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和爸爸闲谈,谈到爷爷,也谈到读书和写作。
爷爷家有一面墙的书柜、数百之数的藏书。
藏书中有哄孩子的童谣谜语,也有深奥晦涩的线编竖本;有爷爷用以教学的教材,也有兴趣使然的各类方言读本。爷爷其实很是胸襟广阔,也非常旁类博通。
童年的假期基本上在这架书柜旁边长大,许多时候只随便翻出一本,认得字就读读,认不得就下一本。
其实那书柜之中所涵盖的,一能如学海无涯,一能长胸怀浩瀚。现在想想,是我当年年幼轻纵,尚不知深浅,也不懂敬畏。
小时候每年能回爷爷家的时间并不多,但每次去都会有新的书,有时候我出去疯跑着玩,有时候我也跟着爷爷去逛逛临街的旧书摊儿,淘回些书页也许已泛黄,文字却能日久弥新的书来。
我记得在我初中以前,爷爷家的里屋还有两张并排而放的大书桌,爷爷和奶奶都是大学教授,时常两个人各占一张桌子写些东西。桌子紧靠着里屋的白墙,从书柜那一边看过去,留给我的总是背影。
但于我而言,时至碎片化信息盛行、电子书籍侵占大半江山、传统书店好多都活不下去的今天,我仍然喜欢实体书籍,仍然喜欢藉由纸笔,与那些年幼无知时,映入脑海深处、难以磨灭的背影,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爷爷看书,总是在书眉页尾上记上些细碎的字句,而我总是很喜欢反复地读那些爷爷看过的书,上面字迹虽然有些不好认,但抚摸着字迹,就好像,他依然在我身边。
除了读书与写作,爷爷其实还展现给我一种生活。
打我记事起,爷爷的生活也平淡无奇,除了教书育人,也是柴米油盐。爷爷身体健朗时走路是很快的,可人实际上却是不紧不慢的性子。
他也赶早上的集市、也熬香浓的奶茶、也帮我吃下年幼时咽不下去的蛋黄,他常常在上午读书写字、在下午听书听戏、在晚上温一盅酒,给我讲讲我至今也十分向往的杭州,和难以忘怀的“毒蛇传”。
保尔柯察金有一段台词被初高中的孩子们在作文里用了又用: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致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致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
埃里克森的八个人格发展阶段对人的老年期应该发展建立的人格也有所描述:人在老年期会产生自我调整对绝望的心理冲突,在前面阶段都成功的建立人格、获得积极的品质之后,老人们回顾过去,可能怀着充实的感情与世告别,也可能怀着绝望走向死亡。自我调整是一种接受自我、承认现实的感受;一种超脱的智慧之感。如果一个人的自我调整大于绝望,他将获得智慧的品质,埃里克森把它定义为以超然的态度对待生活和死亡。
我认为爷爷是具有这种超脱的智慧的。
不论爷爷年轻时曾经历过多少我未知的风浪,遭遇过多少我不懂的迷茫,在爷爷生命的最后阶段,他从没叫过痛,从未绝望,在病房里仍平和地与我讨论文章。
虽然他生了时常都很痛很痛的病,他也走的很安详。
爷爷给我展现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一种从容、不迫的生活。
我们民族有一个很有渊源的词汇,隔代亲。在古时候,为人父母要严厉地教育子女从而建立牢固的父权家庭关系,但当他们走出家庭的权利中心,有了孙儿,多少是会更纵容一些。
而现在,我也听说过许多隔代亲的故事,职业是记者的父母,觉得做记者太奔波辛苦,坚持不许儿女做记者,但儿女的儿女仰慕祖辈,又一次成为记者。
你看,祖辈的影响时常是潜移默化的,它不像父母的直言教诲,有时会激起不自量力的叛逆;它不像是同伴间的比较,有时会朝着不如人意的方向;它也不像是老师的呕心沥血,不一定能得到理解、有所成效。
祖辈带来的影响一如春风化雨、滋生万物,我仰慕爷爷的为人、胸襟并文采,从幼时到现在,一直在模仿以至于终成为习惯,再难割舍。
他写得一手好字,直到去世前的那两年手握毛笔仍不会有一丝颤抖。
他会拉二胡会唱歌,手写的歌谱并蛇皮绷鼓、马尾作弓的二胡,收在书架上的琴盒。
他一生为人师表、诠释善良,亲戚、故友与学生,没有人不敬重他胸怀宽广,没有人不称赞他博学多才。
他教我识字,教我读书,教我学诗,教我作文。
他教我守时,教我谦虚,教我坚强,教我善良。
他教我明志,他教我致远。
他使我懂得无知的羞耻,使我明礼,使我永不自大。
他教会我许多许多。
他还有许多许多没能教我。
我很想他。
网络上总有鸡汤,说你爱的那个人终会成为你的软肋,也会是你的铠甲。
我很爱爷爷。爷爷既是爷爷,却也如我师、如我友。爷爷曾全盘接受我年幼轻狂之后再不曾有的放肆与任性,然后以身作则时刻成为我成长的标尺。
他授我以缝制铠甲的方法,然后永远的成为我的软肋、我不能控制的眼泪。
我希望我能够成为爷爷的传承;我希望我所踏上的路途都能够昭示我内心的坦诚;我希望这世上三千道总有一日我能与爷爷再重逢,到那时,我能挺起胸膛,他绝不会失望。
丁酉年 腊月 初十
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