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旧事(二)/八月札

      次次与临安因此事争执后我总是黯然神伤一阵儿,每当这种时候,总是素心在一旁劝慰着我,听我如平常人家未出阁的姑娘一般啰啰嗦嗦讲着将嫁的良人。我知道昶卿不似那话本子里的竹马绕青梅,他从未说过多喜欢我,却会在我的声声告白中红了耳根。究竟是从何时那个小小少年在我心中的呢?大抵是九岁那年他随父入宫时的初遇。彼时我偷穿宫女的衣服打算溜出宫去淘些话本子,却在宫门处盘查时一时慌张踩住裙裾直直跌倒,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我跌入了一个带着青草香的怀抱,疏离而有力。挣脱怀抱站定正窘迫不堪时,头顶上响起清冷又带有些调笑的男声“都说宫里的人皆是聪明伶俐的,怎的这个这么笨,小丫头要好好走路啊。”我又气又恼红着脸抬起头说“你放肆……。”对上他的灿若星辰的眸子,突然就说不下去了。有些人只一眼便是一世的劫。那日的出宫最终以被沈将军识出又带回宫里,父皇罚抄《女则》,沈昶卿入宫学结束。十二岁的沈家昶卿便这般走入了我的眼里心里生命里。我一直同素心讲昶卿是我生命里的耀眼的烟火,是我忘了,烟火从来都是刹那间的绚烂……

      那时的昶卿是京都里的才俊翘楚,正是鲜衣怒马少年时,打马看遍长安花。年纪轻轻便早已随父出征,屡创佳绩,沈家军中得了个少将军的称谓。而我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仅顶着长公主的名号整日胡闹。他待旁人都是进退有度,温和有礼,颇有世家公子的风范,却独独对我冷言相向,极尽嘲讽,却又偶尔待我极好。太傅罚我诵晦涩难懂经书时他会出言讽刺“堂堂公主殿下便连书都读不了,果真是笨。”却会将自己的注释不经意留下。我不善歌舞女红独独对医药感兴趣时,父皇母后皆斥责之,独独他在我抹眼泪时,安慰地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傻丫头还是怀着仁心的。”后来常常从宫外给我带来药材古书。直至后来父皇母后妥协,对我学医不再拘束。徐贵妃设计我致她落水,栽赃于我害我被罚解禁后,他第一次主动在殿外拦下了我“真是个笨人,怎么也是我欺负才对,怎么白白受了这等欺负。”第二日便听闻徐贵妃所出三皇子落水伤风的事情……诸如此类,我想即便他待我不温柔体恤,终归我与旁人是不同的吧。

        及笄礼过后,我精心装扮在宫学门口梨花树下约见了他,仰头望着身姿越发挺拔的他,满怀期待地问他:“昶哥哥,你娶我好不好?”他好看的眸子里有刹那间的光芒,却又在一瞬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声音涩哑地说:“公主错爱。”说罢仓惶逃离。被拒绝又怎么样呢,君未娶,我未嫁,往后时光漫长,我陪着他总会感动的。凭着一腔孤勇的欢喜,我终是求了赐婚的旨。临安说的没错,他确实未见得对我有多好,或许他从未将这件婚事放在心上,是我执着的一厢情愿,可是我心甘情愿,依旧守着盼着嫁与他,与他琴瑟和鸣白首不离。

        几年时间倏忽而过,我看护着临安。太傅时常夸赞说陛下年少聪慧,勤恳好学。苏相说陛下政事之中颇多见解为社稷之福,就连平日不苟言笑、治军严苛出名的昶卿都肯说一句陛下骑射领悟力极快。我见证着他在朝堂上由最初的不知所措到游刃有余,一点点有了帝王的模样。国内政事日趋清明,就连动乱的北境都在昶卿几次出征后边防安稳。我私下同素心期待地规划起来嫁入沈家的事宜。

        好事多磨,秋风乍起时,北戎大军来犯,沈家军领命抗敌。出征前夜,沈府践行宴后,我本想将自己花了几日赶制的香囊赠予他,香囊中我塞了帛书,上面写着唯愿与君同生死。我穿了及笄礼的那套芙蓉裙,想同我的少年讲:“昶哥哥,这次回来你娶我好不好。”却在后花园望见了苏相长女巧笑倩兮和他和颜悦色的模样。全京都都知苏家长女才艳双绝,是苏相手中明珠,而我除了医药身无长技。我突然起了妒心,手中的一针一线缝制的香囊越发看着丑陋,便随手扔草丛中,低落地同素心讲:“回宫吧。”

        这一仗打了整整三月,最后尤为惨烈,双方损失惨重,多少将士马革裹尸,血洒疆场,尸骨无存。初雪时捷报与讣告同时送到我的手上,北境保全大胜,主将沈昶卿身死殉国。我身形不稳,素心扶住了我,我声音颤抖说:“素心,这句话在讲些什么,我素来未认真听太傅讲课,你去问问沈昶卿身死殉国是怎么个意思?”素心红了眼带着哭腔说:“殿下节哀,保重啊,沈将军……。”其后的话我意识涣散听不见她说些什么了。其后便是高烧三日,意识混沌之中总见到昶卿,他温柔地冲我微笑,却离我越来越远。醒来时看到素心守在床头,同我讲陛下刚刚离开,我却不想动不想言只是止不住泪流。在我以绝食断药为威胁之下,临安终于同意我以未亡人的身份送昶卿最后一程。

我着丧服,入了沈府待他归来。从意外发现他卧房疆域图背后藏着我的画像,我便处处留意,在他书房密阁中发现除了他的一枚私印,其余竟全是与我有关的东西,小到玛瑙石大到纸鸢,甚至我在学堂求他帮我作弊的纸条,零零碎碎,却又整整齐齐,显然被主人反复翻看精心保存。我抱着素心嚎啕大哭:“他才是傻子,大傻子…呜呜呜…。”灵柩归来时,大雪纷飞,寒风凛冽,像极了夺位那年。全城缟素,百官城外相迎,我位众人之前,一手拄着竹杖一手扶着素心,泣不成声连长公主的仪态也全然不顾,沈老将军堪堪扶住夫人之后,悲痛说:“切望公主保重身体,小儿命薄无福求娶,公主如此以未亡人自居已是我沈家莫大的荣幸,昶卿他…他九泉下也定是心疼你。”我回望声音嘶哑说:“二老也当保重。”我在城门口等到了我的英雄,他没有高头大马迎我到沈家,而是安安静静躺在那一方棺木,与我从此别离,死生不复。

你可能感兴趣的:(京都旧事(二)/八月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