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我们一起在非洲抗疫


01  前奏

现在想来,新冠疫情在坦桑尼亚发展的每一步,似乎都在我们的“意料”之外。

2020年2月初的时候,印度朋友Rimie一家探完亲回到坦桑尼亚。次日下午我出去散步的时候,已见她坦坦荡荡地带着儿子Rio坐在一个美国人家的庭院里谈笑风生。

美国人指着身边的她跟我调侃:“小心点儿,她可是从印度来的!”

我不屑:“我还是从中国来的呢!”

他们一起哈哈大笑。

那时候,我们是放松的,愉悦的,怡然自乐的。

小区里的花

2月14日,新冠病毒登陆北非,埃及出现第一例输入性病例。

我们一厢情愿地将此归因为北非国家发展程度相对较高且地理位置上更靠近欧洲、人流量更大,又将信将疑地猜测:病毒应该穿越不了撒哈拉沙漠,也跨越不了赤道。我们把剩下的那一半信心和希望给了赤道以南的紫外线。

2月底大学一放假,我们都欢呼雀跃地跑去桑岛和草原旅游打卡,只是气氛已变得有些微妙。

去了桑岛的同事回来说,她们在船上全程戴着口罩,总有人指着她们叫“Corona!Corona!”

我们一家则去了塞伦盖蒂草原,一路见到了各色皮肤,但黄皮肤的亚洲面孔总会吸引大家狐疑和戒备的目光,达市的居住证此刻反倒成了我们的一张保护伞。

而我们自己在火山口的酒店吃晚饭时,也是心怀鬼胎地刻意回避着一群咋咋呼呼的韩国游客,其时正是韩国那次有名的大集会发挥威力的时候。

02  沦陷

3月5日,南非官宣第一例确诊病例。疫情开始自南北两端向内陆以及各个岛国发起围攻之势。每天都听到周边国家出现或新增确诊的报道,各国纷纷开始宵禁、封城、停航。

我们此时都已回到居住地,眼睁睁地看着希望在一点点地退去。病毒就像《权力的游戏》中的异鬼大军,一路所向披靡、呼啸而来。

孔院开始进入严肃的战备状态,迅速成立防疫工作小组,紧急制定各种预案,跟各地老师再三强调囤足粮油肉菜,并采购了口罩、护目镜、防护服、酒精棉片、洗手液等各种防疫物资,充分做好了封城的准备。

3月18日,坦桑尼亚卫生部终于宣布阿鲁沙发现首例输入性病例,病源来自一名意大利游客。

教育部第一时间宣布大中小学及幼儿园暂时停课一个月。

我们也决定停止一切教学活动,包括那个周末就要进行的HSK(汉语水平考试),并要求所有老师居家隔离。

公共场所的战备状态

到了4月底,官方发布的统计数据显示,非洲大陆几乎全部沦陷,确诊病例逼近3万。

然而,相比其他大洲每天10倍的增长速度,非洲的疫情发展依然显得波澜不惊、不温不火。

事实却是,很多非洲国家检测能力非常有限,即使能检测,人们也负担不起。所以,非洲的“确诊病例”,一直都只能停滞在非常非常有限的检测范围以内。

我的妇人之仁从不允许我用过于尖刻的笔触来评价这个国家和这片大陆,只能陈述几个不争的事实:

对于长期与疟疾、登革热、艾滋、埃博拉共舞的非洲人来说,新冠不过是发热咳嗽,而已;
一旦发热,依然需要第一时间去排查这些传统性疾病;
更重要的是,跟病毒传播比较起来,饥饿的威胁更大。

据《华侨周报》报道,有些国家封城一个月,人们已触到了饥饿的底线。

向左走,可能会降低感染的概率,向右走,却是必死的威胁以及种种社会隐患。

疫情对非洲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才会有切身的体会。

03  坦式抗疫

人们到底还是恐慌起来了。

华人的朋友圈里调侃地拼出当地人花式口罩的九宫格:有头罩纯净水桶的,有戴椰子壳的,有用鞋袜或是胸衣当口罩的(我脑补那必须是些卖鞋袜的小贩,用的都是新的鞋袜,内衣就随他便吧)。

新闻和社交媒体上也看到,公共场所增加了测量体温和洗手消毒的设施。

只是,生活仍在像往日一样不紧不慢地继续着,复活节时的教堂,人满为患,大家在集体狂欢。

确诊病例每天都在增加,增速也越来越快,起初一天只增加几例,然后是几十例,几乎每天都听得到救护车凄厉的哀号。

但是,政府似乎迟迟没有封城的意思。

时任总统马古富力此时已离开首都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查图(Chato),显得淡定从容、胸有成竹,他提倡民众使用汗蒸等传统坦医疗法增强体质,并且公开发表讲话:

病毒是邪恶的,在“圣体”中无法生存,会被焚毁,所以坦桑不会关闭教堂,也不会闭港停航,更不会封锁达市。(信息来自当地媒体Standard Digital,2020年3月23日报道)

港口确实没有关闭,达市也没有被封锁,但总统说完这话的第二天,坦民航局就宣布停止所有国际航班,复航时间未知。

4月17-19日,全国公民在总统的倡议下集体祈祷;4月22日,总统亲自走进教堂,和民众一起祈祷。

没有一个人戴口罩。

虔诚祈祷的马古富力总统

但上帝似乎并没有听到总统虔诚的祈祷,确诊数字依然在攀升,一路冲到了509例。

总统此时来了一波神操作:他指示安全部队随机抽取了几份非人类样本,包括一个木瓜、一只山羊和一只绵羊,并给它们标上人名及年龄送检,实验室技术人员在完全不知来源的情况下进行了检测。

结果,取自木瓜和山羊的样本呈阳性!

总统拿到了把柄,说:

“这说明什么?有些事不太对头!
我们难道要对山羊和水果进行隔离吗?
你跟你老婆隔离了,孩子从哪儿来?
相信上帝,继续工作吧!”

随后,他安排专机去马达加斯加运来了一种当地的草药。

卫生部长和相关检测人员被撤了职,从此坦桑尼亚再也“没有”了新增病例,“Covid-19”成了一个敏感词汇,即使真的有政要感染,也只是含糊其词地说某人因“呼吸困难”进了医院。

华人朋友圈里,一个中坦混血儿的微信公众号迅速走红,他精通中斯双语,经常以戏谑的口吻向我们传递各大要闻和总统讲话,成了在坦华人间接了解疫情发展的重要窗口。

那段时间,最有名的大概是坦桑尼亚的货车司机,屡屡在周边国家边境被检测出阳性,货车司机们成了东非最勤勉的“病毒搬运工”。

前卫生部长

然而,总统的讲话和措施显然还是让大家放松了不少。

人们逐渐摘下了水桶、椰子壳、鞋袜和内衣改造成的口罩。每天清晨和傍晚,穆斯林阿訇安详而悠长的诵经声仍旧飞檐走壁地钻进每一户人家;到了夜里,酒吧的低音炮和摇滚乐器仍旧酣畅淋漓地厮磨到凌晨。

热心的园丁或是外卖小哥看到我们戴着口罩都会笑着喊:嗨,我们这里已经没有病毒了!

5月下旬的一天晚上,我去办公室收拾东西。几个月没出门,我以为自己会矫情地发出恍如隔世的感叹,但是并没有。

大街上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校园里星稀月朗、树影婆娑,学生三五成群地悠闲走过,也有人戴着耳塞跑步。

当然,没有一个人戴口罩。

生活正常得仿佛只是我们自己在做一场噩梦。

图书馆大楼

5月底,教育部宣布6月1日大学将全部开学复课。

我们面临着一个两难的境地:要上课,肯定有感染的风险,因为几乎全国都不谈疫情的事,公开场合也没有人戴口罩,教室那么封闭的场所肯定是病毒集散地;但是,如果我们人在坦桑却完全不出面,又会面临舆论压力。

我们一边积极关注回国的消息,一边展开了线上教学。暗自判断:不出两个星期,很多人都会倒下,大学将不得不再次停课。

然而“事实”证明我们错了,直到7月中旬我离开时,不但所有大学依然很坚挺地开着,中小学和幼儿园也已全面复课。

只是,非洲其他各国,数字一直在变化。

04 隔离生活

刚出现疫情那阵子,说是隔离,其实我们每天晚饭后还是会在小区里散步,算不上成群结队,也是三三两两地结伴出行,三五个人碰一起还会扎堆聊天。

宸哥的印度朋友Rio家已经进入隔离状态,他于是退而求其次地开始和比他小几岁的中国小男孩阳曦(化名)玩。

阳曦爸爸是一家中资企业的负责人,他们公司在小区里租了好几套房子,还给每一家都配了两个保姆,负责洗衣服、打扫卫生。公司不停工,保姆也不停工,每天一早就过来,一呆一整天,口罩永远挂在下巴底下。

我们看他们没有辞退保姆的意思,便也让孩子留在家里,心里有点不那么磊落的隔岸观火:这样大无畏的“裸奔”,看你们到底能撑多久?

拥挤的卡里亚克市场

严密隔离正式拉开帷幕:外地老师全部撤回达市集中居住,统一采购送货上门,严禁任何私自外出,教学工作采取线上授课。

设想过很多困难,但实际操作起来并不是那么困难,米面油盐、生鲜蔬菜各有门路自不必说,我们甚至顺藤摸瓜地找出了很多网购超市,淘到了以前没见过的宝贝:老王有次在网上下单了一款乞力马扎罗茶包和速溶咖啡,他迷恋得一发不可收拾;原生态的水果干其貌不扬,味道却很惊艳。

新体验中也有很多小插曲。

第一次试购时下单了很多东西,结果来了一支由七辆摩托车组成的送货队伍,接受检阅似的排成两列,一箱箱搬下来清点。

送货队长戴着口罩,忽闪着两只喜不自胜的大眼睛对老王说:“Rafiki(朋友),你是我们的大Boss,希望能经常来给你送货!”

我们却被这支拉风的车队给吓到了,再也没敢一次订过那么多东西。当然更重要的是,经过比较,我们还发现了更好的货源,每次采购就择优搭配了。

队长起初都亲自来送,满怀期待问我们怎么不下“大订单”。我们当然不会再有大订单,队长失望之余也逐渐消失了。

吃货超市(Foodlovers)

生活上似乎没有太大的困难,想要的东西几乎都能买到(甚至包括粽叶),猪牛羊肉和海鲜的价格一直友好得让人感动。老王擅长烹饪,网课和工作之余,总是不断开发出各种新菜品宠溺我们的胃口。

更大的挑战其实来自老师们的情绪和心理。

最初禁止大家外出是担心封城,可是始终没有封城不说,5月之后,风声逐渐减弱,直至6月复课,生活几乎完全恢复正常。中企员工家里的保姆们每天仍然安然无恙、风雨无阻地准时到岗。

这让我们风声鹤唳的居家隔离颇有点小题大做的讽刺意味。不满的情绪和反对的声音时有耳闻。

但真正揪心的,是几个年轻的女孩子开始出现抑郁症状。

我私聊过几个人,发现除了对疫情的担心,其实大部分压力来自家人:

有的父母极度焦虑,天天失眠,告诉孩子不可以生病;
有的亲友没分寸地开玩笑,说回不来了就嫁了吧。

不敢反抗的她们要么拼命自责,要么忍气吞声。压在心里的,身体都替她们说了出来,频频发烧,夜不成寐。

我听在耳里,痛在心里,脑子里多了一个问题:为人父母,怎么才能安顿好自己这颗心,好让孩子不必如此负重前行?

05 尾声

2020年7月起,我们任期已满的老师陆续离任回国。但也一直关注着坦桑的疫情和留任的同事。

10月底,坦桑尼亚终于迎来五年一度的总统大选,马古富力总统不出所料地高票当选,并以超过85%的战绩刷新了坦总统候选人的得票率,成功开启自己的第二个五年任期。

2021年1月,总统继续发言:

坦桑尼亚的疫情从来就没有严重过,因为上帝与我们同在,他会继续保佑我们。
但我们也要保持警惕,继续汗蒸,祈祷的同时努力耕种,吃好吃饱,百毒不侵!
别相信什么疫苗,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发表演讲的马古富力总统

然而,上帝似乎不愿担此重任,很快就跟这位虔诚的总统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3月初,坊间传出总统感染新冠的消息。

3月18日,副总统萨米娅·哈桑突然在国家电视台宣布了马古富力总统因病去世的消息,称总统患有心脏病十多年,3月6日因病住进Kikwete心脏病医院,次日出院,14日再次因感到不适被送往Mzena政府医院接受治疗,17日不幸去世。

马古富力成了坦桑尼亚第一位在任期间去世的总统。

官方消息中只字未提心脏病以外的其他死因,“感染新冠”的坊间传言似乎不攻自破,身强志坚的总统,誓死没有与新冠为伍。

只是不知道他真的见到上帝以后又会是一番怎样的情景。

接下来14天是总统的葬礼,举国上下,一片悲痛。遗体所经之处,人山人海,民众痛哭流涕,不时有人因悲伤过度而晕厥,现场维持秩序的军人不得不随时将晕厥群众抬离现场。在自由体育场的告别仪式中还发生了踩踏事故,造成45人死亡,37人受伤。

沿途的妇女们将自己围在裙子外面的罩裙铺在灵车的车轮下,为他们敬爱的总统铺好上天堂的路。

为总统送行的老百姓

副总统萨米娅·哈桑就任,成为东非第一位女总统。

她在致辞中表示,为了纪念马古富力总统的伟大贡献,他的出生地查图区将升级为查图省,马古富力总统虽然离开了大家,但他的精神永存,她将同各界官员一起努力,继续马古富力总统未完成的事业。

然而,4月初,哈桑总统即展开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对各部门的一把手做出了调整,对在坦投资者所关心的税务、工作证、疫情等问题做出重要批示,严厉批判了暴力征税和因工作证刁难外国人的做法,认为他们都是在赶走投资者,对本国没好处。

最最重要的是,她还毫不避讳地谈到了疫情的问题,成立了一个“专家小组”,要求他们经过专业调研向政府提出合理建议。

哈桑总统绵里藏针地说:

你们是年轻人,我是妈妈(长辈),你要是给我找事儿,不好好工作,别怪我不客气!

现任总统萨米娅•哈桑

“妈妈总统”雷厉风行的作风,让大家都有点措手不及,连拍手叫好都忘记了。

4月30日,坦桑尼亚革命党(CCM)全国代表大会在首都多多马举行,哈桑总统全票当选CCM主席,成为首任女性主席和革命党的掌舵人。

自此,马古富力时代彻底结束,哈桑时代正式拉开帷幕。

根据坦桑尼亚的法律规定,总统与副总统是同进共退的搭档。也就是说,马古富力如果不是在任上去世,副总统萨米娅·哈桑是永远不会有机会竞选总统的。

“妈妈总统”时代以这样一种戏剧化的方式开启,除了上帝的旨意,我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了。

06  尾声的尾声

2021年,第三波疫情汹涌而来。

8月初,朋友圈刷到一条消息:一位80后的“战友”离世了。

我们震惊无比,急忙向熟悉的朋友打听消息。朋友说是真的。

战友历经艰难地把随任的妻子和两个孩子送回国,自己却始终等不到回国的机会,一直留在多多马坚持工作。

事后大家推测,他应该是在达市出差的时候感染的,但没太在意,直到自觉严重才在使馆协助下到达市救治。离世前两天,他还发微信给朋友说:

好想吃一顿中餐,好想换个单人病房。

可第二天,病情急转直下;撑到第三天,医生们还在纠结要不要给他插管子,他已停止了呼吸。

抗疫战报上从此增添了几个冷冰冰的数字:

1名新冠肺炎确诊病例;
1名重症死亡病例;
自2020年3月18日以来第*名在坦华人感染病例。

可是,他也是儿子、丈夫和父亲,万里之外,有牵挂他和他牵挂的双亲、爱人和幼子。

有血有肉有牵挂的他,永远地留在了异国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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