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太爷二三事》

        我的太爷,大名高建武,宗字辈,1922年生人。他的父亲是镇里的地主,有四个儿子,我太爷行二。太爷年幼时,过得是少爷生活,长到十几岁,脚没粘过泥,出门一律乘轿。但好景不长,1936年,他父亲就被共产党抓去活剐。他上面唯一的大哥,刚二十岁出头也病死了。其它两个兄弟后来的情况,我不得而知。

        太爷自幼聪颖,18岁考取省城电报局,当上电台主任,也是国民党员。南京国民政府即将败退台湾时,和他交好的黃镇长曾劝他一起去台湾,因为顾及到两个儿子(我爷爷和二爷)尚幼,又不甘心老家家业,所以他最终带着两个儿子匆忙从省城赶回乡下老家。黃镇长去了台湾,后来的情况,也不得而知。回到老家之后,镇里的共产党武装已经控制了局面,国民党的大小官员、公务人员都被关在一块。太爷回去后也被缴械关起来,只是没多久就放出来了。再后来,家产没了,他带着两个儿子离开镇里,回到乡下。爷爷八岁那年,我太奶奶又去世。据说,上面知道太爷懂电报,当时通知太爷去省城做培训教员,但考虑太奶奶病重,两个儿子尚幼,无法离身,最终又错过一次机会。为了养家,太爷开始学木工,靠做木活和给人刻印维持生计。文革来的时候,他这种人,当然又得被抓去挨斗、戴高帽。我出生的时代,中国早已改换天地,幼年在他们身边玩的时候,我这少不经事的耳朵偶尔听到他们闲话时提起的那些往事。当时不解他们谈那些闲话时的凝重、感叹,后来懂了,已经是他去世多年以后。插一则逸闻,这是我爷爷告诉我的,也是太爷后来回忆感慨时告诉爷爷的。据说,当时省城有个与太爷交好的女人也曾劝他一起去台湾的,那个女人端庄大方,姓白。

1999年清明  太爷、堂姐、我


        在太爷的几个孙子里,我父亲很得太爷喜欢,可能因为我父亲排行老大又较忠厚,但因为家庭成分和性格顽劣,我父亲书没读多久就辍学回家,所以太爷对子孙辈的寄望又压到我身上。他对我管教严厉,幼年我每与姊妹相处不睦,他都对我严厉斥责,提醒我做人要忠厚磊落,但他对我的管教并不拘于末节。而他高兴的时候,甚至抱着我在我胳膊上咬一圈深深的牙印。

98年清明  爸、我

        我自幼喜欢写写画画,头脑也算伶俐。太爷素喜书法,见此,自然对我寄望更厚。到我7岁时,他就带我买合适的笔墨纸,挑选毛笔,教我折纸,督促我练字。但他并没有教过我怎么写字,我当时其实对正襟危坐写字心存抵触。我爷爷小时候因为家庭败落没怎么读过书,所以见我提笔写字总要夸我,让我练好了写春联,太爷见状总要奚落我写的横划像狗骨头,哪里见得了人?习字不久后,他竟给我一本书法杂志,杂志封面有些破旧,我当时只小学二年级读不懂书里的内容,只翻过几遍,隐约记得书中的图和个别书法家姓名。太爷特意嘱咐,书一定小心保管,不能带到学校让老师顺走了。我当时愕然,不知道这本我当时远远读不懂的杂志有什么特别,也不知道别人口中德高望重的太爷为什么突然间那么小器地提防教书先生。那本杂志,最终还是在我10岁搬家时弄丢了,但我和书法的缘分却没有就此结束。

太奶奶、爷爷、奶奶

      2003那年,我太奶奶(我第二个太奶奶在我爷爷十几岁时来到我们家)和太爷一前一后去世。卧病在床的太爷从叔叔口中得知太奶奶先他去世的消息时,只是心平气和地安慰我们:“人老了,总是要走的,不必落泪”。紧接着,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爷爷、二爷只好跟之前提早送太奶奶回乡下一样,把他送回乡下老家。我还记得送太爷回乡下那天下着大雨,本来露天的蓝色杂交车后厢盖了红蓝白相间的硕大雨布,他被裹到被子里,躺在四脚朝天的竹制凉床中被抬到车厢里。后来,再听到太爷的消息已是那年大雪天里他的死讯了。

        太爷、太奶奶去世至今已匆匆17年,他们的音容、爱护到后来卧病在床,在我的记忆中却像夏天的蝉鸣一样清晰漫长,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不过是5、6年光阴。我偶尔会梦见他和太奶奶活过来,太爷不是像以前一样神情肃穆地背手站着,就是端坐在客厅。今年暑期居家无事,我又想起他曾给我又被我弄丢的那本杂志,对此书的好奇就像我对他前面大半生的好奇一样,我想知道其中我过去没读过亦不能读懂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凭着记忆中杂志背面的米公祠图片和书里提到的马叙伦先生,我终于找到了这本杂志。这本杂志是《书法》1988年第一期,接着我网购了这一年六期的《书法》杂志,留作纪念。

1988年《书法》杂志第一期  封面


1988年《书法》杂志  背面  米公祠

        翻开那本和20年前一模一样的杂志,我似乎穿越回了幼年的某个瞬间,只是我发现书的内页变得比我印象中薄,记忆中某页的一张扇面作品也不见了,书中一张现代作者的小像原来也一直被我的记忆荒谬地安在了马叙伦的名下,而我对其它部分图像的似曾相识,我自己已经难以分辨是唤醒了20年前的记忆还是近年学习书法广泛阅读的记忆。我继续想象,想象太爷当年如何得到这本杂志,又曾在什么情形下和写字刻印产生交集。

扉页    马叙伦书法
网购1988年全6期


      写到这,我莫名地记起自己曾在北京画院见到的一件齐白石四条屏,画中所绘是齐白石早年画作中曾为乃师胡沁园赏识的物什,白石感念师恩,亲自将画裱好,准备在亡师灵前焚画祭奠。我太爷,严格的说,反倒不能算我写字上的启蒙老师,我也从未见过他的字和印,但他的确让写字对我多了一点特别的怀念,就是这点怀念催促我重新拾回和擦拭有关那本杂志的记忆。回想太爷去世,家里操办白事那一天,爷爷对我说:“你太爷生前除了要求你念好书,最大的希望就是你把毛笔字写好!”我当时不以为然,没料想,今天我竟然要以比他的寄望高十倍的诚恳,靠近写字这条路!字虽然依旧不好,但太爷如果泉下有知,如今再听到爷爷怂恿我提笔挥春,恐怕不会再奚落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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