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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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阿若,是太子殿下的随身侍女。

我第一次见苏兰屹的时候,从未想过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女子。

炎炎夏日,她跪在御阶之下,明明生了一张弱柳扶风的面相,却腰背挺直,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凛然。

那时候,苏家因战满门牺牲,她作为苏家唯一活下来的人,是来求陛下让她承袭安国侯的。

得封安国侯便意味着可以统帅苏家军统帅北疆,可这世上就没有女人当统帅的。

皇上给满门忠烈以厚赏,也生了解散苏家军的心思。

可苏兰屹扶灵回京,戴着孝,直直地跪在天子脚下,恳求天子让她世袭安国侯,她可以带着苏家军在北疆继续打仗。

皇上自然是不让。

苏兰屹就每天过来跪见陛下,真是苏家人一脉相承的倔骨。

她跪第三天的时候,太子殿下指着那道倔强挺立的身影对我说:“给她送一碗水。”

我依言办了,而苏兰屹并没有要。

她回头看了眼太子,舔着干涸的嘴唇向我道谢,随后便是婉拒的话。

太子在她背后看了她很久。

第四天的时候,太子走到了她的身边,对她说:“孤可以帮你。”

她擦干额边的汗水,俯身向太子殿下行礼,“多谢太子殿下。”

但殿下说他有条件,他说,他要她跟了他。

她脸色瞬间更白了。

她再次对他俯身行礼,一字一字道:“恕难从命。”

烈日炎炎,她没一丝犹豫。

殿下脸色难看地走了,我急忙跟上,那一天殿下的心情都不好。

第五天时,她晕了过去。站在我身边的太子急忙走了出去,不管不顾地把她抱进了殿内。

这回陛下总算露了面,苏兰屹的坚持是理由的,毕竟陛下总不能让最后一个苏家人跪死在御阶下吧,这得寒多少将士的心。

陛下同意她回北疆,但是没让她承袭安国侯,等到她做出成绩来,再予以加封。

这已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她苍白着脸,从床上艰难起身,对陛下行了大礼。

“臣自知才疏学浅,但必不负陛下重望,只请陛下相信臣一回,相信苏家军一回。”

陛下扶起了她,叹了口气说:“朕自是信苏家的,今日太子跪在殿里也为你求情,朕只是心疼你一个姑娘家要受这样的苦,不忍心啊。也罢,你去吧,只是兰屹啊,朝廷给朕的压力很大,朕只能给你这一次机会,也只能给你一年。”

她往回撤了身子,俯身大拜,“臣,苏兰屹,跪谢皇恩。”

太子确实是去求情了,而他对皇帝说的却是:“北疆如今受重创,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苏家军向来只听苏家人的,若是没有苏家人,苏家军血气正盛,怕是不好管教,让苏兰屹回去,相当于给他们套上了剑鞘。待群情平复,再寻个由头把苏兰屹叫回来,另派一个将军去接管苏家军,岂不两全其美?”

我不知道殿下为什么要这样说,这样子的话,苏兰屹做什么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不久,苏兰屹的病好了,她来向殿下道谢,一身的红色戎甲,高高束起的马尾,站在阳光中,整个人都熠熠生辉。我在心里暗叹,真是耀眼的漂亮,这京城中独一道的风景。

殿下开玩笑说:“苏将军不会一去不回吧?”

她扑哧一笑,“殿下,您不会还惦记着小时候的事吧?”

殿下还笑着,可按照我跟了他多年的经验来看,是不高兴了。

也怪不得殿下不高兴,其实殿下喝醉了跟我说过这件事。

苏兰屹幼时体弱多病,是在京城里养大的,与当时的太子殿下经常玩在一处,后来苏兰屹十岁的时候,毅然决然地要去北疆,扔下了当时只有苏兰屹一个玩伴的殿下。这是殿下多年的心结,每醉一遍都要咬牙切齿提一遍的程度。

殿下说:“那便祝将军此去功成。”

苏兰屹抱拳行礼,抬起头时却是笑嘻嘻的,眼里有流动的光,“待我回来,给你带北疆最好喝的葡萄酒。”

她十岁那年也是这样,哄骗着殿下说她要给他买吃的,可殿下等了一夜等到的却是她离开京城的消息,这一去,便是七年。

殿下微微一愣,眼里有点阴郁,可还是笑着,“那便多谢将军了。”

她出皇宫的那天,我和殿下站在城楼上看着她离去。

她似乎有所感应,回头往城楼上看了一眼。

殿下笑了,低声说了几个字。

你一定会是我的。

楼下的苏兰屹不知道看没看清楚,转身扬鞭策马而去。

殿下笑得更厉害了,眼尾因为兴奋而带着薄红,疯狂又好看。


从那之后,殿下书案上总少不了北疆的奏报。

北疆一直有邻邦连续不断的骚扰,苏姑娘很争气,传来的都是捷报,更有一次,她带着三百人趁夜偷袭敌军后营,以三百人大破三千人,打了极漂亮的一仗。

殿下看着那纸捷报也笑了,“苏兰屹,苏家人,果然不同凡响,若是再给她一段时间……”

他不再说下去了,可我知道,以苏兰屹的能力,若是再给她一段时间,她一定不比她的爹爹哥哥逊色。

可她没有时间了。

一年之约到了,苏兰屹回京述职了。

可陛下并没有见她,只是派了个人颁了道圣旨,任命苏兰屹为昭武都尉。这是个没有什么职位的武散官,纯纯是用来糊弄她的。

她便继续递折子,而宫里只说皇上最近繁忙,过段日子再召见她。

陛下不见她,而看了一年北疆奏报的殿下也没急着去见她。

入夜,殿下坐在院子里喝酒,我从旁服侍。

殿下喝得有些多,有些迷蒙,我起了大逆不道的心,妄想窥探他一丝心意。

“殿下,您怎么不去看苏三姑娘啊,您不是……喜欢她的吗?”

殿下笑了,指尖点着我的额头把我推远了,“想什么呢,哪个说我喜欢她了?”

他捧着酒坛子,抬头望月,神色愈加迷蒙,“雪中送炭,总得雪够大才好,最好冷得只剩一口气了,冷得要碎了,不然,她又会轻飘飘地走了。”

果真过了不久,苏兰屹出事了。

有人奏告苏兰屹与官员接触过密,有结党营私之嫌。

当天,苏兰屹便被抓进了大理寺监牢。

殿下得到这个消息时,不慌不忙地更衣,随即召集太子亲兵暗卫,带上武器,一大队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大理寺监狱大门。我劝不住殿下,只能跟他一起去。

大理寺的看守汗都流下来了,可还是坚持挡在门前。

“殿下,即便是您也不能擅闯大理寺。”

殿下说:“若我就是要硬闯呢?”

看守硬着头皮说:“擅闯大理寺,是大罪。”

殿下冷笑,“你们大理寺不问青红皂白肆意捉拿朝廷命官,便就不是大罪了?明日孤便与你们大理寺卿在圣前对峙,倒要看看,大理寺的手是不是真能无所忌惮,情理又在谁那一方?”

说着就撞开了看守,推门而入。

他找着苏兰屹的身影,不久,他看见了她。

跟在殿下身边的我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这短短的时间,她还是受了刑。

我头一次见殿下这样控制不住怒气,他夺过鞭子,猛地将施刑那人抽在了地上。

殿下走到她身边,将她从刑架上解绑,她还清醒着,不错眼地看着他,不知是何情绪。

殿下凑近她,低声说:“苏兰屹,有几分骨头,就给孤醒着。”

苏兰屹动了动嘴唇,只说出“杨宗颐”三个字,太虚弱了,不知是喜是怒。

我一惊,这可是殿下的名讳,她就这样直接地喊殿下的名讳?

殿下没做反应,只是抱起她时,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这样轻,但他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就继续快步走了出去,上了早准备好的马车,一路赶回东宫,太医早在一旁候着。

我这时才看清她身上的伤,大半都在手足,伤势之重不在折磨,而是压根就想废了她啊。

她可是一名武将啊,若是手脚受伤,还怎么上战场?

不,根本就是有人不想让她再去战场。

这世上,还有谁不想让她上战场?

我心里突起一阵寒凉,看向殿下。

这时宫里来人,说是陛下传召。

殿下脸上一片阴沉,出门前同我交代:“孤要进宫一趟,照顾好她,除了那几个太医,任何人都不能接近她。”

“是。”

苏兰屹的状态很不好,一直在高烧。

太医剜去她受刑破碎的肉,她迷迷糊糊中疼得哭了,哭着喊她的爹爹阿兄,像是在撒娇,也像是在绝望。

苏兰屹今年十七岁,也只是个该受父母疼爱,闲时想些风花雪月的孩子。而她早早地就奔赴了沙场。

她只是想保住苏家军,想保住苏家罢了,可这世道,只因她是个女子,偏偏不能如她意。

从今往后,她若执意如此,不知道还要承多少痛。

我忍不住对太医说:“大人,轻些。”

太医擦擦汗,点点头,“这浑身伤,得有不少罪要遭呢。”

苏兰屹便一直在哭,像是块飘忽的云,一阵风扯过,就要碎了。


殿下很晚才回来,一脸疲惫。

我听人说,陛下对他一顿训斥,让他跪到太阳落山,还给了他禁足的责罚。

殿下做事一直谨慎,陛下对他这样不讲情面的责罚还是头一遭。

可他混不在乎,一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她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还没醒。”

殿下连衣裳都没换,踉跄着脚步直接去了苏兰屹那里。

这场雪中送炭的雪太大了,大到苏兰屹真的只剩一口气了,大到我都开始怕苏兰屹熬不过来,而殿下看着苏兰屹,却久违地露出笑容。

殿下在苏兰屹房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殿下走了,苏兰屹还没有醒。

后来她经过了几场高热,终于在一天傍晚熬出了生死关,醒了过来。

她问我叫什么,我递给她一碗水,对她说:“阿若。”

她接了水,唤我的名字向我道谢。

我摇头,“你应该向殿下道谢,是他冒着律法铁条救的你。”

她笑了,她长得很好看,笑起来更让人挪不开眼睛。

她问我:“你喜欢太子?”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的命是殿下救回来的,你也是,所以应该知恩图报。”

她点点头,哄孩子似的,“知道,知道。”说完了也没当个事,闭了眼,继续懒洋洋地躺着。

瞧这心宽的样子。

她伤得很重,右手如今不能动弹了,可人越来越有热乎气了,还爱挑食。

菜爱吃淡的,茶爱喝浓的,糕点爱吃甜的。

她捏着杏仁酥,轻皱着眉对我说:“要是再加点蜜就好了。”

我没好气地对她说:“杏仁酥再甜就不好吃了。”

“哎~我知道个法子能让它既甜又不失清香,等我好了给你做,你吃完了肯定就忘不了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军营里生活的缘故,她身上没有那种世家小姐的架子,见了我都是先笑的,也不拘说些什么,很随意。从前见她时,她要么重孝在身,要么重伤在身,给人感觉骨头就是硬的,折不断的,抬眼看人也从不躲闪。我以为她是个清冷孤高的人,熟了之后,却是个爱笑豁达的性格。菜咸了,茶淡了,糕点不甜了,都与我没间隙地说。当然,她也并不是什么苛刻的人,若有时厨房疏忽了,她也不会说什么。

她甚至还会照顾床头的盆栽,日日记得给它浇水,无聊了还会与它说话。

是个活泼又热闹的人。

直到太子殿下来看她,她眼里的光一瞬落了下来。

殿下坐在她床边,问她伤好了吗,她笑了声,反问:“这难道不正如太子殿下所愿吗?”

“说什么呢。”

“在说把我当玩笑一样耍的一年之约,殿下,我如今这个地步,一切都如您所愿,您开心吗?”

屋里的气氛一下降到冰冷,我站在一边,不知道如何是好。

“苏兰屹,你识相些,若没有孤,你如今连与孤斗嘴的机会都没有。你若不信只管出门走一走,看看那些眼红安国侯位置的人,给不给你一丝活路?”

“他们若能生吞活剥了我,是他们的本事,我在北疆打仗数年,不曾畏惧过任何对手,他们要与我争安国侯的位置,只管来争,若我真是技不如人,得如此结局我没什么好说的。可这朗朗乾坤下的魍魉小人没动手,动手的却是天家的大牢私刑。杨宗颐,你敢说这没有你的份?!”

这话说完,一室寂静,太子殿下的脸彻底沉了下去。

我不禁感叹,苏兰屹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可她遇到的是太子殿下,是她的君,就如同那牢狱之灾一样,她的聪明在这些面前是不管用的。

果然,殿下捏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说:“是,苏兰屹,所以你现在落到我手里了,你还要说什么?”

她猛地凑近殿下,逼得殿下的胳膊缩回去,才挑衅地看着殿下的眼,半晌,一字一顿道:“臣,恕难从命。”

两人就这样看着彼此,谁也不肯退后,最后殿下被气得拂袖离去。

殿下走后,她伏在床上咳嗽,身子剧烈颤抖,头久久地抬不起来。

我给她顺气,给她递水,好一阵才缓过来。

我看着她咳得满脸泪的样子,不禁叹口气,“你如今人在东宫里,惹怒殿下,可对你有半点好处?”

她摇摇头,左手紧紧握着她的右手交叠在胸前,又咳了几声,许久低声道:“我知道,只是心里有气,憋不住了。“

我给她递了块帕子,真诚地劝她,“若想日后顺遂,就别再惹怒殿下了。”

她握着帕子平复着呼吸,没有说话。


我以为殿下被气成那样不会再来了,或者说,殿下放弃了,哪想第三天傍晚,殿下就踏着残艳的夕阳闲散地走进了院子。

他来看苏姑娘,来与她下棋,下赢了就走。

他们第一回下棋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苏姑娘更胜一筹,殿下输了好几回也不恼,只淡淡地说再来,赢了为止。

明明苏姑娘只要放水一回,认输一回,便能停的事,两个人却坐在那里从傍晚下到深夜,眼睛都熬得通红,偏偏一个不肯妥协认输,一个不肯放弃偏要让她认输。

我在那时才想起来,她看起来再怎么脾气好,随性豁达,也是御阶一跪便是五天的主,倔着呢。

可苏兰屹倔,殿下就更倔。

一个伤还没好,一个第二天还有一堆折子要批,我真伤透了脑筋。

终于,苏姑娘咳嗽了一声,我急忙上前小题大做,“是不是伤口疼,是不是不舒服了?”

苏姑娘刚要摆手让我暗暗摁住了。

她抬头不解地看着我。

殿下笑了笑说:“竟如此晚了,既然你身体不舒服,那孤明日再来。”

殿下走后,我忍不住埋怨她,“现在你在殿下身边,侍奉好殿下才是你应该做的。”

她说:“你家殿下可真烦人。”

“不要这么说殿下。”

“好吧好吧。”

我难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二日,我让人收拾了下屋子,苏姑娘突然跟我说要下地走走,我想她是待得闷了,就扶着她在院子里溜着墙根阴影慢慢走,突然,她停住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一看,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墙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鸟的尸体,脑袋软软地垂在一边,血浸满了它漂亮的羽毛,样子很可怕。

我一边将苏姑娘拉离那里,一边连忙喊人把这死鸟处理掉。

我扶着苏姑娘要往回走,却发现她呆立着看着这死鸟,眼神空旷。

“苏姑娘?”

她回神看向我,眼神像是有好多话,可她最终一句也未说出口,阳光在她的眼眸里慢慢移走了。

傍晚的时候,殿下又来了,照常来下棋,却在第一局时就赢了。

殿下捏着棋子,轻笑着看着她:“这么快就认输了?”

她也在笑,满脸无所谓,“是殿下棋艺精进了。”

殿下还是笑,心情很好的样子,他俯身凑近她,低声说:“孤能让你认输一次,就能让你认输第二次,苏兰屹,这辈子你只会对孤认输。”

她仍无所谓,连认真的语气都欠奉,“是。”

他拿走她手里玩着的棋子,“苏兰屹。”

她看向他,突然笑了,眼里的笑意参杂了温柔。她的眼睛生得好,笑着的时候似乎能让人恍然看到浅薄的爱意,似真似幻。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慢语地说:“知道了殿下,只会对您认输。”

苏兰屹含着笑认真看人的时候是会骗人的,这是我心里第一个念头。

我又看向殿下,殿下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把玩着那颗棋子,又把它放了回去。

殿下不会被骗的,这是第二个念头。


苏兰屹变了,这是很微妙的感觉,她明明每天做的还是从前那些事,可我总觉得不对劲。

殿下来看她时,她好像终于听进去了我的劝告,不再针尖对麦芒了,纵然有些漠然和敷衍,可在殿下发怒前也会对殿下笑了。

她一对殿下笑,殿下就不那么生气了。

她身体渐渐好了,还要跟我学绣活儿。

一个武将拿起了绣花针,怎么看怎么违和,可她偏偏学得认真,绣错了拆,拆了再绣,再加上我帮她几下,过了几天,她真就绣出来一个香囊。

瞧着这丑得只能看出大约是朵花的绣面,我问她绣的什么,她说是北疆独有的扶途花,很漂亮的。

没看出来。

等到殿下来的时候,殿下也发出了跟我一样的疑问。

她气恼地把香囊拍在殿下身上,说送给殿下了。

殿下笑着说:“你拿这东西敷衍我?”

她白他一眼,大有你不要我就扔了的感觉,最后殿下揣着香囊走了,嘴边还是笑着的。

我对苏兰屹的转变很满意,我问她:“怎么突然开窍了?”

她说:“既然已经这样了,只是想让自己好过些罢了。”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我还得敲打她。

“你在东宫,太子殿下护着你,留着这条命已然是不容易了。前些日子,北疆的孟将军和贺将军被查出贪污军饷,已经关入大牢,等候问斩了。殿下为了保你顶了很大的压力,你对殿下好些,总是没错的。”

她放下手中的丝线,直直地看着我,问:“你说什么?”

这一刻,她只是看着我,我却觉得有无数威压朝我袭来。

她是个将军,我再一次想起这件事。

我硬着头皮说:“是陛下亲审的案子,错不了的。”

其实,这本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北疆那些人已经盘踞很久了,天高皇帝远,谁知道会不会哪天出了事。好不容易等到苏家人快死绝了,朝廷当然要把新的水注进去,把它搅浑,然后再一点一点收回来。

恐怕只有苏家人还以为帝王的信任是永恒的。

苏兰屹那天晚上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晚上我出去倒水的时候,看见她站在院子里的高墙下,看着院子里的树愣神。

我转身回了房间,没去打扰她。

她会想明白的。

可没等她想明白,这会子又出事了。

太子殿下把她的香囊挂在了身上,去哪儿都带着,这下可惊动了殿下后院那帮侧妃良娣们。

可这都不算什么,她们不受宠,也没多大胆量,只是派人跟我打听一番就偃旗息鼓了。麻烦的是那位李家小姐。

据说,那是未来的皇后。

李家小姐派人来了,我根本挡不住,只能一边叫人去请殿下,一边去把人迎进来。

那人一进来就打量着苏兰屹,苏兰屹倒是不惊不忙,由着她打量。

我这茶还没递上呢,那头已经发难了。

那人带着一堆礼赏赐苏兰屹,见苏兰屹并未谢恩行礼,便斥责苏兰屹不懂礼仪。

我正要上前周旋,就听见苏兰屹冷了脸说:“我乃当朝四品官员,为何要向一个无官无品的小姐跪拜行礼?你又是谁,敢来斥责我?”

“四品官员?吾还从没听说过,四品官员不上朝却整日呆在这东宫后院的。不过,你如今既然在这东宫后院,便要服从这里的规矩。”

苏兰屹脸彻底沉了下去,她从来都是爱笑的,哪怕生气了也是讥笑着的模样,漫不经心,可她现在是真的怒了,眼睛里是浅薄的凛然杀意,满脸冰霜。

我怀疑要出事。

果然,苏兰屹走近她,突然,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在她胸口,把她生生踹出门去,“去你的规矩,回去告诉你主子,她的规矩上不到我头上。”

想是没预料到苏兰屹竟如此鲁莽,那人狼狈趴在地上,气得脸都红了。

“怎么回事?”

殿下终于来了,皱着眉头看着这屋子里的人,看着苏兰屹。

苏兰屹指着地上那人,眼神里全是冰冷,毫不客气地问殿下:“你纵容你的后院之人来折辱我?”

那是自上次送香囊之后,他们第一回见面,也是头一回又回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局面。

殿下眉头皱得更紧了,嫌恶地看着地上那人,说:“拖出去审。”

那人被捂了嘴,一脸死气不敢吭一声。

可苏兰屹并没有就此罢休,她对殿下说:“殿下,我的伤好了,可以回去了。”

殿下皱眉,“回去?回苏府去,然后上书陈情,再被押入大牢?”

“殿下觉得可笑,那是因为我若是你的一个姬妾只要待在后院就可安稳度日,可我苏兰屹是臣,殿下不耻之路正是一个臣子该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望殿下放臣离去。”苏兰屹说完,以面见君主之礼在殿下面前跪下,明明是臣服的模样,却没有一丝不在逼着殿下。

“阿若。”

殿下突然叫了我的名字,我打个激灵,连忙跑到殿下面前。

殿下说:“扶苏姑娘回屋。”

我应了声,偷偷抬头看殿下的脸,已经沉得要滴水了,我连忙把苏兰屹搀起来,好在她没在这个时候犯倔,只是低低笑了一声,像是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也没多大的失望。

就要进屋时,殿下突然从后面快步走过来,抓住苏兰屹的肩膀把她扳回来,咬牙切齿地俯身贴在她面前,一字一顿地说:“孤说过,苏兰屹,你落在我手里了,你是我的了,你是谁的臣?”

“臣为大昭疆土之臣。”

她凑近了殿下,低声补充了下半句。

我听见了,吓出我一身的冷汗。

“不是杨家之臣。”


苏兰屹院边的兵更多了。

她问我最近还有没有北疆的将军出事。

我说没有。

她沉默了会儿,说:“他这是不想让我知道了。”说完,又没来由地开始咳嗽,左手紧紧握住右手的手腕。

上次的伤,让她的右手手筋断了,至今仍旧有些无力,怕是以后都拿不起刀剑了。

她回不去战场了,她被折断了羽翼。

她大笑,一边咳嗽一边笑,“我苏兰屹难道便那么像个被养起来的玩意吗?他宁愿把我当雀儿养,费那么多劲去重新铺局,也不肯让我再回北疆!”

我怕她又要犯傻犯倔,日日夜夜地照看着她,可还是漏了一眼。

她每天都要在墙下站一会儿,从前便有的习惯,我只当她难过了就没有多管,哪知便是这阵工夫,她不知怎的就传出去了一封信。

这封信最终呈在了陛下的桌案上。

苏兰屹在信上细数自身罪过,将所有有的没的罪名全都揽在自己身上,言明不配承袭安国侯,请陛下另选高能。同时,她还举荐了军中几位有才能的将军,一番言论,推心置腹,字字恳切。

这场北疆的风波,由这封信,由苏兰屹一人之过作为结局。

当天晚上,殿下带着一身寒意进了苏兰屹的房间,进门就把身上的香囊扯掉了,扔在了苏兰屹面前。

后来我才知道,苏兰屹绣的这个香囊是别有用意的,上面的图案是向在朝中她的旧臣传递消息,所以她才能在墙下把那封信送出去。

而我一直以为,她是想通了,开窍了。

殿下一边阴狠狠地看向苏兰屹,一边粗声让我出去。

我给他们掩上了门,可瞧着这两位不像善终的样子,担忧地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

果然屋里出了不小的声响,像是打架又好像不是。

苏兰屹的声音起初挣扎,后来挣扎不过索性装死,可到了后来装死也装不下去了,受不住地低低啜泣着求饶。

可殿下像是聋了,一概不听。

我反应过来,耳朵都红了,不敢再听下去,赶紧跑了。

第二天,殿下让我去照顾苏兰屹,我以为她旧伤复发,结果我进去一看,吓了一跳。

“这是……殿下做的?”

我一进屋子,就看见她躺在床上,一条胳膊垂在外面,肩膀上都是青紫的痕迹。

殿下昨晚在她房里,磋磨了她很久。

殿下对宫中女眷从来都是体贴的,我从未见过如此粗鲁的殿下。

我把她扶起来给她擦药,她双眼无神地看着我。

我问她:“疼吗?”

她摇头,可说的却是疼。

不知道在骗我还是在骗自己。

我给她擦洗身子,擦着擦着,却改成擦我的眼泪。

我从来都坚定地站在殿下这边,因为我从来觉得是苏兰屹狼心狗肺不识得殿下对她的好,所以我即便知道不对,也只是可怜她,可是现在不同了。

她却笑了,跟我道谢,又说没事,哭什么。

我给她擦上药让她去睡,她安静地躺在被子里,眼睛却开始流泪,越流越多,淌在了枕头上。

我伸手给她擦眼泪,她哭得更凶了。我与她相识的这段日子里,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她哭。

她说,她想她的父兄了。

“我本该,会和他们一起的,他们走的时候,我就想跟他们一起了,可他们不让,他们说,还有苏家军呢,他们都走了,苏家军怎么办,新来的将领对苏家军不好怎么办。我就只能活着。我以为我努力些,就会接住苏家军,可是如今我也做不到了,我好想我的父兄啊,我好想回北疆和他们在一起,我真的,好累啊……”

那一天,她哭了好久,直到哭得累了睡了。

我走出房门,发现殿下就在外面,看见我,眼睛里满是疲惫与苦意,话里有难得的委屈,“她果然自始至终,就没想过留下。”

我上次见他这么委屈的时候,还是好几年前,他得了一只野雀。

他特意准备了一个很漂亮的笼子来装他的雀儿,而那野雀自入笼起便开始嘶鸣不断,他将它放在屋外一夜,第二天雀儿在笼中死去了,满嘴的血。

他抱着笼子,难过又委屈地对我说:“雀儿死了,它为什么会死?”

我对他说:“殿下,这雀儿是野雀,烈性,它们没有了自由就会自尽,不会让任何人得到它。殿下,这种雀儿是不能够被圈养的,它们生来属于天空,不属于任何人。”

殿下伤心地把雀儿埋了,可第二天他又让人抓了野雀圈在笼子里,不出意外,雀儿全死了。他就站在院子里看着满院的雀儿,神色冷漠。

第三天他仍然试,仍旧一个未活。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养过鸟,便是天生适合人逗养的鸟,他也从未养过。


陛下没有亲口下旨给苏兰屹什么责罚,只是将她的官职收了回去。想来,是殿下做了什么,最后陛下给了殿下人情,私下里把苏兰屹给了殿下。

那一封信,救了北疆将士,也彻底折断了苏兰屹回北疆的希望。

我觉得苏兰屹可怜,她都这样了,殿下竟还没有给她一个名分,以后她在宫里的日子,更难过了。

后来的那几天,到了晚上,殿下都会来她这儿。

第二天,我都得来给她涂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层层叠叠,看得让人心惊。

我想,殿下或许是真的恨她吧,恨她骗他,恨她一意孤行宁愿赴死也不肯留在他身边,恨她践踏他的心意。

可有一日清晨,我去得早了,见殿下还在里面。

殿下已经醒了,半撑着身子看着他怀里的苏兰屹,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眷恋和温柔。他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她的嘴唇,她在梦中嫌痒地嘟起了嘴,他轻轻地笑了,又专注地看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起床走了。

我不懂殿下到底是爱她还是不爱她,她惯爱骗殿下,殿下应该恨死了她,可他也一遍一遍地救她护她。

可救了她,他也不让她好过。

他与她下棋,他夜夜磋磨她。

他要让苏兰屹认输。

在这场弥天大雪里,他似乎不满足于她冷得只剩一口气了,他还要把她的骨头都捏碎了,然后再捏一个他想要的她,一个在笼中也不会死的她。

后来陛下突然病重,殿下进宫侍疾,这段熬鹰似的生活才到此为止。

苏兰屹身子好了之后,殿下同意让她出门了,但是不让她出宫。

她精神好了点,也爱笑了,又跟我挑食斗嘴。

我总觉得她不像是个对生活失去希望,盘算死亡的人。

她与寻常女子不同,她从鲜血和白骨堆成的生死场而来,染在身上的血早已铸成另一个刀枪不入的她。她更像是随处可见的草籽,被砖石泥土压着,可给点阳光就能茁壮成长,是明明一身伤痕还能对我开玩笑的人。

她怎么会看不破生死呢。

不过,我觉得就我一个在这里想这些纠葛,她自从殿下走了,就整天只想着出去玩。

她经常让我陪着她去南边的雀楼走一走。

南边的雀楼是宫里最高的阁楼,相传是陛下为了先皇后建造的,先皇后就是殿下的生母,早早的去世了。

我问她为什么总往这里来。

苏兰屹告诉我,殿下的生母,当年就是从雀楼上跳下来去世的。

我一惊,这算是宫中秘闻吧!

苏兰屹继续说:“起初,雀楼不叫雀楼,叫南楼,是先皇后怀你家殿下时,陛下欢喜得不得了,命工匠特意建的一所高楼,意为可以向上天祈求福泽,你家殿下生下来,小名便叫作南楼了。”

“看来陛下很爱先皇后娘娘。”

“嗯,曾经很爱,可他也爱权势,而这只有如今的皇后娘娘才能给他,所以陛下就娶了那个女子,在你家殿下生下来不久。皇帝三宫六院,本也是常事,而新来的那个女子不甘于妃位,栽赃嫁祸于先皇后,陛下念其家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起了念头想让先皇后退位为妃。先皇后烈性一辈子,不肯受此等奇耻大辱,登上了南楼,当着陛下的面儿,骂他是小人,忘恩负义,这辈子亲缘断绝,不得善终,骂完,便纵身一跳,成了永远的先皇后。”

我皱眉,“那殿下……”

“所以他不会靠近这里,我也难得松快些。”她对我笑了笑,“我们上去看看吧。”

过了不久,陛下还是驾崩了。

陛下这场病来得蹊跷,我听见有下人私下议论,陛下生病前曾与殿下吵过一架,之后便卧床不起,说不出话了。本来陛下还要大刀阔斧地整治北疆那些将军和苏兰屹,可这下都按下不表了,全权由殿下代理。

后来,那些私下议论的下人不知不觉都再也见不着了。

殿下终于要登基了,臣子们为他选了个家世容貌一等一的皇后——李家姑娘,他没有母家势力,在这朝中势力也算单薄,所以,他接受了。

夜深,他敲响了苏兰屹的门。

我和苏兰屹正对坐喝茶,见殿下来了,我连忙跪下来行礼。

殿下摆摆手,让我去前院把最大的那棵柳树下藏着的酒挖出来送过来。

过了没一阵儿,我把酒送来了,听见殿下说:“这酒是你走的那年我埋的,想着等你回来喝。原以为这一辈子都等不到了,哪成想,七年罢了。”

殿下又断断续续地顾自说了好些他和苏兰屹幼时的往事。

苏兰屹喝了一口酒,说:“有点苦。”

其实自从上次之后,苏兰屹再也没有对殿下说过话,这是她第一回答他的话。

殿下连忙从桌子下的食盒里拿出一盘甜糕点,“就着这个。”

苏兰屹看着他突然间笑了,笑得温柔,笑得动人,她唤他:“南楼。”

殿下本就不胜酒力,方才那一碗灌下去,眼里已经有了水色,如今听到南楼二字,眼尾的薄红都被逼了出来。

他又醉了,又开始说:“那年你骗我,我不让你去北疆,你就骗我说上街给我买吃的,晚上就回来。我等了一晚上,等到的却是你已经离京的消息。苏兰屹,我从来没这么恨一个人骗我,这世上的人都可以欺我瞒我,你不可以,知道吗,苏兰屹,你不可以!我明明只有你了……”

他幼年失怙,身边只有苏兰屹一个玩伴,而后来,苏兰屹也抛弃他了,用一个拙劣的谎言。

“我知道。”苏兰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可是南楼,我们向来道不同,我有我的独木桥要走,你有你的阳关道,你若偏要拉着我走到你的阳光道上去,我只能摔下独木桥了。”

他不听,只摇头,红了眼睛,委屈地看着她说:“苏兰屹,就不能不走吗,在孤的身边,享无上荣耀,不好吗?”

苏兰屹有点累,叹了口气才缓缓说:“南楼,我不是你身边的雀儿,呆在笼子里我会死。我也不是一辈子念着女训女戒的闺阁小姐,我拿过刀,我杀过人,我守过疆土,我若回了北疆,是翱翔天际的鹰,你要折我的翅,就是断了我的命。”

“所以呢,你要杀了我?”

苏兰屹拿起酒猛灌一口,低下头时,落在殿下身上的眼神却是轻的。夜风缓缓,她看着殿下,许久,轻轻地笑了,“我不杀你,我祝殿下万事顺意。”

殿下醉得厉害,伏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经意间说了一句呓语。

“苏兰屹,我的葡萄酒呢,你答应回来送我北疆最好喝的葡萄酒呢……”

苏兰屹待在他身边,静静地坐了一夜。


宫里要准备丧典和登基大典,殿下也更忙了,从那夜之后再也没来看过苏兰屹。

也可能是那位即将嫁过来当皇后的李家小姐的原因。

苏兰屹不大爱说话,吃得也不多,经常出神。我与她对坐吃糕点,她吃着吃着突然捂着嘴干呕了起来,我急着要去找御医,她却急忙拽住了我,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我们都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的眼里没有喜,只有惊慌到极致的害怕。她看着我,声音有点发颤,“你说,他会放我走吗?”

我沉下声音告诉她:“陛下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妄求也算吗?”

“什么是妄求?”

“求也求不得,便是妄求。”

我想起那些死雀,重又对她说:“殿下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除非已然死去。”

她惊慌地看着我,最后一点一点归于平静。

她对我说:“阿若,我求你件事。”

那一瞬间,我的心无预兆地也开始慌乱。

我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握着,直直地看着她的眼,对她说:“你知道的,殿下对你有情意,你不能伤害他,我也不会允许你伤害他。”

她看着我,许久,说:“我知道,可是,我……”她哽了下,又继续说,“我只是想求你,先不要告诉他,我得再想想,你让我好好想想……”

我答应了她,在我要走的时候,她又叫住了我,再一次恳求我说:“求你了,别告诉他……”

我一直觉得她可怜,受伤的时候可怜,无助的时候可怜,所以这难得的求人,更让我难受。

我说:“我是殿下的人,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对她的可怜能否背叛我的忠诚,我只能躲着,独自提心吊胆了很久。

我知道她向来骄傲,她也向来不喜欢这皇宫,她想走,可她的离去势必会伤害到殿下。

所幸殿下马上要登基了,从此苏兰屹会是这后宫里的一名妃子,也或许只是个没名分的禁脔,但那都不重要了。

她有了孩子,一个女人有了孩子总想安稳下来的。她和殿下从此就有割不断的牵连了。

日子总会过下去的,苏兰屹会想明白的。

过了两天,苏兰屹对我说,要我请殿下去雀楼。

我猜她是想明白了,要告诉殿下这件事,可为什么是雀楼?

她笑笑,“别问那么多,回来给你做杏仁酥吃。”

她曾与我说过,她会做那种又甜又不失清香的杏仁酥,说过要给我吃,可还从来没动手。

我心里觉得哪里别扭,可还是去见了殿下。

殿下看见我就问:“她说什么了?”仿佛等了很久的样子。

我说起雀楼,他眼里的神采一下子就落了下去。

但最后他还是去了。

他好像真的很厌恶雀楼,站在雀楼下呼吸了好几个来回才愿意走上去。

那天晚上月亮很大,我扶着殿下登上那最高的雀楼,看见了微笑着凭栏等待的苏兰屹,她美得好像下一刻就要飞天的嫦娥。

她笑着唤殿下:“南楼。”

太子殿下突然僵住了,好像她只说了这两个字,他就溃不成军了。

他小心地往前走着,“苏兰屹,你过来,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过来,听话……”声音越来越慌张,我从来没看见过他这样害怕的样子。

可她还是半分不动。

“苏兰屹!你敢跳!你今日跳下去,明日我便让这天下永无苏家军!”

她看着他色厉内荏的样子,笑着越发张扬。

我知道她要做什么了,我只觉心惊。

——“你说,他会放我走吗?”

——“殿下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除非已然死去。”

我从来没想过,她倔到这个地步,宁肯玉碎,也不肯被永远困在宫里。可从头细想想,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一个人啊,是她总爱笑,是她总是漫不经心,所以我总忘记这件事。

殿下还在小心翼翼地往苏兰屹方向挪。

清辉在后,她眼里却有细细闪闪的温柔的光。

“南楼。”

殿下停下了脚步。

她看着殿下,突然扬高了声音,“我苏兰屹,在此恭贺殿下,一贺万岁,二贺新婚,三贺高堂之位,永失兰屹,万事顺意。”言罢,借着月光,纵身一跃。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她没怨恨他一句,也没留下一句诅咒,她祝他万事顺意,除了她苏兰屹。

太子殿下疯了一样地跑过去也没拽住她的一片衣角,只能撕心裂肺地喊她的名字。

我想,原来,她真的做了嫦娥了,可我的杏仁酥呢,她骗了我。

我再也吃不到她送我的杏仁酥了,我便跟着太子殿下一起哭。


苏兰屹死了。

殿下自那日之后并无什么异常,他让人把苏兰屹敛葬了,而自从苏兰屹从雀楼跳下去之后,自己一眼也没有去看过她,他正常地在准备登基大典。

苏兰屹下葬那日,也是他登基之时。

他神色如常地举行完了登基大典,却在迈下御阶之时摔了一跤,倒地不起。

众皆惶恐,乱作一团。

殿下已经躺了一天了。

我在旁照顾殿下,没来由地想,苏兰屹走了,殿下不会也走了吧?

应该不会的,殿下忍了这么多年才坐上的龙椅,舍不得的。

我就又开始想苏兰屹,想起她让我瞒着的事情,一念之差,如今倒成了我要携带一辈子的秘密,我又开始难过了。

太医说殿下无碍,只是还在做梦,似乎是不愿醒来。

我胆战心惊地照顾着,好在殿下的梦三天后做完了,殿下终于醒了,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我,叫人把皇宫里的,经过皇宫的所有雀儿都打下来,关在笼子里。

苏兰屹走了,殿下没走,可他更疯了。

明明白天精神百倍地对付朝臣和政事,可入了夜他便会站在一堆死鸟中间,一句话也不说。

几天下来,已经形销骨立,不忍去看。

我不知如何去劝,独自走出了寝殿,不知怎得就到了雀楼。

不经意间,我在楼下一棵树的旁边发现一个埋着的油布包,上面的土还是新的,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包着的杏仁酥,也是新鲜的。

我抬头看雀楼,想起她曾多次要我带她来看雀楼,想起我们一遍一遍地走过雀楼,想起她身为武将的武功,她既然敢从雀楼上跳下去,那必然有十足的把握。

雀楼是殿下心头最沉重的伤,他一生中两个最爱的人都从上面跳下去,这样的打击会让他失去理智,不会去思考这些漏洞,他甚至连看苏兰屹一眼都不敢。这便给了苏兰屹最大的机会。

对啊,她是草籽,她是最坚韧的草,她怎么会那么快认输。

我突然笑了,可这些天有太多的恐惧,惊慌,自责,痛苦,悲伤,我笑着笑着就哭了,止不住泪地哭。

我捻起杏仁酥放在嘴里,果然清甜不腻。

苏兰屹啊,这个女人啊,真是又讨厌又可怜,可算到如今,我未尝不,钦佩她。

我抬头看天,有一种雀儿是不一样的,它或许会稍作停留,但它们生来不能被圈养,它是倔强而勇敢的,也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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