、高官关押在大理寺和京兆狱,一般官员关押在杨国忠旧邸。最终按罪责大小,分别以斩首、自尽、杖刑、流放、贬官等不同的方式进行惩处。
自古君心难测,一念之差,便是生死之别。这一次,运气似乎站在了王维这边。凭借着在被囚时所作的“凝碧池”诗作,他提前得到了肃宗和玄宗的理解和宽宥。又加上弟弟王缙协助太原府尹李光弼平乱有功,正得圣宠,此时自愿削官为兄赎罪。肃宗自然对王维网开一面,仅降职半级聊作惩处。
不久后,王维接到新的任命,官职“太子中允”,正五品上阶,与离乱前给事中的官职同一品阶。王维诚惶诚恐,上《谢除太子中允表》:
“臣维稽首言:伏奉某月日制,除臣太子中允。诏出宸衷,恩过望表,捧戴惶惧,不知所裁。臣闻食君之禄,死君之难。当逆胡干纪,上皇出宫,臣进不得从行,退不能自杀,情虽可察,罪不容诛。
伏惟光天文武大圣孝感皇帝陛下孝德动天,圣功冠古,复宗社于坠地,救涂炭于横流。少康不及君亲,光武出于支庶。今上皇返正,陛下御干,历数前王,曾无比德,万灵抃野,六合欢康。仍开祝纲之恩,免臣衅鼓之戮。投书削罪,端衽立朝,秽污残骸,死灭馀气。伏谒明主,岂不自愧于心?仰厕群臣,亦复何施其面?天内省,无地自容。且政化之源,刑赏为急。陷身凶虏,尚沐官荣,陈力兴王,将何宠异?
况臣夙有诚愿,伏愿陛下中兴,逆贼殄灭,臣即出家修道,极其精勤,庶裨万一。顷者身方待罪,国未书刑,若慕龙象之俦,是魑魅之地,所以钳口,不敢萌心。今圣泽含宏,天波昭洗,朝容罪人食禄,必招屈法之嫌。臣得奉佛报恩,自宽不死之痛,谨诣银台门冒死陈请以闻。无任惶恐战越之至。”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不需要别人去苛责他,约束他,监督他,因为他自己会用最严苛的律条来要求自己。王维即是如此。皇帝的宽容,使他越发惶恐自责,祈求肃宗允许他能够出家礼佛,为天子国家祈福,以忏悔自己的过失。
皇帝没有同意王维的请求,反而更加看重他。时隔几日,又加集贤院学士衔,是掌管搜集整理图书的职务,肃宗还亲自题写了匾额以示恩宠。
王维受宠若惊,慌忙上了表文向皇帝表达自己的忠心和感激之情。旋即又写下一首诗来表达自己的欢喜:“忽蒙汉诏还冠冕,始觉殷王解网罗。日比皇明犹自暗,天齐圣寿未云多。花迎喜气皆知笑,鸟识欢心亦解歌。闻道百城新佩印,还来双阙共鸣珂。”【《既蒙宥罪旋复拜官伏感圣恩窃书鄙意兼奉简新除使君等诸公》】以殷王的贤明和神勇来赞美肃宗,皇朝比太阳还要明亮,大唐江山和皇帝与天同寿,万年也不算多。
世人只道王维欢喜得有些过头了,却不知王维欢喜之下掩藏着的不安与惶恐。纵然自己陷于敌营身负伪官之名情有可原,但皇帝宽厚仁慈不仅饶尔不死,还给予高官厚禄,如此恩德,怎能不表现得欣喜若狂呢?不欢喜就是大不敬,故而内心再疏离不屑,也必须强颜欢笑。
虽然后人常以此事来指责王维失节,但根据当时的表文诏书和时人的评论,我们可以知道,王维没有变节之举。杜甫有诗:“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共传收庾信,不得比陈琳。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奉赠王中允维》】
庾信,北周时人,辅佐梁元帝,奉命出使西魏。在此期间梁被西魏所灭,庾信被皇帝器重强行留在北方封侯拜相,却深切思念故土,为深陷敌国而羞愧,郁郁而终。陈琳,建安七子之一。官渡之战前,陈琳作《为袁绍檄豫州文》痛骂曹操,文笔辛辣。袁绍兵败后,陈琳归附曹操。杜甫把王维比作虽深陷敌国但心系故土的庾信,是大骂曹操却主动投敌的陈琳所不能相比的。
尽管得到了皇帝和世人的理解,就连王维自己也能够同情古人李陵同样两难的境地、肯定他的忠心。但向来宽以待人,严以律己的人,是没有办法原谅自己那一点的不完美的。自我的苛责和悔恨像一只毒虫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啃食着他的心。
如果没有离乱前的那一刻犹疑,心怀侥幸留以观望,现在王维早已隐迹于辋川山水,省却了这后续的多少痛苦。如今,身负浩荡皇恩,无以为报,再也不能也不敢更不忍再提辞官归隐之事了。
肃宗崇信佛教,在平定战乱之时也常僧人念佛祈福。王维经过再三思虑,决定献出自己仅有的最为宝贵也最有价值的东西——辋川别业。他给肃宗上了一张《请施庄为寺表》,言辞恳切卑微,请求将辋川献出用作寺庙为国家祈福。
“臣维稽首:臣闻罔极之恩,岂有能报?终天不返,何堪永思?然要欲强有所为,自宽其痛。释教有崇树功德,宏济幽冥。臣亡母故博陵县君崔氏,师事大照禅师三十馀岁,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臣遂于蓝田县营山居一所,草堂精舍,竹林果园,并是亡亲宴坐之馀,经行之所。臣往丁凶衅,当即发心,愿为伽蓝,永劫追福。比虽未敢陈情,终日常积恳诚。
又属元圣中兴,群生受福,臣至庸朽,得备周行。无以谢生,将何答施?愿献如天之寿,长为率土之君,惟佛之力可凭,施寺之心转切。效微尘于天地,固先国而后家,敢以鸟鼠私情、冒触天听?伏乞施此庄为一小寺,兼望抽诸寺名行僧七人,精勤禅诵,斋戒住持,上报圣恩,下酬慈爱。无任恳款之至。”
肃宗看了奏表之后很感动,尤其“上报圣恩,下酬慈爱”两句,让肃宗感受到王维诚心感恩的拳拳之意。龙颜大悦,朱笔照准。
辋川是王维的命根子,是他奉养母亲亲近佛理的净土,也是他招待好友亲近自然的乐园,更是他在红尘俗世之中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寄托。
如今,纵然再多不舍,也必须舍得了。于是在一个秋末冬初的日子,王维正式告别了居住了十六年的地方,这个安放着他美好回忆的地方。当车马行至辋川口时,王维回望身后的青山,写下《别辋川别业》:“依迟动车马,惆怅出松萝。忍别青山去,其如绿水何?”
舍去辋川酬报君王之后,王维便居住在城内的房舍之中,屋内陈设简陋,不饰奢华。仅有茶铛、药臼、一张经案、一挂绳床而已。每日“居常疏食,不茹荤血”,下朝之后便焚香独坐,为朝廷为苍生礼佛祈福。
这时,安史之乱还在继续,大唐江山仍在离乱之中。乾元二年(759年)正月,史思明僭称大圣周王,后又称应天皇帝。当年玄宗弃百官西逃,复位后,又将遭弃无奈投靠安禄山的官员39人斩杀,所以史思明宁愿负隅顽抗,也绝不投诚大唐。面对战火连绵的局面和遥遥无期的平叛之路,肃宗不得不感叹一句:“朕为三司所误。”
东都洛阳二次陷落之后,逃难的百姓涌向长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奄奄一息呻吟着躺在路边等死。王维心如刀割,回到家后便上表肃宗《请回前任司职田粟施贫人粥状》云:
“右:臣比见道路之上,冻馁之人,朝尚呻吟,暮填沟壑。陛下圣慈怜湣,煮公粥施之,顷年已来,多有全济。至仁之德,感动上天,故得年谷颇登,逆贼皆灭。报施之应,福祐昭然。臣前任中书舍人、给事中,两任职田,并合交纳,近奉恩敕,不许并请。望将一司职田,回与施粥之所,于国家不减数粒,在穷窘或得再生。庶以上福圣躬,永宏宝祚,仍望令刘晏分付所由讫,具数奏闻。如圣恩允许,请降墨敕。”
请求将自己的职分田十二顷全部献出,来施粥救助难民。皇帝未准,他又再次恳请,方得批准。此时的王维,再也拿不出来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将自己的官俸舍出,献粮煮粥,为百姓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王维曾在《赠房卢氏琯》中写到“达人无不可,忘己爱苍生”的诗句,意思是要做忘却自己的达观之人,出仕为官时要谨记民生,心系百姓。即使参禅礼佛,也是抱着素心向善、普济众生的愿望,并终生秉持此念。
上元元年(760年),王维转任正四品下的尚书右丞。这是他一生中最为显耀的官职,却也是他最后的官职。
好友裴迪此时被肃宗派往蜀州,特地来向王维辞行。几十年的知己在迟暮之年乍然分手,无限的凄凉感慨,却无从说起。只是相对而坐,望着彼此的斑白鬓发,默然无语。良久,王维送裴迪出门,倚门而立,目送裴迪离去。裴迪深知劝慰无用,便随他了,只有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
往日里,一起酬唱一起畅谈的知心朋友,一个一个地都远去了。王维在夜色的遮掩下,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苦楚,潸然泪下,无边的苍凉与落寞侵蚀着他曾经火热鲜活的内心。回首往事,无限惆怅:“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叹白发》】
他的伤心,为自己,为亲友,更为苍生百姓,为江山社稷,只可恨自己无力解国家危困,救万民水火。也许,只有遁入空门,方能解脱吧。
王维关心国事,体恤流离失所的百姓,但他并不是一个政治家,对于当前的形势束手无策。他知道,遭受战火洗礼的大唐,已经不是开元盛世时的那个大唐了。振兴大业需要贤才能将的辅佐,自己的弟弟王缙胸有谋略又有政治魄力,实在应该取代自己为国出力。
举贤不避亲。王维上书肃宗,请求免去自己的官职,换取王缙回京。
在这篇《责躬荐弟表》中,王维陈述了自己因年老力衰不能为君分忧的歉疚之心,又沉痛地责怪自己“陷在贼中,苟且延命”的忏悔补过之情。随后他从“忠、政、义、才、德”五个方面责己五短,不如弟之五长,说明弟弟王缙不仅之前为国出力,而且之后也可以为国家复兴作出贡献。最后,又从私心出发,说自己和弟弟都到了垂暮之年,膝下无子,来日无多,希望可以相依为命,共度余生。为此,他请求去官归田,为国家贤才让出位置。
肃宗看后,为王维以国事为本,主动让贤的美德所感动,即刻调遣王缙由蜀州转任京师,授左散骑常侍之职。王维感恩戴德,又写了一篇情深意厚的《谢弟缙新授左散骑常侍状》,来表达自己的感激欢喜。
至此,王维能够为亲友和国家做的,都已经做完了。此刻,他万念皆空,只有见弟弟一面这一个念头还悬在心上,因为他知道弟弟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上元二年(761年),七月盛夏,王维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便取来纸笔,给弟弟王缙写了一封诀别信。又作数副作别书,嘱咐下人送与平生亲故,敦厉亲朋奉佛修心,各自珍重。随后,他舍笔而卒,遁入虚空。
后人有大僧大德高度评价说,临终正念分明又如此从容,可见平素参悟修持之功非比寻常。杜甫也盛赞“高人王右丞”,断然不虚。
王缙归来之后,按照兄长的嘱托,葬礼从简,将他安葬在辋川别业清源寺西母亲崔氏的墓旁,相依相守。
王维的一生,充满了矛盾与痛苦。他因多才而名盛,又因情深而苛己。他在矛盾中求平和,在痛苦中求解脱。他不是一个激烈英勇的斗士,也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他明辨忠奸是非却无力斗争,心怀天下却束手无策。
他曾经可以轻易地在音乐、绘画抑或是诗歌领域成为一代宗师,在艺术的王国里他是君主一样的存在,选择任何一条路,都是睥睨众生的存在。可惜,他偏偏选择了自己最不擅长的一条路——做官。在政治斗争中,他既无力自保,也无法普度众生。
长安城里荐福寺的墙壁上,有吴道子所绘的壁画《维摩诘本行变》。那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典故:维摩诘有疾,佛陀在座下众多菩萨中挑选前去探病的人选,却没有人应声。因为维摩诘才高,有智慧,众人担心一旦辩论起来,不是对手。最后文殊菩萨领了命令前去探望。果然,两人反复辩论,谈疾病的起源,也谈心性与佛性,即使在病中,维摩诘也才思敏捷不容小觑。后世画家描绘这个故事中的维摩诘,都是“凝神聚眉,倾身思虑”,如猛狮狩猎般蓄势待发之状。
而在江宁瓦罐寺的墙壁上有另一个样貌迥异的维摩诘:清癯羸弱,凭己忘言。那是他被智慧、辩才、深思的光芒所掩盖的另一面:疾苦。也是东晋画家顾恺之心中不一样的维摩诘。
很少有人能够看到一个晦暗无光又迟钝孤苦的维摩诘,如同很少有人看到一个才名光环之下满怀悲悯与无奈的王维。
人世有尽,苦楚亦是。走到生命的尽头,回首看看那些一路将双脚磨得鲜血淋漓的满地荆棘,早已映着夕阳变成了怒放的花朵。
一生因情深而诸多不忍的王维,此刻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枷锁,在辋川的明月清风之中松林竹泉之下,静静地安眠了。
那日,辋川有细雨洒落,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