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手作别去,流水十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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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岁渐长,人也愈加怀旧。近一段时间脑海里一直有个念头挥之不去,特别想去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看看。

接近目的地的时候,眼里突然泛起泪光。仿佛要揭开一个重大的谜底,或者要主持一场盛大而隆重的会议,唯有沉默,方可压住心潮的澎湃。

其实,我住过的地方早已面目全非。旧城改造,老街道已不复存在,周围高楼林立,我曾居住的院子就隐藏在这些高楼后面,宛如旧时过气的嫔妃,落寞寂寥倨傲,渐渐地被佳丽云集的繁华淹没。

踏进院子,往日的记忆扑面而来。六岁到十六岁,我在这个院子里整整生活了十年。

这处院子原本是学校的办公室,后来改成家属房,一道围墙和校区分隔开来,分配给学校的骨干教师居住。父亲作为优秀教育工作者,省级劳模、地区劳模、县劳模的奖状不计其数,我们有幸成为享受学校公有房的住户,搬进了仅有三户人家的小杂院。

说是小杂院,其实一点都不小,更不杂。街门到家门,是一条长长的通道,足有五六十米长。院子里干净整洁, 白天有朗朗书声相伴,夜晚大人孩子搬个小凳坐在院子里纳凉聊天,沐清风明月 ,看星宿闪烁。

刚搬进来的时候,房屋少,人口多,经济不宽裕,爸爸便低价买来二手砖头木料,利用课余时间一点点刻掉砖头上的水泥石灰,自己身兼泥瓦匠、木匠等数职,愣是和妈妈两个人盖起了厨房小房和杂物间。如今,爸爸一砖一石建起的南房已破败不堪,只依稀可见当初的模样。

四下逡巡,院子已没有当年的清爽,堆满了杂物。房檐下几大袋回收的废品昭示着住户的职业。横穿院子的晾衣绳上杂七杂八的衣服也暴露出主人的粗糙和寒酸。残破的木板搭了扇小院门,杂物间凌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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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清静和文化气息荡然无存。三十多年的时光啊,房屋不知已经易了多少主了。想必这些临时租户们,为生活奔波已经穷尽心力,大约再没有整理收拾的闲情了,况且还是别人的房子。

目光久久落在正房上,一股暖流热辣辣冲上眼眶。朱漆的门窗仍然是当年的样子,有着学校教研室特有的庄重而严谨的风格,只不过颜色已经斑驳脱落,显出岁月风霜侵蚀过的沧桑和疲惫。电表依然在老地方,较之以前多出几根电线,参差地凌乱于房檐下,表明它们的临时立场。

如果不是看到房门上方悬吊着炉筒子,我都快按捺不住进家的冲动。好想拉开门,看看小时候那个温暖而贫瘠的家。

搬进来后,乡下的爷爷打了一棵树,请木匠做成柜子,我们俗称“大洋箱”,作为新居暖家之礼。柜子漆成了大红色,很长时间里一直是我们家最值钱的家具。大洋箱犹如一束温暖靓丽的光,驱除了房间里的昏暗,照亮了我们未来新生活的路途。

耳边隐约传来说笑声,父母的,弟妹的,我的,此起彼伏。屋子里的家具渐次出现在眼前。盖着案板的水瓮黑油瓦亮,案板上母亲切好的白菜宛如一颗颗翡翠玉石。装白面的“磨盒子”,像一面红彤彤的鼓,泛着水润的光亮。炕上垛着整整齐齐的被褥 ,被一块色彩鲜艳的被单罩得有棱有角。收音机端端正正立在洋箱上面,刘兰芳的评书正讲到岳飞枪挑小梁王。……

一帧一帧的画面犹如放电影一样快速闪现。就这样乘着时光机,遽然回到了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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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上班不在家,我和弟弟被锁在家里。小耗子在地上蹿来蹿去,我和弟弟趴在炕沿边,吓得大气不敢出。

八岁那年,母亲分娩,门窗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小小的我站在南房的窗台上踮脚伸脖向里张望,心里充满懵懂的好奇和担忧。

妹妹出生后,家里更拥挤热闹了。亲友们鱼贯往来,我的班主任老师来看妈妈,内向羞怯的我趴在收音机前面假装听广播,一个小时没敢回头。

那时没有电视,昏黄的灯光下,每晚爸爸都在备课。备到动情处,我们便是他的学生,高声朗读加讲解。记得读到《金色的鱼钩》,爸爸声情并茂的朗诵让我们泣不成声。后来,我说普通话一直比其他同学标准,估计就是得益于爸爸潜移默化的影响。

妈妈虽然文化不高,却极爱读书。每当我们发下新课本,妈妈比我们还兴奋,一页一页翻着读,比我们都认真持久。日积月累,识字量居然与日俱增。而今七十岁的老母亲捧着厚厚的佛经,能够一字不差从头读到尾。那里面的字,有好多我都不认识呢。

弟弟妹妹追逐嬉戏,爸爸坐在炕沿边凝神备课,妈妈在地上穿梭忙碌,火灶上热气腾腾,我闻着书香无比安宁。这样的画面永远都挥之不去,几十年来,时常在心头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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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进这个院子不久,我认识了第一个玩伴红英,她还有个小名叫女女。漫漫人生路上,她是我第一个朋友加闺蜜。

彼时,我们俩六岁,我生日在八月,她十月过生日,我俩的父亲在一个办公室教学。此后的几年里,我们形影不离,彼此陪伴。我们穿一样的衣服,读同一本书,无论去她家或者来我家都如同在自家一样安适。仿佛双生花,仿佛找到了另一个自己。

现在闭上眼,她家里的角角落落仍清晰如从前。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因为有了她的陪伴,几个火柴盒几颗小石子一截橡皮筋都能玩出无限乐趣。我的童年和少年过得满足而愉快。

两家相距百米多远,来的路上特意绕去她家看了看,早已经拆了,门前一片空旷,旁边建起了漂亮的公共卫生间。不久之后,我住过的房子也将拆除,不知按规划会建设成何等模样。

往日的岁月呵,终归要收藏在遥遥的记忆里,连张像样的图片都不曾留下。如今的闺蜜远在省城,那些朝夕相处的欢喜是不是也经常念起?亲爱的,遥祝安好!

院子的前面就是学校,爸爸在这里教了一辈子书,光荣退休。我们在这里完成了小学教育,奔向更广阔的天地。

那时候,同学们都爱到我们院子里玩。放学后,炕沿边趴了一溜小脑袋认真写作业。跳皮筋儿、打瓜蛋儿、抓骨头子儿都是我们乐此不疲的游戏。爸爸妈妈温和地问候每一个孩子,满脸慈爱。

每到课间,我就带领一帮女同学,像风一样呼啸着跑回家,咕嘟咕嘟灌几口水,每人抓一块玉米面窝窝,妈妈在灶上烤得焦黄香脆,又像风一样呼啸着跑向学校。跑着跑着,我的少女时代也像风一样呼啸着远去了。

如今,一排一排的教室已成历史,抬头望望,学校也是一幢一幢的高楼,昔日的玻璃木窗换成了铁架护栏。母校,已不是我认识的模样。听说,学校也在拆迁之列,新的校址已经选好。用不了几年,母校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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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孟老师家境尚可,率先买回一台电视机。那年热播剧《霍元甲》正风靡大街小巷。我们姐弟不时趴在人家窗户外边偷看几眼。任凭孟老师千呼万唤,没有父母同意,我们是断然不会踏入人家半步的。

天气晴好的时候,孟老师就会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方便我们全家都能看看霍大侠。端着碗,沐着清风明月,边吃边看,边聊边笑。温馨的邻里关系一直是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美好图景。

爸爸想把爷爷接来城里养老,申请了宅基地。新房还未盖好,孟老师打起了我们旧房的主意。他爱人是个凌厉的女人,撒泼骂街样样在行。为了把我们赶出去,不惜破坏多年邻居的和睦友爱,指桑骂槐,断水断电,手段不时翻新。

他家有三个儿子,住房紧张可以理解。善良的父母没吭一声,决定提前搬走,远离是非。那时公有房还不能买卖,产权都是学校的。

恰遇我初中毕业,跟随父母搬离这个院子,再也没有回来过。几年之后,传闻孟老师一家厄运频频。据听说老两口和二儿子一年之内相继离世,大女儿离婚,二女儿也因抑郁自杀未遂。不知真假。唉,命运的反转真是令人唏嘘。再后来,公房私有化,不知道孟老师的儿子有没有买下房屋产权。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潮水般的往事纷至沓来。回忆美好或者不堪,这处院子都是我童年少年爱的港湾。日月星辰,风霜雪雨,呼吸梦呓,喜怒哭笑,所有的日子都在它的怀抱里伸展招摇。它寂静又欢喜,热烈而悲悯,承载了我整整十年的光阴。

人生能有几个朝气蓬勃的十年啊。

熟悉的院落,每一处都有故事。那一片空旷的土地,爷爷曾经种过土豆。孟老师的大黄狗每天霸戾地巡逻,我和红英先后被它咬伤过,至今我们都怕狗。狭长的通道幽静得有些瘆人,晚自习回来,我故意把自行车蹬得哗啦作响,为自己壮胆。院子西面是县剧团的楼房,我总会有意无意仰起头,看人影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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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往日曾经啊,从未远离,纠结在梦里,缠绵在心底,隔着时空的距离,时时深情回望。如同此时,我沉醉在时光的深处,贪婪地品味着失而复得的芬芳。

“你找谁呢?”吱呀一声,门开了。粗声大嗓惊跑了所有雀跃的过去。面容憔悴的男人从门里挤出半个身子,上下打量我。抬头看去,屋里炕上坐着四五个人,隔着玻璃探头探脑传递好奇。

我恍然收回目光,惊觉周围都是陌生的气息。麻将音,外乡人,聒碎思心梦不成,我的故园无此声。

“哦,不找人,我小时候住在这里,听说要拆了,回来看看。”我慌乱地拍了几张照片,仓皇逃离。

当年只道是寻常,却原来物是人非事事休啊。忽然想起了断断续续的一些歌词:“马萧萧,车辚辚,落花和泥碾作尘。风轻轻,水盈盈,人生聚散如浮萍。歌声在,酒杯倾,往事犹有笑语闻。迎彩霞,送黄昏,且记西湖月一轮。”

且记西湖月一轮。

逝去的日子终将如流水落花,并带走一切有形的物体。那些无形的体验经由时光淬炼,凝成西湖月一枚,无需触探深究,只需时时享受它美好温润的光芒照拂,仅此而已。

走罢。沉思往事立残阳,胸中涌动着满满的情愫,百味杂陈,无以言表。

老房子渐去渐远,我也渐渐明白,这个世间,无论人与人,还是人与物,相遇即是缘份,缘来当珍惜,缘去留回忆。无他。

凡此种种,皆是美好。是非成败终不会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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