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跪来的学籍
3.大红鹰铅笔盒
李若初一家通常会在过年的时候回家,那时候他们家哪来的车啊,都是坐火车回去,一家四口都买票可得花不少钱,怎么也得一千块钱左右了。
十六七年前,那时候钱多值钱呐,何况一个打工家庭能挣多少?
孙夏给人厂里做饭,李裕跑出租,两人后来又开过饭店、水果店、超市、粉丝厂……换来换去得倒腾,也没存多少钱,日子总是过得皱不拉叽的。
孙夏总是说,一家人在喝李裕一个人的血,这才让这个30多的男人看起来像是50多岁的老头子。
在杭州抚养两个孩子,供着穿供着喝,供着读书,压力大,有时候争吵是难免的。
李若初她妈孙夏,一个大字不识的妇女头子,说风就是雨,打雷必定闪电,心直口快,刀子嘴,一个不爽快,就如同瀑布一般喷泄而出。
李若初她爸李裕,一个瘦削的糟老头子,不爱说话,什么事儿都自己吞咽,自己消化,默默承担,隐忍着生活的重压,身上的油水都不愿意寄存在这个满腹惆怅的老头身上,所以怎么都吃不胖。
李若初有时候放学回来,李裕还在外面送货,家里就先吃了饭。李若初写完作业躺在被子里正准备睡。
李裕回来了,闷头吃着剩饭,一家人挤在一起,饭堂也是卧室。
孙夏正说着生意上的事儿,扯着她一贯震耳欲聋的嗓门儿,李裕也正好有些耳背。
突然,这个30多岁的糟老头子把碗往床上孙夏的方向扔过来,狭小的空间里大嗓门戛然而止,碗从李若初的头边擦过,差一点儿就可以用饭菜再洗一次脸了。
十六七年以后的今天,两人撕破脸,把离婚证发到亲戚群里的丑恶面孔,仍旧让李若初,回忆起那次差点儿破相的一摔。
所以李若初从小就开始懂事,生日的时候,家里给她买了个小蛋糕,她想等疼爱她的爸爸回来一起吃。
孙夏想着先切开了吃,李若初不知道怎么说,就哭。
哭到后来,李裕回来了,满身疲惫的他看到自己的女儿这么不懂事,就皱着眉头骂了两句,李若初越想越委屈,明明是她想着爸爸这么晚回家,那么辛苦,想等他一起吃,怎么就还被骂了。
于是她越哭越惨,越哭越惨,孙夏开始发飙了。
结果,生日这天,李若初被皮带抽得大腿上都是伤,还被关进房东楼梯底下的阴暗潮湿又狭小得厕所里。
孙夏扯着嗓门问她,还哭?还哭就别出来了。一如往常李若初不想写数学题,写了1忘了2怎么写的时候,孙夏采取的手段。
天越来越黑了,李若初想到白天在厕所里看到的蟑螂。本来哭到没劲儿的她又一声嚎啕大哭。
孙夏半晌听到后,鄙夷得说她,你冤屈得很啊……
既然那么没钱,还能过年回家吗?
那次回老家,到站以后,检票员进行最后一轮查票。眼看着李若初到了半票的身高线,检票员不让他们一家过,非要李若初再重新补票以后出站。
孙夏想着,这一轮轮检票人家都没说什么,怎么到他最后一轮就非给扣住不让过了呢?
她的臭脾气开始,大庭广众和检票员吵了起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检票员脸上红一阵紫一阵,想是怎么碰上这样一个难缠的了?但他仍旧努力保持着礼貌克制,面对这个泼妇一样的女人,想着自己的职业,还有家里的老婆孩子,不能发作。
孙夏见是个软豆腐,越捏越上瘾,把李若初往人群里使劲儿一推,抬头90度角,一口泼辣的牙齿,话语伴随着唾沫喷出来。
质问那个检票员:“你自己看,这么小一个孩子,哪里需要买票了,啊?一路都没人拦,就你拦?”
说完又使劲儿把李若初推回来,推向检票员,再问“哪里是半票,这么小个孩子……”
骂骂咧咧得没玩,直到火车站内的负责人实在不想把事情闹大,同意放李若初一家离开,不再要求补票了。
李若初看着火车站的人群都盯着自己,还有自己母亲的推推搡搡,和检票员的争吵,吓得脸煞白,许久没有缓过神儿来。
那时候,她在想,要是自己没长那么高,就好了,就不用惹得母亲和别人争吵;
有时候,她怨孙夏,怎么这么抠门,半价的火车票都不肯给她买,凭什么自己的哥哥可以买,自己就那么多余吗?
有时候,她又想着,自己赶紧长大吧,自己挣钱,省得……火车站这么多人,都盯着自己……
其实,这过年回去吧,也待不了几天,李若初她爸妈通常是会带着儿子先回来杭州,李若初从小在老家长大的,就多留几天,正好之后再让姥姥送到杭州,顺便还能让老人家看看大城市的人物风光。
这年,外婆带着李若初仍旧是坐火车来杭州。后来,李若初也记不清发生了什么。
当她被接到亲戚家的时候,那家的婆婆告诉李若初:“你姥姥被车撞了,你知道吧,你还不听话。”
李若初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接到亲戚家了,自己的父母亲呢?
那天下着雨,听人说,是雨伞遮挡了,正在过马路的外婆的视线。
再后来,外婆身体就不好了。
有天,李若初正和哥哥在玩儿游戏,孙夏受不了孩子的吵闹,说了句,“日你死姥娘”。
第二天一早,孙夏接到电话,哭着说,“我没有娘了……”
李若初看着孙夏,过了好久,她翻出外婆给她的大红鹰铅笔盒,想起小时候那一张张闪闪发光的糖纸。
再后来,班里常有同学笑话李若初用这么破旧古老俗气的铅笔盒,她就用家里超市的蒙牛广告纸贴了一圈儿美化了下,还贴上了亮晶晶的唐老鸭贴纸,变得稍微洋气了些。
广告纸是蓝色的,上面的广告文“美丽新滋味”,那个“美”字正对着上方,笔盒的开合处隐隐透着铁锈,仍旧遮挡不住锈迹斑斑的土气。
李若初为了不让同学们再猜疑笑话,在笔盒上写了一段话:“这是我姥姥送我的,我要把它用到上大学,好好保存,长大要回报她,让她在九泉之前能安息了,我爱姥姥!”
让自己去世的姥姥作为博取同学同情的理由,可以让大家不再笑话她。
但是不久以后,还是有源源不断的同学走过来看李若初在笔盒上写的那段话,她再也不用那个笔盒了。
长大以后,李若初才知道,那不是个正经的笔盒,也就是姥姥家开小卖部的时候,用来盛香烟的盒子罢了。
姥姥是上吊自杀的。
此后,孙夏常对李若初说,你姥还不是送你来杭州被车撞着脑子了,然后才自杀的。
之后,李若初再也不敢说自己长大能够回报姥姥了,当然,她也再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